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名丑合集(秦腔名丑晋福长)(1)

《女起解》(何振中、晋福长)

人物简介:

晋福长(1890——1965) 秦腔名丑。陕西长安县人。早年家贫,幼年双亲俱丧,四岁起就乞讨渡生。民国初年入“长庆社”学艺,与闫国斌、刘光华、王禄林等同科。出科后即在“三意社”效力。后来又在关中各地搭班谋生。晋福长专演各种小丑,以“说”见长,尤善快板,口齿伶俐,诙谐幽默,风趣横生,常能博得满堂喝彩,素有“滑稽大王”之称。他的《捉鹌鹑》《杨三小》是拿手绝活,演到哪里红到哪里,《鸿鸾禧》之金松,《玉堂春》之崇公道,亦为人称道。他不仅善“说”,而且能“唱”,天生一副好嗓子,能唱好多剧种。他与安鸿印合作唱《杀狗》,赢得三秦观众赞誉。1952年被接到西安,化俗社养老,结束了大半生的漂泊生涯,灾度晚年。1956年陕西省第一届观摩演大会上,以《捉鹌鹑》获得大会奖状。1956年病逝。

“滑稽大王”晋福长

我孩提时就知道大名鼎鼎的“滑稽大王”晋福长(1890——1965),尤其他的看家戏《捉鹌鹑》和“一个小伙爱放羊”、“大徒弟叫蹬打,二徒弟叫打蹬”等快板段子,甚至耳熟能详。

某年二月二,西安北城墙根儿的药王洞过会,两位秦腔名角儿何振中(扮曹玉莲)与和家彦(扮曹福)唱《走雪》,人山人海,我的布鞋都在人流涌动中被踩掉一只。晋老在剧中,出我意外地演了两个“买卖人”,都是几句话的零碎活儿,这显然是为何、和二位凑趣助兴,一老一少,一人双演,戏装都不换,只在上、下场间隙,加一个“髯口”了事。但为了明显加以区别,他着意在“白口”上作文章:一个瓮声瓮气,生冷噌倔,显得极不随和,生意没谈成,还让人生了一肚子气;一个调高声柔,满面春风,圆通老到,虽然事也没办却买卖不成仁义在,特别是一口流利的山西话,别开生面,观众极感兴趣。当时,我自然不懂得所谓“刻画人物”,但两种鲜明的神情风貌,却留下了经久的印象。我的挚友人物画家何明翰,可谓秦腔鉴赏家,不久前问我:“晋何以山西话说得那么好?”我告诉他,晋老祖籍原是山西临晋,后与猗氏县合并,改称临猗,其家老辈因经商而落户西安,住大差市东二道巷,深宅大院,家道宽裕,至晋老父辈,不善理财却热衷戏文,常常家中自乐班耍会,宾朋满座,品茶对酒,遂坐吃山空,逐渐败落,晋老幼小离母,父亲续弦,即由祖母照管,想来也和许多孩子一样,在家说家乡话,对外操陕西腔,自然两种方言都很地道,因而我猜想,秦腔丑角的“晋白”,极有可能始于晋老,果真如此,还当追记首创之功。

此老走上秦腔舞台,倒是与众不同,据其女公子佩君称,皆因养护他的祖母去世,屡遭继母虐待,遂避居西安城西蒲阳村舅家,时年九岁。这一带适有小戏班子叫长庆社,即秦腔名家袁克勤的母社,白天唱“跑台子”(木偶),晚上演“灯影儿”(皮影),儿时的他,因被吸引,便跟着戏班东跑西颠,有时也帮着做些杂活儿,时间长了,班主见娃灵醒有眼色,索性收留了他,从此开始了学艺生涯,扛箱子,看“下处”(宿舍),给师娘抱娃劈柴,见啥干啥,当然也免不了因“服务不周”而遭受打骂,如此苦熬三年,靠着勤奋好学,逐渐接近了木偶的“竿竿”和皮影的“签签”,并熟悉了唱念敲击等多种技能。

几年之后,他的才艺竟被有名的秦腔大班榛苓社看中,几经鼓动,终由“席筒子”(小戏)跃上了“明台子”(大戏),其时的同台者,不乏高手巨擘,计有老辈须生“木匠红”刘立杰,老辈名净“假科儿”张寿全,以及正当年的名须生和家彦、肖顺和,名旦何振中等,有如此强劲阵容的剧社促其加盟,足见不同凡响。由此可知,他由小戏改唱大戏,相当于今天的“再就业”,并非新生入科,我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曾有人撰文,说晋为“三意社学生”,并“学狗叫乞食”等,实为无稽之谈,颇令亲属反感。

本来在小戏班,他因嗓子好,认识字,记戏快,悟性高,所以生丑净旦,文武场面,竿竿签签全来,俗称“黑红不避”,这也是小戏班一人多用的特点。然而改唱大戏,却需要确定行当,他何以选择丑角,自有高见宏论。首先,他有自知之明,没入过“科班”,没练过“功架”,唱其他较难适应,演丑角相对宽松。其次,旧日戏班,规矩颇多,各行当演员在后台就坐都有指定位置,唯独丑角可以例外,他秉性洒脱,自以“自由”为尚。再次,丑角在舞台上,有临场发挥的余地,随时可以颂扬真善美,鞭笞假恶丑,尤其对世态炎凉,满眼不平,恰如骨鲠在喉,一吐为快,这也是他性情耿直、清浊分明的自然取向,应当说,这是个相当高的起点,与其日后成长为有独立人格,有独特艺术个性的“一代名丑”自关系密切。

后榛苓社解体,他又入苏长泰老先生创办的长庆社,复易名三意社。“三意”即苏氏三个儿子乳名的合称,苏哲民叫如意,苏新民叫双意,苏育民叫三意,这明示该社属苏家所有。晋老在此期间,声誉日隆,尤多建树,长期担任“派班长”,可见其熟悉戏码,熟悉演员,熟悉观众,善于调节各方关系,并与苏哲民、何振中同为“台柱”,还义结金兰,居三兄弟之首,老成持重,确有长兄风范,更通过剧作家李逸僧,把他熟悉的许多小戏剧目口述整理搬上大戏舞台,如《十王庙》、《八件衣》、《金碗钗》等。

晋老在三意社自然也有不适意处,当时的演员,虽定有“份子”(即工资额),却不按时发放,平时用钱得向账房借支,本来用自己的工钱,还得看别人的眉高眼低,形同乞求施舍,晋老为人耿介,不屑于低三下四,难免常常吃亏,挣下钱却不能用,因而祖孙三代六口人住了不足六平方米一间矮房,炕上也只有两条破旧被子而已,穷困可知。对此,连苏育民也不否认,50年代苏请晋写社庆材料,晋戏说:“先把欠我的戏份子算清再写!”苏也笑了。再是易俗社某任社长,虽然精明强干,却也飞扬跋扈,动辄骂人,对晋亦颇无礼,本来他们是同龄人,此人原在剧社门口收“签子”(即简易门票),晋是“把式”,声望地位自在其上,无奈“人一阔,脸就变”,晋虽不忿,却也无之奈何,常常忍气吞声,据佩君回忆,连她当日看见此人亦不无怯惧,唯恐躲之不及,遭受训斥。

晋老出身商家,可谓大户子弟,自小从其祖父认字,因而粗通文墨,能阅读演义小说,所以擅长自编自演,据熟知其底细的秦腔名票朱玉润先生称,他的代表作《捉鹌鹑》、《拾黄金》、《十八扯》以及绕口令式的快板段子《玲珑塔》、《十个郎》、《一群羊》、《六个徒弟》等,均为其独创,已成秦腔家珍。其记忆力也很惊人,腹库存戏200出以上。另外他的多才多艺,按秦腔名票施葆璋先生评价也是“屈指无几”,秦腔之外能唱眉户、道情、汉调二簧、山西梆子、河北梆子等。如与老辈著名旦角安鸿印演《十八扯》,忽而唱汉调二簧《天水关》的诸葛亮,忽而唱河北梆子《杀狗》的焦氏,忽儿唱秦腔《杀庙》的秦香莲,还唱《男绑子》的唐代宗,安老则对唱花脸郭子仪,珠联璧合,丰富多彩,于今少见。他的绕口令快板更属一绝,吐字清晰,口齿伶俐,声调铿锵,节奏绵密,且富感情色彩,说到要紧处,还边说边吹动八字胡,饶有风趣。据与晋老同行的著名丑角雷震中介绍,60年代一次三原腊八会上,晋的快板连说几段还下不了台,无奈只好向观众打躬致歉:“我70多了,气上不来,实在对不起!”台下舍然,欢声笑语:“把老汉饶了!”足见其与观众素有深缘。

他的丑角戏,古装、时装都有,多而且全,诸如丑官、丑将、衙役、解差、脚夫、店家、媒婆、鸨儿、和尚、尼姑、土匪、小偷、地痞、流氓、浪子、阔佬、恶少、市民、村夫等等,而且善于体察,各具情态。其突出之处在于演人,而不是“耍怪”,因而丑角不丑,通俗而不庸俗,幽默而不油滑,颇有格调。此老在台上可谓见景生情,谈笑风生,随时即兴发挥,所以曾有“晋福长的胡谝”之谓,但观众喜欢他的“胡谝”,因为他的“谝”,往往有的放矢,妙语连珠,丰富见闻,解悟解颐。所以这里的“胡谝”并无贬意而属陕西人特有的昵称。然而这种“谝”,分寸最要紧,稍有不当,即会令人生厌,晋老恰于此显出严谨。如《女起解》,他曾与多位名演员合作,仅我看过就有何振中、马振华、孟遏云、沈爱莲、苏蕊娥等,他的崇公道,也是我在秦腔中所见到的最好的一个,爽直、善良、憨厚、倔强兼而有之,十分难得。剧中有一句台词:“谁再问我,我就说我是苏三她干爹(读古音‘达’)哩!”他则时作变通,有意把“苏三”说成配演者“孟遏云”或“苏蕊娥”,现场抓哏儿,观众欣然,很有舞台效果。但若与何振中配演,却不如此,因为他们是平辈儿,年龄相近,他绝不以占别人便宜而哗众取宠,这也可见其戏品艺风。由于此,许多同业都乐于与他同台,因为他并不一味表现自己,喧宾夺主,而是默契配合,甚至利用丑角的“灵活性”,替别人掩饰破绽。虽然他在台上并不少言寡语,然而台下常是默默无话,甚至有些木讷,因有“老佛”之称,显出其质朴无华,沉潜温润,这和有些演员惟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是唱丑的,惟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滑稽有趣而大相径庭。我见过几位名丑,京剧如肖长华、昆曲如刘异龙、秦腔如马平民、汤涤俗、樊新民等,大都如此,并无习见的浮躁和轻狂,这应是演员素质修养的一种自然表现,装是装不出来的。

晋老平素作为亦见心地善良,因曾与三意社名净王禄林邻舍居家,彼此和睦相处,真情相帮,王去世后,其妻拖着两个幼女寄人篱下,佣工度日,境况凄然,晋虽并不宽裕,却克己济人,时加关照,因而至今王的长女、秦腔著名演员王玉琴还和晋的长女秦腔名票晋佩君情同姐妹,延系故交。晋老一次在三原搭班演戏,因与班主意见相左,竟被突然除名,一时间囊中羞涩,举步维艰,幸得一剃头匠蔡老汉资助,方才返回西安,此后晋每去三原,必看望蔡老,蔡来西安,晋则安排吃住,临走还带上盘缠,所谓受惠知恩,不忘良报。过去尝有人言“戏子无义”,显然偏颇,实则世间“无义”者岂止只有“戏子”,而“戏子”亦绝非个个“无义”,以上两例大可佐证,故而,晋老德艺双馨,有口皆碑,以至原陕西省省长赵寿山亦向原西安市副市长张锋伯朗然推荐,晋遂被提名为新城区人大代表,选举之日,其女所在单位的同事们,纷纷开佩君的玩笑:“都快走,给咱丈人爸投票走!”欣喜庆幸,溢于言表。

晋老有些经历,倒也值得一提,或广见闻,或正视听。如他与老伴的结合就有不确的传说,实则他们是明媒正娶,并非“救于城河”云云。不过也是事出有因,晋老的岳母,乃清朝一官员的妻室,属慈禧太后的那拉氏,辛亥革命时,西安有所谓“杀旗人”的举动,她险些丧命,曾在丈夫被杀时带灾受过一刀,两儿两女也有一儿溺井,奔逃中遇一泥水匠,泾阳人,人呼朱老三,有心留她救她,恰好此时孙中山先生命令到来,不许滥杀无辜,她遂跟朱氏回泾阳成家,其二女儿就嫁了晋老,由于“皇族血统”和“贵族意识”,其大女儿坚不与戏子妹夫共餐同席,这可见当时艺人地位的低下,也可见晋老岳母的较为开明,否则,还不知晋老的媳妇是谁哩!

他还遇到过“女鬼”和“惊尸”,也颇突兀离奇。在小戏班时,一次演完戏夜已很深,他一个人唱喝着回村,经一阴森墓地,忽地坟丛中冒出一披头散发的“女鬼”,他撒腿就跑,“女鬼”竟紧追不舍,待到村口,村门已关,情急中他见门下有洞,便往进钻,不想“女鬼”追来,紧拽其腿,他吓得昏死过去,醒转时,已是高烧不止,恍惚数日,戏班其他人去演戏,他孤单单躺在麦菅铺上,喝口水都没有,其实“女鬼”非鬼,是个疯子,他怎么想得到啊!另一次演完戏的半路上,突然狂风暴雨,他人小力单,连人带伞刮出老远,见一茅草庵子透着灯亮,便蹭进去,有人躺着,即招呼一声:“大哥,让我避一避雨。”说着就便躺下,但近处一看,不禁一惊,原来是面黄眼瞪直挺挺的一具死尸,他起身急走,不料死尸也起来了,他往外走,死尸也往外走,他跑,死尸也跟着跑,他忽然想起“鬼不会拐弯儿”的说法,便使劲跑向一棵树绕了过去,死尸果然扑到树上不再动了,他因而吓得滑泻不止,大病一场,照旧孤单单躺卧多日,咬牙强忍。看来,传说的所谓“惊尸”,并非虚妄,其间科学道理何在,抑或别有误会,且不管它,从以上两端却约略可见晋老早年生存状况之一斑,难怪佩君姐弟每听老父谈及往事,总是潸然泪下,感慨万端:父亲的童年好心酸啊!

作为观众,我当然早就熟知晋老,但实际接触却是1960年秋冬之际,当时我所在的文工团赴长安县慰问修水库的民工,为丰富节目品种,主管部门特抽调几位秦腔名老艺人和青年演员同往,有晋福长、赵振华、王秉中、赵桂兰等,晚上登台演出,他的快板自然场场必说,还和赵振华(扮驿丞)王秉中(扮差官)演《杀驿》,和赵桂兰演《起解》等。他多次表示,虽然上级拨专款叫老者们(指他和王文鹏、安鸿印等)养老,但他宁愿“活动在台上”而不甘“静躺在床上”,他说他要“活到老,学到老,演到老”,后来,他果然在易俗社演了他平生最后新学的一出戏——《盗宗卷》的栾布,1965年与世长辞,享寿七十有五,当时朱玉润先生有挽联曰:

戏韵文采永留艺坛上,

慈颜笑貌常驻观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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