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白教授，请您理解，不是学校不挽留您，而是……”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校董因背光化作一道黑色剪影，他坐在办公桌后，双手在胸前支成桥形，虽措辞礼貌，但却没有请桌子对面的那位教授坐下。
“而是什么？”
“而是学校也有难处。想必您感觉到了，疫情开始后，各行各业都度日艰难，咱们冷山大学是所私立学校，虽然有各界校友鼎力相助，但我们眼下的财政处境已经很难继续支持您的工作了。”
桌子对面的荒白教授双手插兜，双眼直视着前方。“校董的意思是……？”
“我们决定撤销冷山大学人类学专业，请您理解。”
“我不理解。”荒白教授把双手从兜里拿了出来，但似乎不知道又该把手放哪儿，于是重新插进兜里。
校董清了一下嗓子，道：“荒白教授，请别这样，我相信您心里一定是清楚的，您身为教授，研究成果在学界的影响十分有限，不是吗？”说到这儿，校董往后靠到转椅背上。“请别误会，我没有质疑您的能力的意思，我是说您的研究方向，怎么说呢……太边缘了，靠某种几乎灭绝的原住民语言来解释人类如何归纳因果关系，您的论文只怕全世界都没几个人能看懂吧？”
荒白教授插起腰，反驳道：“不，至少有三个人能看懂，他们分别是剑桥大学的安德森教授、希伯来大学的……”
校董抬手打断他的话：“学校设立了人类学专业，却一直无法在相应领域得到声誉上的回报，我不知道该怎么向董事会交代。或许，荒白教授能教导我一下？”
荒白教授反问：“据我所知，冷山大学也不是所有专业都能给学校带来声誉上的回报吧？”
校董道：“您说得很对，确实如此，但那些专业却可以为学校带来营收，这同样是人类学专业做不到的。之前校董事会尚且可以对您宽容，但眼下经济变成这副鬼样子，学校也是力不从心。”
荒白教授抬起头。“你刚才说的一切，不是名就是利，但依我之见，名利并不是人类学的重点。让学生体会到人文自然之美，通过感悟人类文化的多样性而反思完善自身，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并最终增进人类社会的幸福，这才是人类学的意义。”
校董轻轻地鼓起掌来。“荒白教授，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刚才我谈了太多的名利，沦于庸俗了。那好，咱们不谈名利，就谈您的育人之道，怎么说呢……您的理论听起来自是十分浪漫，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辉……”说着，校董连续打了几个响指，仿佛四周在闪着小星星，“可是，您根本招不到学生啊，不是吗？咱们就算排除所有的名利因素，只说育人，我实在是想不出一个根本没有学生的专业继续存在的理由。”
荒白教授说：“我当然有学生，昨天我刚刚接到通知，有个男生进入了人类学专业。”
校董笑道：“荒白教授，我今早和那位同学谈过了，他不是主动选择的人类学专业，而是被随机调剂来的。很抱歉，这是我们工作的失误，教务处的同事还不知道人类学专业已经被取消了，我可以把这位同学换到其他专业，就不给您添麻烦了。”
荒白教授皱眉道：“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
校董耸肩摊手，说：“怎么是我自作主张呢？我把这位同学叫来了，不信您听听他自己怎么说。”言罢，校董在桌子后探身朝门口喊：“秦子同学，请进来一下。”
门开了，一个男生朝两人微点了一下头，走了进来。这位男同学留着短发，眉毛黑而平，不自觉地撇着嘴，身穿棕色短款皮夹克、牛仔裤和火红色运动鞋，皮带扣微微闪着金属光泽。走进屋时，他两眼四处打量，带着一丝不屑，气质上给人一种天真和痞气混在一起的古怪，犹如一匹龇牙咧嘴的小狼。错身时，荒白教授能闻到这位男同学夹克上的皮革味。
校董向前俯身，笑道：“秦子同学，我有个好……不，坏消息要告诉你，人类学专业刚被取消了，学校会把你调到其他专业去，你没意见吧？”
秦子耸了一下肩，回答：“无所谓，调吧，只要不去医学院，哪儿都行。”
校董瞥了一眼荒白教授，笑了，打开笔记本电脑，说：“我帮你看看，现在哪个专业适合你……”
荒白教授站在秦子身后，语气清冷地问：“秦子同学，你为什么选择人类学专业？”
秦子两脚没动，上身侧过来，斜眼看了看教授，哼了一声，说：“我没有选择人类学，是教务处的老师给我调剂...
校董看着屏幕说：“秦子同学，工商管理专业还有名额，怎么样？想去吗？”
秦子耸耸肩：“无所谓啦，都行。”
校董又打了几个字：“物理专业也有名额，秦子同学有兴趣吗？”
秦子有些恼火：“我都说无所谓啦！”说罢，他把手插进皮夹克的兜里，又小声嘀咕了几句怪话，嘴里还发出几声舌头的弹响。
校董愣住了，抬头看秦子，问道：“秦子同学，你刚才说什么？”
秦子翻着白眼，说：“没说什么，您快点儿吧。”
此时，荒白教授在秦子身后，缓缓张口道：“秦子同学，你刚才说的是科伊桑语系中的‘虹语’[1]，这种语言在非洲南部只有不到一千人在用。如果我没猜错，你家里的长辈中有无国界医生，对吧？”
刚刚还吊儿郎当的秦子听罢此言，浑身一哆嗦。他猛地转过身，双眼瞪着眼前这位叫荒白的教授，脑门儿上一层冷汗冒了出来。
荒白教授微笑道：“看来我说中了。”
秦子愣在原地。“你是什么人？竟然调查过我?!”
荒白教授摇头。“我没调查过你，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你刚才说虹语时，口音很正，这说明你在儿童语言发育期就生活在虹语文化环境中。一个中国小孩不可能自己去非洲南部，大概率是被长辈带去的，但在我的印象中，你小时候，虹语使用区还没有中国企业和施工项目，在那里活动的中国人大概率是医生——无国界医生。还有，你之所以刚才拒绝去医学院，想必也是对父母安排的叛逆吧？你和你父母的关系应该不太好。”
秦子双眼瞪得老大，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脑门儿上的汗汇流而下，头发都潮湿了。荒白教授则依然双手插兜，盯着秦子，目光仿佛穿透了对方的皮肤和肌肉，直接盯进骨子里。
秦子微微咬牙，问：“你这家伙到底是怎么看出这些的？”
荒白教授走到秦子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的双眼，说：“秦子同学，这就是咱们第一学期要学习的内容了。”
屋里安静了。校董看了看荒白，又看了看秦子，眼珠转了一下，赶紧拿起桌面上的电话，拨了分机号，对着话筒说：“喂？工商管理学院吗？我这儿有个学生，现在要调到……”突然，电话被按挂了，校董抬头一看，按掉电话的正是秦子。
校董嘴角抽搐道：“秦子同学！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子的手依然按在挂机键上，他没看校董，反而转过头死死地盯着荒白教授。“我还以为一个在学校里混不下去的教授是个草包呢，没想到……有两下子……”
荒白教授冷静地说：“秦子同学再这么和老师说话，期末考核要扣态度分了。”
秦子咧嘴露出两颗虎牙，笑了。“我决定不调专业了，就留在人类学。”
校董脸色阴沉，刚要发作，突然被荒白教授抬手制止了，只听教授缓缓开口道：“校董先生，你刚才亲口说不谈名利，只谈育人，而现在有个学生等着我去教育，校董的意思如何呢？”
校董把电话听筒捏得咯吱响，他放下听筒，慢慢坐回皮面转椅上。“好……咱们就谈教书育人，但育人水平不是老师一个人说了算的！第一学年结束的时候，学校董事会将仔细听取学生对老师教学的反馈意见，如果教授的工作不能让学生满意，那到时候我身为校董也保不住荒白教授的工作！”
荒白教授冷哼一声：“一言为定。”
校董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了笑容。他绕过办公桌，把手搭在秦子同学的肩上，和蔼地说：“秦子同学，冷山大学不是‘一言堂’，没有教师暴政，是个民主风气浓厚的地方，如果你觉得老师在教学或者日常生活中有任何失范行为，可以随时向学校反映。”
秦子斜眼看向荒白教授，坏坏地笑道：“随时？”
校董拍着胸脯说：“当然！随时！你找我就行！我把手机号留给你。”
离开校董办公室，荒白教授和秦子同学一起向新生宿舍楼走去。那天上午，阳光明媚，来来往往的都是拖着行李的新生，还有迎新的学生会干部。荒白教授扭头对秦子说：“秦子同学，师生之间相处，最重要的就是信任，有事情咱们两个私下解决。”
秦子挑眉看着教授。“怎么着？荒白教授，您怕我去校董那儿告状啊？”
荒白教授耸了耸肩，说：“倒也不是，我就是觉得互信的人际关系更轻松一些，比如，我一共也不会几句虹语，但恰恰就听懂了你刚才在办公室里说的脏话，可我并没有翻译给校董。”
秦子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荒白教授摊手道：“你看，这就是咱俩之间一个好的开始，不是吗？”
[1] 此处的“虹语”为虚构，其在现实世界中的原型是宏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