绳子断了的声音是什么(现场关于断裂的一些情节)(1)

绳子断了的声音是什么(现场关于断裂的一些情节)(2)

01

一早,办公区岗亭外站满了人,吵吵嚷嚷,来势汹汹,他们拉起横幅,赫然写着欠债还钱之类的诉求,一部分人不吝于大声控诉着,坚定又不太整齐的声音令人不禁揣测究竟是否排练过。结合他们的衣着打扮以及与我们出面沟通的同事的对话内容,很容易判断,这是从全国各地赶来索要欠款的农民。农民身份大概只是他们的底色,实际上,许多已经是中间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双层道闸的门禁不常见地拦住了宽敞的大门,往日的气派被人潮掩住。只是这层看似严肃、郑重的小小阻碍,怕只能用于表明态度,在随时可能无法控制和调停的事态面前,它显得异常脆弱。你看已经有人跃跃欲试,伸出腿脚提前丈量、测试难度系数,想必他跟我结论一致,这事儿很容易,就看待会儿情绪是否到位了。

不确定是不是可以原地放假的一小撮同事在距离第一现场虽然才几米开外但默认安全的地方,一边观察一边讨论下一步行动计划。离这个“第二现场”不远处,另一拨人找到了“出路”,并且有人自发充当起信使,我听不清内容,只见她一顿比划,便迅速将在第二现场迷茫的几人成功带离,像极了小时候我搬着小板凳观察蚂蚁搬家时惊喜发现它们用触角相互传递信息的过程。

多年来不分昼夜、毫无休息日概念的工作节奏,让我顾不上原地放假的一丝丝诚实幻想。能想到原地放假这种可能性还不错,乐于发现自己终究还是个“普通”员工。放眼望去,这里都是“普通”员工。在经历这场危机之时,他们开始痛苦抱怨没有稳定工资收入的恐慌,各种家庭矛盾开始显现。孑然一身的好处是,这时候不必复制他们的痛苦,但强大的同理心让我理解起他们并不觉得困难。尚未长出生存忧患意识的天真成了别人眼中的勇敢。要说,别人眼中也不一定全是勇敢,也有微表情下面基于其不同视角、各有千秋的揣测。

彼时离职潮开始掀起。在一场场告别当中,对目前困境的吐诉、对共事时的回忆是基本主题。大家都很无奈,也都尤其聪明,特别是这时候。每个人似乎都曾卜算到结局,都曾为扭转局面尽过最大的努力,但最后都化作掉落杯中的一声叹息被一饮而尽。

我已经迅速加入这只准备绕道突围的队伍,跟他们有一茬没一茬说着不重要的话。环顾身边的同事,脑中不免迅速筛选他们坚守的理由,既感激又心疼。一条距离很近但从未涉足的道路出现了,说是道路,不能算,毕竟要翻过一道比较高的栅栏。鲁迅先生说的走的人多了就有的路,放这里也不能合适,毕竟是没几个人走过。走到栅栏前的几秒我对是否能保持优雅有点小小顾虑,想必大家,特别是女士都心照不宣。好在我的“优雅”包袱并不重,自信身手不凡,被同事搭了把手就一个努劲儿进去了。栅栏内是我们尚未开发的一块空地,这里原本已经规划了研发中心大楼等,因为资金问题不能更早动工。在听取规划设计、见到设计图的时候,这片宏伟蓝图的徐徐展开曾令我自豪和向往。此时它杂草丛生难以寄托憧憬,默默承担一片颓唐的映射。我不多留恋便快速走到办公楼下,瞥见“正面战场”还在拉锯着,也顾不上预演事态发展,便上楼了。

02

绳子断了的声音是什么(现场关于断裂的一些情节)(3)

我快速回到办公室,等着加入待会儿的紧急会议,说是紧急会议,其实已经不必,彼时所有的会议都很紧急。然而,主要的参会人员大多堵在门外进不来(他们显然不适合翻栅栏)。会议调整了方案,得换个地方召开。

准备妥当之后,打算穿上外套奔赴我的战场,可是发现原本放在衣柜的西装不见了,问过一圈之后,断定是上次涌进办公室的绝望的人们扫荡至此了。奈何那是我最贵的一件,又还没穿过几次,心里轻轻“啊”了一声(可能不止心里,嘴里也发出了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拿走它的人准备穿在谁的身上,什么场合合适呢?毕竟那个非常修身、飘带设计款式的西装,对主人的身材及适用场景还是……有点挑剔的。想到它可能出现在田野乡间,一场未经策划的潮流碰撞就自然发生,倒觉得煞是有趣。

嘴角已经不自觉上扬,算是很快释然了,也顾不上有点微凉,我径直走出去。

电梯停用。我经过其他办公室、穿过各层楼道、走过大厅,一路来到大门口,看见各处已经塞满了陌生的面孔。他们有的疾言厉色,自带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儿,有的歪斜在一些办公室沙发上开始吞云吐雾,有的眼神低垂充满哀伤,有的甚至坐着轮椅艰难地想要跟上前面的小簇队伍……好心的同事早就劝告我,见到他们要注意避让。除了冲突现场,我打算顺其自然。在雄性动物好斗基因演绎的角逐场里很少会把雌性动物卷入,这是我的决策依据之一。之二在于,他们早就知道能一定程度解决问题的人就那么几个,我不在此之列,要说最开始毫无理性的情绪驱使下误伤他人是可能的,眼前却已经不会了,多方(包括警方)多次“磨合”之下,他们的底线越来越清晰。之三,刻意的避让除了显得胆小、心虚,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于是,我淡然从他们身边走过,仿佛穿过乡镇麻将馆里的二手烟雾,经过刚打下的稻谷在稻场扬起的混合阳光香味的瀑布,想起雨后拔出了脚却拔不出鞋子的泥地,仿佛跟那间茅草屋里的小小板凳再次打了照面,没有路的小溪又在车轮下颠簸。

楼下熟悉的湖风吹过,的确有点凉。

03

绳子断了的声音是什么(现场关于断裂的一些情节)(4)

我来到一家酒店的会议室。与证券公司代表、律师、会计师们一起,继续讨论“解决问题”的方案。

某一笔巨额债务到期无法偿还之后,所谓债务危机,正式爆发。各方债权人维权诉求及诉讼案件接踵而至,各种银行账户以及抵、质押资产均被各方债权人分别或轮候冻结,相关经营实体因账户查封陷入停产困境,公司股价一泻千里。

中小股东在各种会议及沟通渠道上破口大骂,指责不断。

董事、监事、高管异议频现,难以达成统一意见。

银行经理等各路债权人代表几乎每天到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农民们从各地涌来,要钱,要说法。

员工无法正常开展工作,欠发工资引发离职潮、维权潮。

监管部门问询函、关注函、监管函如雪花般纷至沓来。

各路媒体则展开了各展身手的大胆报道,舆论压力不断叠加负面影响,恐慌加剧……

对任何一家企业而言,以上每一桩每一件,都会带来令人难以想象的可怕影响,何况它们同时发生了。深陷其中的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角色里开启了一段崭新的煎熬的旅程。这张复杂、紧张的人、事、物关系图谱,得以通过一种激烈碰撞的方式在我的生命中快速展开。

在市场流动资金收紧,各方都很审慎的背景下,每一种争取资金的方案都显得困难重重且充满变数。出售资产的过程因为资产的冻结以及其本身复杂的债权债务关系而迟迟没有进展,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的复杂程度有增无减。争取支持的材料及回复,在不同的人手中流转,不断出入政府各部门高高低低的门槛,换来的结果却跟那几张可怜的纸本身一样无关痛痒、无足轻重。

每家企业设立的目的都是赚钱,即便一些企业一定时期内在盈亏方面表现各异,但最初以及最终的目的都是如此。企业获得资金的来源一般包括两个方面,股东和债权人。企业将从这两方拿到的钱,用于建厂房、买设备、招人,投产之后,找供应商买原材料,生产成产品,再卖出去获得钱或者收款的权利,拿到收款权利也就是应收账款将其回收,最终也能获得钱。企业将这些钱再用于偿还债权人、给股东分红或者继续投入经营。这就是企业赚钱反映到资金链循环上面的基本逻辑。资金链无异于企业的命脉,正常经营中的企业总是周而复始、永不停歇地进行着关于钱的这一往复循环。而当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这条看似永续的美丽链条就会,断裂。

在这个循环当中,我们很容易理解,当企业不断扩大投资、生产,自身通过生产经营赚的钱又总是不足以完成债务的清偿(更别提分红),自然会带来不断推高的负债。当然,前提是有人总愿意给你借钱。在十锅九盖、击鼓传花的债务游戏中,债权人和债务人无疑都在刀口舔血,这条看似稳固的索链(还是锁链?)像是悬于深渊之上、悬崖两端。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是致命的。当这股不需要太大的力量终于到来,美丽的链条终于断裂,它所承载的一切都落入挣扎与绝望。你去这些挣扎与绝望之中,伸手一捞,或许能捞出“企业赚钱才是硬道理”的总结,“投资有风险,入市需谨慎”的箴言,你还会捞出一些生活噼里啪啦的破碎,错愕、无辜的剧痛,甚至确认无法面对的真实的死亡。它跟课本上、教授嘴里、各种会议上、决策者口中的释义,似曾相识又完全不一样。

对于一些人来说,这只是一次投资行为的失利,他们当然会抱怨、愤怒,在早已膨胀到无有边界的欲望面前,这次失利不可谓不惨烈。我当然不是第一个看见这条索链全貌之人,更不是第一个看到这条索链上都有什么的人,那头灰犀牛远远站在那里,大家看得一清二楚,却仍然选择躬身入局。在曾经风平浪静的表面,一场场豪赌倒像是彼此安好、看似善良的成全。

每个企业在为了做大做强的梦想发动引擎之前,或许都应该做一次如临深渊现场的深刻练习。

04

绳子断了的声音是什么(现场关于断裂的一些情节)(5)

会议开到一半,领导们不得不提前撤场,因为大批债权人要求在这里见面。我们被留了下来。他们怒气冲冲打开了,准确说是踹开了会议室的大门,用一句“你们谁也别想走”宣示了霸权,像是哪个电影桥段?一时没想起来我有点懊恼。更懊恼的是,不知该调用什么样的情绪面对,毕竟我对他们有着深切同情,但这场景,暴力又滑稽。

一位戾气很重的男人走到我面前,腮帮子动了一下,窃以为这等同“咬牙切齿”又属于恐吓动作,我设想他下一步如果向我吐口水,那一定……有点恶心,我就需要去卫生间洗把脸,或者赶紧回家把衣服换下来,然而突然意识到,我还走不出这个房间,内心难免“呵呵”,有点沮丧。所幸他除了恶狠狠地看着我,什么都没做,而且面对我,表情似乎又有点放松。我也就保持浅浅的一丝微笑迎接他的粗暴与仁慈。

身旁证券公司的一位经理试图离开,跟对方辩驳了一句之后换来恶语相向,显然尝到了“秀才遇到兵”的苦头,便不再说话。在可能的暴力面前,沉默是高明又略显伤害自尊的技能。他略显尴尬,其实在我眼前发生这些不会让他有失体面,希望他知道。

大面积的沉默持续大概几十分钟之后,警察来了,这一屋子人得以散场,但下一个以及很多个明天,我们还得共同面对同一个命题。在关于这场“断裂”的接续情节里,我们还会相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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