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亲身经历告诉你(失落和忠诚的故事)(1)

罗伊

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远走他乡,一种人安居一处。我很骄傲自己属于前者。我的妻子瑟莱斯蒂尔常说我骨子里是个乡下小伙,但我并不喜欢这种说法。最起码,我的家乡根本就不是农村,埃罗其实是路易斯安那州的一个小城镇。当你听到“乡下”二字的时候,你总会想到种庄稼、捆干草和挤牛奶这种事,而我这辈子连朵棉花都没摘过(尽管我老爸摘过),也从没摸过马、羊或猪,我也从没想过要做这些事。瑟莱斯蒂尔常笑着跟我澄清,说她并没有说我是个农夫,只说我是“乡下人”而已。她来自亚特兰大[1],身上也淌着乡下人的血。不过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是个“南方女人”,有别于“南方淑女”[2]。出于某些原因,她乐于接受“佐治亚蜜桃”[3]这种称呼,我也可以接受,那就随她吧。

瑟莱斯蒂尔以为自己是个四海为家的人,她没错,但从小到大,她都睡在同一幢房子里。相比之下,我在毕业71个小时后,便抽着烟,登上了离家的火车。我本想更早离开,但火车并不是每天都会在埃罗逗留。当邮递员把装着我毕业文凭的硬纸筒交给我妈时,我早已住进了莫尔豪斯学院[4]的宿舍,投入学校为初代奖学金[5]设立的特别项目里。为了让我们熟悉陌生环境,温习基础知识,学校邀请我们提前两个半月入学。想象一下,23个黑人小伙一遍遍地观看斯派克·李的《黑色学府》和西德尼·波蒂埃的《吾爱吾师》[6],那场面,不知你能不能感受得到。灌输式教育也不总是件坏事。

一直以来,我都受到扶贫政策的资助:5岁时是“开端计划”[7],后来是“向上跃进”[8]项目伴随了我的整个中学生涯。如果我有孩子,我不会让他们依靠资助长大。不过,我还是要向这些政策表达它们应得的谢意。

我是在亚特兰大学会各种规则的,而且学得很快,从没有人说过我笨。其实,家乡不是你的目的地,而是你的起点。你无法选择家人,同样也无法选择家乡。就像在纸牌游戏中,你手里有五张牌,其中三张可以换牌,但有两张必须保留,那就是家庭和家乡。

我并不是在说埃罗的坏话,这世上显然还有更差的故乡,见过世面的人应该都懂。埃罗所在的路易斯安那州虽说没多少机遇,但好歹也是在美国。对于一个正在艰苦奋斗的黑人来说,美国大概就是最理想的地方。不过,我们家并不穷,这一点我必须大力澄清一下。我爸白天在巴克体育用品店里埋头苦干,夜里还要去当杂务工;我妈在“一荤三素”快餐厅里长年累月地端盘子——两人这么辛苦,搞得我家好像一穷二白,但其实我家并不至于那么惨。

我们一家三口——我、奥利芙和大罗伊——住在一栋结实的砖房里,所在的小区治安也不赖。我有自己的独间,后来大罗伊把房子扩建了,又给我添了间浴室。鞋子穿不下了,不用等就能换新的。在我有了助学金之后,爸妈也尽其所能,把我送进了大学。

当然了,我家也没什么富余。如果把我的童年比作一块三明治的话,那么夹层外也露不出多余的肉。除了生活必需品之外,我们什么都不多。“又什么也不少。”我妈会这样说道,然后把我揽进怀里,给我一个柠檬糖般香甜的拥抱。

我来到亚特兰大后,便坚信自己的未来是一张充满无限可能的白纸。就像人们说的那样,我们莫尔豪斯人手中都有一支书写未来的笔。十年后,我的生活已经相当甜美。如果有人问我:“你来自哪儿?”我便回他:“A城!”——我跟这座城市已经如此亲密,直接称呼她的绰号了。如果有人问及我的家人,我就跟他介绍瑟莱斯蒂尔。

我们婚后相伴了一年半,在那段时间里我们很幸福,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或许我们幸福的方式跟其他夫妇不太一样,但我们不像普通的亚特兰大中产阶级黑人那样,丈夫的枕头底下放着电脑,妻子的梦里尽是些蓝盒子装的珠宝。我年轻,有野心,处于事业上升期。瑟莱斯蒂尔是个艺术家,热情而艳丽。我们就像成熟版的《爱琼斯》。怎么说呢?我一直对风流的女人没有抵抗力。跟她们在一起,会给我一种投入的感觉,而不是所谓的露水情缘。在瑟莱斯蒂尔之前,我约会过一个女孩,也是在A城土生土长的。这个女孩,在一次城市联盟[9]庆典上——你...

在“手枪女孩”之后,我一时间没再跟女人交往。和大家一样,我也爱读新闻,也听到过黑人“男少女多”这一说法,只可惜,这一喜讯未对我的社交生活产生影响——我喜欢过的所有女孩最后都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诚然,适当的竞争对于各方来说都有好处。但“手枪女孩”的离开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为此还回埃罗待了几天,找大罗伊谈心。我爸身上总有一种老大哥的气质,仿佛在你出现之前他就在那里,在你离开之后,他还会长久地坐在那张躺椅上。

“孩子啊,可别要这种耍枪弄炮的女人。”

我试着跟他解释,说这件事之所以非同寻常,是因为手枪带来的震慑与当晚的灯红酒绿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况且,“老爸,她不过是在玩闹而已”。

大罗伊点了点头,嘬了口杯子里的啤酒沫儿。“如果那也叫玩闹,那她疯了之后会干些啥呢?”

我妈从厨房里喊道:“你问问他,那女人现在跟谁在一起呢?她可能疯了,但显然不是。要是没有备胎,谁会抛弃小罗伊呢?”——就好像我爸是她的翻译员。

“你妈想知道她现在跟谁在一起呢。”大罗伊问道,就好像我们三个真的有人不懂英语。

“一个律师,不是佩里·梅森[10]那种,而是搞合同、搞文书的那种。”

“你不也是搞文书的吗?”大罗伊问。

“完全不一样。对于销售人员,文书工作只是暂时的,而且文书并不是我的归宿,只是我现阶段恰好在做而已。”

“我懂了。”大罗伊说。

我妈还在厨房里瞎指点:“你跟他说,他总是受白皮女孩儿的伤。告诉他别忘了咱们艾伦区的一些姑娘,告诉他要从她们里面挑一个。”

大罗伊说:“你妈说——”我打断了他。

“我听到了。我没说那女孩是白人吧?”

她当然是了。我妈在这方面的直觉很准。

此时,奥利芙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一边在条纹抹布上擦手,一边说:“别生气,我也没想管你的闲事。”

无论找什么样的女朋友都没法让老妈心满意足。我所有的哥们都说他们的老妈总是没完没了地警告他们:“她用不了你的梳子,就不要把她带进屋子。”《乌木》和《黑玉》[11]都宣称,但凡有点小钱的黑人男士,都在尝试跨种族恋爱。我呢,其实只想找个黑人女孩当老婆,可我妈竟然还会担忧我要选的肤色。

我本以为我妈会喜欢瑟莱斯蒂尔。她们太过相似,说她们是亲戚都不为过。她们都有一种干净整洁的美,就像《好时光》里的西尔玛——我的第一位电视女神。然而事与愿违,在我妈眼中,瑟莱斯蒂尔虽然看起来还行,但出身与我大相径庭——她是穿着伯纳黛特[12]衣服的佳思敏[13]。大罗伊则跟她相反,对瑟莱斯蒂尔喜欢得不得了,大有我不娶她,他就亲自上阵的架势。可即便如此,奥利芙仍然毫不动摇。

“倒是有一件事可以让你妈对我的态度缓和一些。”瑟莱斯蒂尔曾说。

“什么事?”

“怀孕。”她叹了一口气,“每次见到她,她都把我上下打量一番,看看我有没有把她孙子藏在肚子里当人质。”

“你太夸张了。”可事实上,我也清楚我妈的目的。一年后,我已准备好“造人”计划,培养新的一代在新的规则中成长。

我并不是说我俩受培养的方式有何不妥,只是世界变了,教育孩子的方式也要跟着变。我的计划之一就是绝口不提拾棉花的事情。我爸妈总跟我提起棉花,不管是真棉花还是比喻。白人常说“挖沟累死人”。黑人则常说“拾棉花累死人”。我才不会让我的孩子知道他们现在的生活是建立在别人的尸骨之上的,我也不想让第三代罗伊坐在电影院里,一边看《星球大战》或是其他电影,一边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吃爆米花是一种拿别人命换来的权利。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些,或者不能让他们知道那么多,我们要以一种正确的方式教导他们。瑟莱斯蒂尔承诺说,她绝对不会跟他们提什么“必须要加倍努力才能得到别人一半的收获”这类的话。“即使这话没错,”她说,“也总不能对一个5岁的孩子说吧?”

她是女人中最恰到好处的类型,虽不是刻板拘泥的女强人,但她的血统就像黑皮鞋上的光泽一般闪耀出自信的光芒。她有着艺术家的狂热,但没有走火入魔。换句话说,就是她的包里没有手枪,但她却有着手枪女孩的激情。她讲究个性,单从她的外表就能看出来。她身材高大,五英尺九英寸,扁平足,比她爸还高。虽说身高由不得自己,但她的身高仿佛是她自己选的。她的头发蓬松杂乱,让她看起来比我还高了一小截。哪怕你不知道她有着高超的针线活手艺,也能感觉出面前的这位是个独特的人物。尽管有些人——“有些人”指的是我妈——看不出来,但所有这些都意味着她将是一个优秀的母亲。

我突然有点想问她准不准给我们的孩子——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起名叫“未来”。

如果决定权在我,我们早在度蜜月的时候就开始“造人”了。想象一下我们躺在海上凉亭的玻璃地板上的情景。我以前都不知道有这种玩意儿存在,不过当瑟莱斯蒂尔把宣传册拿给我看的时候,我假装自己完全赞同,并跟她说我早就心驰神往了。所以就有了我们躺在海上,轻松地享受二人世界的画面。婚礼已是一天多之前的事情了,光在飞往巴厘岛飞机的头等舱里,我们就待了23个小时。在婚礼上,瑟莱斯蒂尔打扮得像个洋娃娃。她的一头乱发被绑成了芭蕾舞圆髻,面部的妆容让她看起来羞红了脸。她从走廊里向我翩然走来的时候,还在跟她爸咯咯地笑,仿佛一切都只是彩排。而我站在那里,严肃得像是心脏病突发外加脑中风。然后,她抬头看着我,嘟起涂成粉色的嘴唇,向我抛来一个飞吻。我这才恍然大悟:她是想告诉我,所有的这些——捧着婚纱拖尾的小女孩、我的晨礼服、甚至我口袋里的戒指——都不过是一场戏而已,真正重要的是她眼中闪烁的光芒,以及我们血管里匆匆流过的热血。想到这里,我也微笑起来。

重回巴厘岛的海上画面:当时的她正在翻阅一本20世纪70年代的《黑玉》杂志,头发早已恢复了往日的蓬乱,身上除了闪粉别无一物。

“我们要个孩子吧。”

她笑了起来。“你想就这样求我吗?”

“我是认真的。”

“现在还不行,孩子他爸。”她说,“放心吧,快了。”

在我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的时候,我在一张纸上写道:“现在行了吧?”

她把纸翻过来回道:“昨天就行了。我去看了医生,他说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然而,另一张纸的出现打乱了我们的计划——一张我自己的名片。一周年纪念日那晚,我们在瀑布街上的一家名叫“美丽餐馆”的自助餐厅里吃的晚饭。不是什么高级餐厅,但一年前我就是在那里求的婚,她当时的回答是:“我愿意,但在我们被打劫之前,赶紧把戒指收起来!”结婚一周年,我们又来到这里,吃的小牛排、奶酪通心粉和玉米布丁。然后,我们便回家去吃甜点。甜点是两块婚礼蛋糕,在冰箱里冻了365天,就是为了见证我们能否坚持一年。然后,我干了件画蛇添足的事——打开钱包,给她看我一直保存在里面的她的照片。当我把照片从夹层里抽出来的时候,我的名片飘了出来,轻轻落在杏仁蛋糕一旁。名片的背面有紫色墨水笔迹,写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更糟糕的是,瑟莱斯蒂尔还发现了一个三位数字,她认为那是旅馆的房间号。

“听我解释。”真相很简单:我喜欢女人,喜欢偶尔调情,喜欢那种短暂的兴奋感。有时,我会像在大学时那样收集电话号码,但99.997%的情形便就此打住。我只是想证明自己还有魅力。这没什么害处,对不?

“那你解释。”她说。

“是她偷偷放进我口袋里的。”

“她是怎样把你的名片偷偷放进你的口袋的?”瑟莱斯蒂尔这一生气,让我也有些着急,就像是燃气炉点着之前的火星。

“她管我要的名片,我也没想到她有歪主意。”

瑟莱斯蒂尔站起身,收起盘子,连同蛋糕一起扔进了垃圾桶。盘子碎了。她又回到桌子旁,拿起她的粉红香槟,一饮而尽,仿佛那是一杯龙舌兰酒,然后把我手里的高脚杯也夺了过去,喝掉里面的酒,又把杯子投进垃圾桶里。杯子碎了,发出铃铛般的脆响。

“你满口胡言。”她说。

“可你看我现在在哪儿?”我说,“我就在你身边,就在我们家里啊,我每晚都睡在你的枕边啊。”

“偏偏在结婚纪念日这天。”她说。此时,她的愤怒渐渐转变为悲伤。她坐到早餐椅上,“既然想有外遇,那干吗还结婚?”

没有婚姻,何来外遇?不过我没指出这点,而是跟她坦白真相。“我都没拨过那个电话号码。”我坐到她身旁,“我爱你。”我说出那句有魔力的句子:“一周年快乐。”

我亲了她,她默许了,好兆头。她唇上残留着粉红香槟的味道。我们脱光衣服后,她在我耳朵上狠咬了一口。“你这个撒谎精。”说完,她把手伸向床头柜,拿出一个闪亮的箔袋。“先生,戴上吧。”

我知道有些人会说我们的婚姻出现了裂痕,人们总爱对别人晚上关起门来躲在被子里做的事情瞎操心。作为这段感情的当事人和见证人,我很确信事实恰恰相反。这件事说明我能仅凭一张纸就让她发狂,同时她也能仅凭一管橡胶膜就让我发狂。

是的,我们确实是已婚夫妇,但同时我们也年轻气盛。一年过去了,我们的爱情之火仍然旺盛。

其实两个人相处本就不易。理论上讲,我们就像电视剧《不同的世界:他们现在在哪里》中的成熟版德维恩和惠特利。但实际上,我和瑟莱斯蒂尔身上有着好莱坞想象不到的地方。她是个天才,而我呢,则是天才的经纪人与灵感之源——倒不是说我赤身裸体躺着让她画我,我不过是平平常常过日子,她在一旁观察。我们订婚后,她用一尊玻璃雕塑赢得了一场大赛。从远处看,雕塑看起来像个玻璃弹珠,走近些,找对角度,就能从弹珠的花纹里看到我的轮廓。有人曾出价五千美金购买,但她舍不得卖。这可不像是婚姻有裂痕时会有的状态。

她为我付出,我也为她付出。在过去的时代里,丈夫在外辛勤劳作,以便妻子安心居家,人们称之为“让老婆赋闲”。让奥利芙赋闲就是大罗伊那些年的愿望,可惜这一愿望从未实现。为了他的荣耀,或者为了我自己的荣耀,我勤于工作,以便瑟莱斯蒂尔待在家里制作娃娃——娃娃是她主要的艺术载体。我很喜欢那些典藏级的弹珠及其内部精致的图画,但对于普通人来说,玩偶娃娃更容易接受些。我的愿景是做批量出售布娃娃的生意。买家可以把它们摆放在架子上,或者只是单纯地抱着玩儿。我们当然不会放弃私人定制的高端艺术品,毕竟它们可以轻松卖到五位数。但真正让她出名的会是这些布娃娃,我跟她说过,后来的事也证实了我的论断。

尽管这些都是往事,如同桥下的流水般一去不返,说多说少也改变不了什么,况且还不是多么甜蜜的事。但公平起见,我还是要一五一十地还原整个过程。我们结婚一年有余,这一年很幸福,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

美国劳动节那天,一颗“流星”撞毁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开车去埃罗探望了我的父母。之所以开车,是因为我喜欢公路旅行,我只会在出差的时候坐飞机。那时候,我是一家教科书公司的销售员,专卖数学书,尽管我在学会12位数乘法口诀后就跟数学绝缘了。我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我懂得销售技巧。一周前,我跟我的母校谈成了一笔好交易,现在又在跟佐治亚州的一所学校进行商谈。我不能靠此工作变成富豪,但至少有希望获得一笔可以让我考虑买新房子的奖金。我们现在的房子并没什么不好,一座坚固的平房,所在的街道也很安静。只是,这栋房子是她的父母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也是她孩童时起就居住的房子。她父母把房子过继给了他们唯一的女儿,且唯她一人,就像白人那样,为子女助力,妥妥的美国人风格。可是,我还是更想有一幢自己名义下的房子。

这就是我们驶上10号州际公路时,我心不在焉想着的事情。纪念日那天小吵之后,我们重归于好,恢复了往日的节奏。我开的是一辆本田雅阁家用轿车,后排有两个空座,旧式嘻哈曲子从汽车的立体声音响中传来。

六个小时后,我在163号出口打开转向灯,然后驶上一条双车道高速公路。此时,我觉察到瑟莱斯蒂尔有点反常。她耸着肩膀,咬着发梢。

“怎么了?”我把世界上最伟大的嘻哈专辑的音量调低,问道。

“有点紧张。”

“紧张啥?”

“你有没有过那种忘了关燃气的感觉?”

我把音响的音量又调高了,但比最初要低些。“那就给你朋友安德烈打电话。”

瑟莱斯蒂尔摸索着安全带,仿佛安全带蹭得她脖子不舒服。“每次见你爸妈我都这样,浑身不自在。”

“我爸妈?”奥利芙和大罗伊是人类史上最接地气的两个人了。恰恰相反,瑟莱斯蒂尔的爸妈都不近人情。她爸个子不高,矮冬瓜似的,留着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14]那种两侧宽厚的发型,最要命的是,人家还是个天才发明家。她妈从事教育行业,不是教师,也不是校长,而是整所学校的副主管。对了,她爸十年还是十二年前,发明了一种可以阻止橙汁快速分离的化合物,因而发了一笔大财。他把那玩意儿卖给了美汁源,然后从那天起,他们一家人就徜徉在金币的海洋里了。她爸妈都是硬骨头,相比之下,奥利芙和大罗伊简直是软蛋糕。“我爸妈挺喜欢你的啊。”我说。

“他们喜欢的是你。”

“我喜欢你,所以他们也喜欢你,多简单的道理。”

瑟莱斯蒂尔望向窗外,枯瘦的松树向后嗖嗖驰过。“我有种不好的预感,罗伊,我们还是回家吧。”

我老婆遇到事情反应会比较夸张,不过从她的口气中,我仍能听出一丝唯有“恐惧”才能形容的东西。

“怎么了?”

“不知道,”她说,“我们回去吧。”

“你让我怎么跟我妈说?她肯定在忙里忙外地准备晚饭呢。”

“就说是我的问题,”瑟莱斯蒂尔说,“跟她说都是我害的。”

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看一场恐怖电影,让人奇怪里面的主角怎么对凶兆总是不理不睬。当鬼魂叫着“滚出去”的时候,你就该照做。可在现实生活中,你哪里知道自己身处恐怖电影呢?你只会觉得自己的老婆太过情绪化了,只会暗暗期待她这个样子是因为有了身孕,这样一来,有了小孩的喜悦就可以把刚才的心慌冲到下水道里了。

我们到的时候,奥利芙已经在门廊上等我们了。我妈喜欢戴假发,这次她戴的是一顶糖渍蜜桃颜色的卷发。我把车开进院子,紧贴着我爸那辆克莱斯勒的保险杠停了下来,然后熄火,开门,一步两个台阶地蹦上楼梯,在楼梯中间跟老妈来了个拥抱。她就一丁点儿大,所以我弯下腰,把她从门廊上抱了起来,她笑出了木琴般的乐声。

“小罗伊,”她说,“欢迎回家。”

我把她放下,回头看了看,一片死寂。所以我又折身返回,一步两个台阶地蹦下楼梯,打开车门。瑟莱斯蒂尔张开了双臂,在我的帮助下钻出本田。此时,我敢发誓我都能听到我妈翻白眼的声音。

“你们这是三角关系啊。”大罗伊解释道。我和他正在客厅的一角享用白兰地,奥利芙在厨房忙活,瑟莱斯蒂尔去梳洗了。“我当时比较幸运。”他说,“我跟你妈相识的时候,双方都没啥牵绊。我爸妈都死了,她爸妈远在俄克拉荷马州,他们装作没有这个女儿。”

“她俩会互相接受的。”我对大罗伊说,“瑟莱斯蒂尔需要时间跟人相处。”

“而且你妈也不像多丽丝·黛[15]那样和善。”他赞同道。我们举起酒杯,为这两个难缠的爱人干杯。

“估计等我们有了孩子之后就没事了。”我说。

“是啊,孙子孙女能安抚一头野兽。”

“你说谁是野兽呢?”我妈从厨房里现身,像大姑娘一样坐在大罗伊腿上。

瑟莱斯蒂尔从另一扇门走了进来,梳洗一新,容貌可人,散发着一股蜜橘的香气。躺椅被我占了,沙发又成了我爸妈的爱巢,她一时无处可坐,我见状拍了拍膝盖,她理直气壮地坐在了我腿上。整个画面就像是一场令人尴尬的50年代“四人约会”。

我妈挺直身子。“瑟莱斯蒂尔,听说你出名了。”

“什么?”她说着,想要从我腿上站起来,好在我拽住了她。

“杂志上说了。”她说,“你引起了这么大的轰动,怎么不跟我们说呢?”

瑟莱斯蒂尔害羞起来。“只是校友公告栏而已。”

“这可是杂志啊。”我妈说着,从咖啡桌底下拿出一本闪亮的杂志,然后翻到折角的一页,上面是瑟莱斯蒂尔拿着一个布娃娃的照片,布娃娃是按照约瑟芬·贝克[16]的形象设计的。一旁的粗体字写着“艺术家风采”字样。

“我寄过来的。”我承认道,“怎么说呢?我很骄傲。”

“有人愿意花五千美元买你的娃娃,这是真的吗?”奥利芙噘着嘴,目光与瑟莱斯蒂尔短暂对视后立即移开。

“一般不会。”瑟莱斯蒂尔说。

但我的声音盖过了她:“没错,我可是她的经纪人,怎么能便宜了别人?”

“一个布娃娃五千块?”奥利芙拿杂志扇起风来,那顶蜜桃色的假发飘上飘下。“上帝创造白人就是为了这个吧。”

大罗伊咯咯笑了起来,瑟莱斯蒂尔则像只翻倒的甲虫,在我腿上扭来扭去。“图片上看不出来。”她听起来像个小女孩,“头饰上的串珠是全手工的,再就是——”

“五千块能买一大堆珠子了。”我妈说。

瑟莱斯蒂尔看向我。我试图调解:“妈,别怪玩家,怪就怪游戏规则。”在老婆面前说错话,你马上就能意识到。她有个神技,可以让空气中的离子重新排列,叫你无法呼吸。

“这不是游戏,这是艺术。”瑟莱斯蒂尔的目光落在客厅墙上的非洲风格版画上,“我做的是真正的艺术。”

大罗伊向来圆滑,说道:“要是能亲眼看到就好了。”

“汽车里就有一个,”我说,“我去拿。”

布娃娃被裹在一条软布毯子里,看起来像个真的婴儿。这是她的一种怪癖。她是一个富有母性的女人,对自己制作的布娃娃有种强烈的保护欲。我跟她说过,在我们开了门店之后,她的这种态度一定得转变才行。那些“普培”[17]的价格都不及艺术品(比如我手中这件)的零头,而且必须快速缝制,一旦娃娃流行起来,就要投入量产,断不能再做这种羊毛毯裹着的娃娃了。不过这个娃娃算是例外,因为它是亚特兰大市长花钱订购的,他的幕僚长的孩子预计在感恩节前后出生,这个娃娃就是他要送的贺礼。

为了让我妈看到娃娃的脸,我把毛毯掀开了。她大吸一口气。我朝瑟莱斯蒂尔挤了挤眼睛,她发了慈悲,让空气里的离子恢复如初,我又可以呼吸了。

“这就是你呀。”奥利芙把娃娃从我手里拿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托着它的头。

“我对照着他的照片做的。”瑟莱斯蒂尔得意地说,“罗伊是我的灵感之源。”

“所以她才同意嫁给我。”我开玩笑说。

“但不是唯一的原因。”她说。

我妈不张嘴说话的时刻看起来是多么惬意。她注视着怀里的娃娃,我爸也靠了过来,从她肩后观看。

“头饰是奥地利水晶做的。”瑟莱斯蒂尔继续说道,越发激动了。“对着光看看。”

我妈照做了。黑珠头饰反射着灯光,使娃娃的头闪闪发光。“天使光环。”我妈说,“当你有了宝宝,你会发现确实是这样的,宝宝就是你的天使。”

我妈走向沙发,把娃娃放在垫子上。这是一段梦幻的经历,因为那娃娃确实像我,至少像我小时候的照片。看着它,就仿佛看着一面魔镜。现在的奥利芙仿佛回到了十六岁,那么小的年龄就当了母亲,可仍然犹如春天一般温柔。“我能买下来吗?”

“不行,妈。”我说着,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自豪感,“这是别人定制的,有时间限制,一万块钱呢。粗制滥造的,是你宝贝儿子揽的生意!”

“也是。”她说着,用毛毯把娃娃盖了起来,就跟盖裹尸布一样。“我要布娃娃干啥?都一把年纪了。”

“你留着吧。”瑟莱斯蒂尔说。

我对她做了一个她称之为“加里·科尔曼式”[18]的表情。合同明确指出截止日期就是这个月底,黑色墨水签字公证,一式三份,根本就不容更改,而且还是先看货后付款。

瑟莱斯蒂尔看都没看我就说:“我可以再做一个。”

奥利芙说:“还是算了,我不想误了你的事,只是这娃娃太像小罗伊了。”

我伸过手,想把娃娃拿过来,但我妈并没有松手。瑟莱斯蒂尔也没有要回来的打算,只要有人欣赏她的作品,她就会变得特别实在。看来,要想真的做卖娃娃的生意,我还得帮她戒掉这个毛病。

“你留着吧。”瑟莱斯蒂尔说道,就好像她并没有花三个月来设计这个娃娃,“我再给市长做一个。”

“啊,市长。好吧,对不起。”她把娃娃还给了我,“赶紧放回汽车吧,别让我给弄脏了,我可不想欠你们一万块钱。”

“我不是那个意思。”瑟莱斯蒂尔带着歉意看向我。

“妈。”我说。

“奥利芙。”大罗伊说。

“汉密尔顿夫人。”瑟莱斯蒂尔说。

“该吃晚饭了。”我妈说,“但愿你们还爱吃糖山药和芥菜。”

我们开始吃晚饭,虽然不是一片死寂,但也没人说话。奥利芙在愤怒之中,泡了一壶差劲的冰茶。我喝了一大口,本期待着蔗糖甘甜绵长的滋味,不料差点没被猛烈的粗盐齁死。一会儿后,我的高中文凭突然从墙上掉了下来,玻璃封面上出现了裂痕。不祥之兆?或许吧。不过我当时可没心情猜测上帝的旨意,挣扎于两个深爱的女人之间就够我愁的了。并不是说我不知道如何应对窘境,每个人都有过筋疲力尽的经历。但在我妈和瑟莱斯蒂尔之间,我整个人像是被劈成了两半。奥利芙生我养我,造就了现在的我。瑟莱斯蒂尔则是我余生的指路灯,引我走向更高更远的地方。

饭后甜点是我最喜欢的肉桂蛋糕,但那一万块的娃娃引起的口角让我没了胃口。不过,我还是勉强塞下了两块。但凡跟南方女人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不吃她们做的食物只会让事情恶化。所以我吃得像难民一样,瑟莱斯蒂尔也是如此,尽管我们之前都发过誓再也不吃精制糖。

清理完桌子,大罗伊说:“你们把行李拿进来吧。”

“老爸。”我轻声说,“我们在松林旅馆定了一间房。”

“你宁愿住那家烂旅馆也不愿意待在自己家里?”奥利芙说。

“我想带瑟莱斯蒂尔回到最初的起点。”

“那也没必要在那里过夜吧?”

有必要。要想回顾过去的事情,就得远离我爸妈的修正主义倾向。我们结婚已经一年了,总该让她对我有个彻底的了解了。

“是你的主意吗?”我妈问瑟莱斯蒂尔。

“不是,夫人,我挺想住在这里的。”

“是我的主意。”我说。其实,瑟莱斯蒂尔更喜欢我们住旅馆。她说,不管是住在谁家父母的房子里,她都会感觉不自在,即使我们已经是合法的夫妻。她平常有裸睡的习惯,但上次我们住在这里的时候,她特意套上了两层大长睡袍睡觉。

“可我房间都整理好了。”奥利芙说着,突然间拉住了瑟莱斯蒂尔。两个女人互相注视着彼此,这种对视在男人之间从未有过。一瞬间,房子里除了她俩,仿佛再无他人。

“罗伊。”瑟莱斯蒂尔转头看我,竟然面露恐惧,“你觉得呢?”

“我们明早就会回来,妈。”我说着,吻了吻她,“我要吃蜂蜜和饼干。”

从我妈家里出来到底用了多久?可能是现在回想起来的原因吧,反正我感觉除我之外的其他人似乎口袋里都装满了石头。当我们终于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爸把那只裹在布里的娃娃递给瑟莱斯蒂尔。他笨拙地拿着它,似乎在纠结到底该拿它当物品,还是当活物。

“给他透透气。”我妈说着,把毯子朝下拉了拉,橘黄色的夕阳点亮了娃娃头上的光环。

“你留着吧。”瑟莱斯蒂尔说,“我说真的。”

“这可是给市长做的。”奥利芙说,“你可以给我另做一个。”

“或者干脆做个真的。”大罗伊说着,两只大手在肚子前比划了一下怀孕的样子,然后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打破了让我们寸步难行的咒语,我们终于可以离开了。

一钻进汽车,瑟莱斯蒂尔立马就放松了下来。不管之前是什么魔咒或是邪气,在我们驶上高速之后,就统统消失了。她把头埋进双膝,忙着给耳朵上面的法式小辫松绑,再把它们梳理蓬松。等她坐起身时,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头发蓬乱,笑容淘气。“我的老天啊,刚才太尴尬了。”她说。

“是啊。”我表示赞同,“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为啥。”

“为了孩子呗。”她说,“盼孙子盼孙女能让原本头脑清醒的爸妈都变得阴阳怪气。”

“你爸妈倒不这样。”我说。她的爸妈跟冰盒馅饼一样冷淡。

“不,他们也那样。”她说,“只是在你面前比较收敛而已。他们四个都该去看心理医生了。”

“可我们也在尝试要孩子啊。”我说,“他们催来催去又有什么用呢?有共同的想法不该是好事吗?”

回旅馆的路上,我在一座吊桥前把车停到了路边。这座桥跟地图上标注的“阿尔德里奇河”搭配在一起显得有点大材小用,因为这条河不过是条丰盈的小溪而已。

“你脚上穿的啥?”

“高跟鞋。”她皱着眉头说。

“能走路吗?”

她显得有些窘迫,脚上的鞋子是由软木和圆点花纹缎带构成的。“穿平底鞋怎么能给你妈留下深刻印象呢?”

“别担心,路不远。”我沿着松软的河岸向下滑行,她在我身后小步小步地跟着。“抱紧我脖子。”我说着,把她像新娘一样抱了起来,走完剩下的路。她的脸贴着我的脖子,叹了一口气。我喜欢自己比她强壮、可以把她抱起来的感觉,但我不会告诉她。我知道她也喜欢这种感觉,虽然她也不会告诉我。我走到溪边,把她放到松软的土地上。“你越来越重了,丫头,你确信自己没怀孕吗?”

“哈哈,真好笑。”她说着,抬起头来,“这么点儿水配了这么一座大桥。”

我坐到地上,背靠着一根金属柱,就像倚在我家前院里的那棵山核桃树上。我岔开双腿,拍了拍双腿中间的空地。她坐了过来,我把双臂交叉在她的胸前,然后把下巴抵在她的肩上。一旁的小溪很清澈,水流冲刷着光滑的石头,暮色映出粼粼波光。我的妻子身上散发着薰衣草和椰子蛋糕的味道。

我说:“堤坝建成之前,河水还很浅,那时候每逢周六,我和我爸就带着钓鱼线和鱼饵过来钓鱼。为了体现他的父爱,他还会带上腊肠三明治和葡萄汽水。”她咯咯笑了起来,并不知道我此时很严肃。在我们上方,一辆汽车从桥边的护栏旁驶过,空气穿过金属网,发出一阵乐音,很像轻轻在瓶口吹气时发出的声音。“当有很多汽车经过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几乎就是一首歌。”

我们坐在那里,等待汽车经过,倾听大桥的音乐。我们的婚姻确实很美满,真的不是回忆使然。

“佐治亚。”我用昵称叫她,“我家比你想象的要复杂,我妈……”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我不介意的。”她保证道,“我没有不开心,她只是太爱你了。”

她转过身。我们像青少年一般接吻,在大桥底下亲热。这种感觉真好:成熟却尚年轻,已婚却未安定,牵绊却仍自由。

我妈夸大其词了。松林旅馆与6号汽车旅馆[19]档次差不多,客观来说,大概也就一星半吧,不过整个小镇就这一家旅馆,干脆再给它加上一星。很久以前,在一次舞会结束后,我把一个女孩带来了这里,希望能够得到她的初夜。为了能付得起房钱,以及阿斯蒂气泡酒等浪漫“烘托剂”,我在小猪扭扭[20]打工,给一堆又一堆的商品打包。为了享用旅馆里的魔手震动床[21],我甚至还跑进自助洗衣店,换了一沓25美分的硬币。结果那天晚上意外连连,竟变成一场喜剧。震动床一连吞掉6枚硬币后终于运转起来,发出割草机般刺耳的轰鸣。而且,那女孩穿了一件奴隶制时期的大长裙,我撩起她的裙子,正要进一步了解她的时候,裙子里的硬裙撑撞到了我的鼻子。

我们办好入住手续,走进房间,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了瑟莱斯蒂尔,希望能博她一笑。但她只是说着“过来吧,亲爱的”,让我枕在她的胸前。真巧,之前的那个舞伴也做了一模一样的事。

“感觉我们像在露营。”我说。

“更像在留学吧。”

我注视着镜子里她的眼睛,说:“我差点儿生在这家旅馆里,奥利芙之前是这里的清洁工。”那时候的松林旅馆名叫“叛军之窝”,很干净,但各个房间里都挂着联盟星条旗[22]。我妈在擦浴缸的时候,突然感到产前阵痛,但她实在不想让我的人生始于星条旗之下,于是夹紧双膝,一直忍到三十英里之外的亚历山德里亚。这家店的店主开车送她去的,尽管房间的装饰令人担忧,店长人倒是挺好的。那天是1969年4月4日,距马丁·路德·金被杀刚好一年。我人生的第一晚睡在一间非种族隔离的婴儿房里,我妈为此深感自豪。

“当时大罗伊在哪儿?”瑟莱斯蒂尔问。我就知道她会这样问。

这个问题就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可为什么回答她对我来说如此困难?我把她引向这个问题,可她发问后,我却沉默如石头。

“他在工作吗?”

瑟莱斯蒂尔坐在床上,往市长预定的布娃娃上缝珠子,但我的沉默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把线咬断,打好结,然后扭头看着我。“怎么了?”

我的嘴唇一直在动,却发不出声音。这个故事不该从此开始。我的故事自然要从我的出生开始,但这个故事还要倒退一段时日。

“罗伊,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大罗伊不是我亲爸。”我曾向我妈保证不会跟别人说这句话。

“什么?”

“从生理层面上说,他不是我爸。”

“可你的名字?”

“我还是婴儿的时候,他让我继承了他的名字。”

我从床上起身,用罐装果汁和伏特加混了两杯饮料。我用手指搅拌饮料,都不敢望向她的眼睛,哪怕是镜子里她的眼睛。

她说:“你知道多久了?”

“在我上幼儿园之前,他们就告诉我了。埃罗是个小城,他们怕我从校园里听到这件事。”

“所以你告诉我也是出于同一个原因?怕我从大街上听到?”

“不是。”我说,“我告诉你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我回到床上,把塑料杯递给她。“干杯。”

她没有喝酒,没有被可怜兮兮的我打动,只是把酒杯放在刮痕累累的床头柜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市长的娃娃裹了起来。“罗伊,你为什么要干这样的事?我们都结婚一年了,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

我等待着接下来的狠话、生硬的指责以及泪水;或许我甚至期待着她那样。但瑟莱斯蒂尔只是看向天花板,摇了摇头,然后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

“罗伊,你就是故意这样做的。”

“这样做?哪样做?”

“你说我们是一家人,说我是你最亲近的人,可你此时又给我这样的打击。”

“这不是打击啊。我的身世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吗?”我有意引出这个问题,但又渴求一个真诚的回答,我期待着她跟我说没什么影响,说我仍是我自己,哪怕我的原生家庭不同寻常。

“不只是今天这一件事。比如上次,你钱包里有其他女人的电话号码,还有,你有时候连婚戒都不戴,再就是这件事。我们每走过一个坎,又会出现另一个。要不是我心里有数,我都觉得你是故意要破坏我们的婚姻,不想要孩子,想要毁掉一切呢。”她说得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好像一个巴掌也能拍得响。

我生气的时候,不会抬高声音,反而会压低,我要把话说到对方的骨头里,而非耳朵里。“你确定你要这样说?这是不是你一直等待的一刻?这才是值得考虑的问题。我不过是跟你说我不太了解我亲爹,而你竟然开始怀疑我们的感情?你听好,我之前没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那对我们不重要。”

“你有毛病。”她说,镜子里的脸怒目圆睁。

“你看你现在的样子。”我说,“这就是我之前不想告诉你的原因。有什么关系?你感觉我很陌生,就是因为你不知道我的基因到底来自谁?这不是瞎讲究吗?”

“问题在于你以前没告诉我,而不是你不知道你亲爹是谁。”

“我有说我不知道他是谁吗?你就是这么看待我妈的吗?你觉得她都不知道自己怀了谁的孩子?瑟莱斯蒂尔,你真的是那么想的?”

“别跟我死抠字眼。”瑟莱斯蒂尔说,“心里藏着一个阿拉斯加州那么大的秘密的人是你,不是我。”

“有什么可跟你讲的?我亲爸是奥萨尼尔·詹金斯,我就知道这些。你现在全都知道了,这个秘密真的有阿拉斯加州那么大?也就康涅狄格州那么大吧?或者罗得岛州。”

“别转移话题。”她说。

“听着,”我说,“替我妈想想,她当时还没十七岁,而那男的都成年了,是他占了她的便宜。”

“我说的是你和我,我们都结婚了,我们是夫妻。我根本就不在乎那男的叫啥,你看我像是在乎你妈……”

我转过身看她,不再借助镜子。她半闭着眼,抿着嘴,正要讲话。她的样子让我担忧,因为直觉告诉我,不管她要说啥,我都不想听。

“十一月十七号。”我趁她还没组织好语言,立即说道。

有些夫妻在玩性虐时会使用安全词来暂停性爱,我们的安全词则只用于吵架。“十一月十七号”是我们初次约会的日期,只要有一方说“十一月十七号”,我们的对话就得暂停十五分钟。我之所以叫停,是因为我知道如果她再说一个关于我妈的字,我们终会说出追悔莫及的话。

瑟莱斯蒂尔举起双手,说:“好吧,十五分钟。”

我站起身,拿起塑料冰桶。“我去加冰。”

十五分钟可真好打发啊。我一走出门,瑟莱斯蒂尔就开始拨打安德烈的电话。他俩是在婴儿围栏里相识的,那时候他们连坐都坐不起来,多年的感情积累让两个人情同兄妹。我和安德烈是在大学里认识的,瑟莱斯蒂尔就是他介绍给我的。

在她跟安德烈诉苦的时候,我走上二楼,把冰桶放在制冰机上,拉下摇杆,冰块断断续续地滚了出来。就在等待的空当,我遇见一个跟奥利芙年龄相仿的女人,她身材粗壮,面容和善,脸上还有酒窝,一只胳膊用布条吊着。“肩关节受伤了。”她说,然后解释说自己开车不熟练,出了车祸,原本是要去休斯敦抱孙子的,现在可抱不了了。我妈一直教导我要做一名绅士,于是我帮她把冰桶带回206号房间。她受了伤,开窗户不方便,我又帮她抬起窗户,并用一本《圣经》支撑。此时,我还要再等七分钟,所以就走进她的浴室,担起管道工的角色,把像尼亚加拉瀑布一样的马桶修理了一番。走的时候,我还不忘提醒她门把手有些松动,让她在我走后核实一下门有没有锁上。她向我道谢,我向她致意。当时是晚上8:48,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特意看了一下表,不想过早回去。

我是在8:53的时候敲的门。瑟莱斯蒂尔准备了两杯新鲜的寇德岬鸡尾酒,她徒手伸进冰桶取冰,每杯加了三块,然后晃了晃杯子,让饮料快速降温,最后向我张开美丽的双臂。

可谁知,这次欢乐夜之后竟是漫长的冷寂。

[1] 美国佐治亚州的首府。——译者注,下同。

[2] “南方淑女”这一称呼源于美国南北战争之前,指的是美国南方上层阶级、受过传统淑女教育的年轻女性。

[3] 佐治亚州盛产蜜桃,被誉为“桃州”。“佐治亚蜜桃”用来比喻美国南方的美丽女性。

[4] 莫尔豪斯学院位于亚特兰大,传统上只招收黑人学生。

[5] 初代奖学金是专门为家里第一个就读大学的人准备的奖学金。

[6] 两部电影描述的都是黑人的生活,两位导演也均为黑人。

[7] 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面向全美低收入家庭3——5岁儿童提供的,由家长参与、涵盖儿童早期教育(语言、认知、生活常识、科学)、健康和营养等方面的社会福利项目。

[8] 向上跃进项目,旨在帮助处境困难而学识聪颖的学生完成学业并继续上大学深造。

[9] 全称为“美国城市联盟(National Urban League)”,1910年成立于纽约的人权组织,旨在消除种族歧视,保障非裔美国人的权益。

[10] 厄尔·斯坦利·加德纳所著侦探小说《梅森探案集》里的虚构人物,属于出庭辩护的诉讼律师。

[11] 《乌木》和《黑玉》均为杂志,专为非裔美国人打造。

[12] 美剧《好时光》中西尔玛的扮演者。

[13] 美剧《不同的世界》中惠特利的扮演者。

[14] 19世纪美国废奴运动领袖,杰出的演说家、人道主义家和政治活动家。

[15] 美国著名歌手、演员,笑容温和而迷人。

[16] 美国著名黑人舞蹈家,被称为“黑人维纳斯”。

[17] 原文为法语“poupées”,意为“布娃娃”。

[18] 加里·科尔曼是美国著名黑人明星,因身材矮小,经常饰演儿童角色,被称为“史上最伟大的童星”。

[19] 美国的一家经济型旅馆品牌。

[20] Piggly Wiggly:美国的一家连锁超市。

[21] Magic Fingers: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时,美国风靡一时的旅馆必备品,顾客在投币后,可以享受震动按摩带来的舒适与轻松。

[22] 南北战争时期,美国南方叛军组建美利坚联盟国,其旗帜也是星条旗,但样式与现在的美国国旗大有不同。

瑟莱斯蒂尔

记忆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一个古怪的馆长。现在的我仍会想起那天晚上,只是不像从前那样频繁了。如果总是回首过去,又怎能生活下去呢?可不管他们怎样说,于我而言,那件事是无法忘记的,或许永远也忘不了。

我时常梦回松林旅馆,我说这句话并不是出于辩护,而是实事求是。就像艾瑞莎[1]所言,“女人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跟她的丈夫一样。”不多什么,也不少什么。

我很后悔那晚跟他吵得那么凶——关于他的父母,关于种种。我们在结婚之前、在谈恋爱的时候也会吵架,甚至比那晚还要凶,但吵的都是我俩的事。在松林旅馆的时候,我们对家族往事纠缠不清,这样的争吵显然是毫无意义的。当时罗伊不知是发觉了什么,突然用“十一月十七号”打断了我。我看他拿着冰桶离开,心里反倒舒畅了些。

我给安德烈打了电话。三声铃响之后,他接了电话,然后开始开导我,一如既往地通情达理。“不要对罗伊太苛刻。”他说,“如果他每次坦白之后你都发脾气,就是在变相地鼓励他撒谎。”

“可是,”我还在较真,“他都不——”

“你知道我说得没错。”他的语气中没有一丝自鸣得意的情绪,“但你不知道的是,今晚我有美女相伴。”

“哎哟哟。”我为他感到开心。

“谁都有寂寞的时候。”他说。

挂掉电话的时候,我仍在咧着嘴笑。

罗伊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还在笑。他拿着冰桶,就像是捧了一束玫瑰花。此时,我的怒气已凉,仿佛一杯被遗忘的咖啡。

“佐治亚,我错了。”他说着,从我手里接走饮料,“那件事对我来说真的难以启齿。你要想想我的感受,你的家庭多么完美,你爸爸是个百万富翁。”

“他的钱也不是与生俱来的。”我说。这样的话我至少一周说一次。我爸把橙汁的秘方卖给美汁源之前,我们家就跟瀑布山庄里的其他家庭一样,是美国白人眼中的普通中产阶级,美国黑人眼中的上层中产阶级。没有女佣,没有私人学校,没有信托基金,只有两个文凭尚可、工作还行的父母。

“反正自从我认识你起,你一直都是个富家女。”

“一百万并不代表你就是真正的富人。”我说,“真正的富人根本就不用挣钱。”

“管它是真的富,还是暴发富,还是黑人眼中的富,反正对我的出身来说,不管是哪种富,都挺富。我可不敢跑到你爸的豪宅里,跟他说我连我亲爹的面都没见过。”

他朝我走近一步,我也朝他靠近。

“什么豪宅。”我让声音柔和下来,说,“而且我也跟你说过,我爸其实是阿拉巴马州一个佃农的儿子。”

这种对话总让我措手不及。这都一年过去了,我也该习惯了这种酸言苦语。在我结婚之前,我妈就警告过我,说我跟罗伊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我需要不断提醒他,我们其实“被套在同一个犁上”。我觉得我妈的话挺有意思,就跟罗伊分享了,同时还给他讲了一个关于犁地的笑话,但他没有丝毫笑容。

“瑟莱斯蒂尔,你爸现在又没有种地。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妈吗?我不想让她知道奥利芙十六岁就怀孕,然后被狠心抛弃,我绝对不会让我妈那么没面子。”

我贴在他身上,双手放在他的头上,感受着他头颅的曲线。“听着,”我在他耳边说道,“我们又不是《天才小麻烦》里扮演黑人的白人,你也知道我妈是我爸的第二个老婆。”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隐情。”我吸了一口气,然后趁自己三思之前一吐为快,“我爸妈在我爸离婚前就在一起了。”

“你是说你爸和前妻分居了,还是……”

“我是说我妈是我爸的情人,而且在一起很久了,大概有三年。我妈是在法院结的婚,因为她的牧师不愿意给她主持仪式。”我看过照片,葛洛莉亚穿着米白色的礼服,戴着带有面纱的圆形女帽;我爸看起来很年轻,有些兴奋。他们脸上的微笑除了对彼此真诚的爱意之外看不出别的,也看不出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其实我也在照片里,只不过藏在了一束黄色的菊花后面。

“妈呀。”他吹了一口气,“想不到你爸是这种人,更想不到你妈——”

“不许说我妈坏话。”我说,“你不谈论我妈,我也不谈论你妈。”

“我没有指责葛洛莉亚,你也不会指责奥利芙,对吧?”

“倒是可以指责我爸。葛洛莉亚说他们两个约会一个月后,他才说他已经结婚了。”

她是在我十八岁的时候跟我说的这些。那时,我因为一场狼狈的恋爱打算离开霍华德大学。我妈一边帮我封纸箱,一边说:“爱情是理智的敌人,但有时反倒是好事。你知道我跟你爸认识的时候,他已经成家了吗?”这是我妈第一次以女人对女人的口吻跟我讲话。我默默发誓永不泄密,到现在为止,从来没有背叛过她。

“一个月,也不算长啊,她可以跟他分手的。”罗伊说,“如果她想分手的话。”

“但她并不想。”我说,“葛洛莉亚说,那时候的她已经‘不可逆转地爱上了他’。”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我模仿了我妈在公众场合所用的干脆利落的演讲式语气,但当时的她声音都是颤抖的。

“什么?”罗伊说,“不可逆转?三十天保修期过了,所以她没法退货了?”

“葛洛莉亚说,现在回想起来,她倒很庆幸当时他没有告诉她,因为她是肯定不会跟一个已婚男士谈恋爱的。而事实证明,我爸就是她的真爱。”

“我也能理解。”罗伊说着,把我的手举到他的唇边,“有时候,你只在乎结果,不在乎自己是怎样到达那里的。”

“不,”我说,“过程同样重要。我妈觉得我爸瞒着她是为了她好,但要是我被人蒙骗,才不会感到感激呢。”

“你说得没错。”他说,“可换个角度想,如果你爸没有隐瞒,那就不会有你。如果没有你,我又会在哪儿呢?”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隐瞒。我希望我们能坦诚相待,我不想我们的孩子继承我们的所有秘密。”

罗伊上下挥舞拳头。“你听见你说的话了没?”

“什么话?”

“你说‘我们的孩子’。”

“罗伊,别犯傻,听听我真正想表达的东西。”

“不准反悔。你说了‘我们的孩子’。”

“罗伊,”我说,“我是认真的。不要再隐瞒什么了,好吗?如果你还有什么秘密,快说出来吧。”

“没有了。”

我们就此和解,像之前那么多次争吵一样,我们终会和解。有一首歌唱的就是这种情景:“我们分开,是为了更好地相爱。”那时候的我没想过我们会一直这样,在互相指责与互相谅解之间携手变老。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天长地久,或许现在的我仍然不知道。但松林旅馆那晚,我坚信我们的婚姻就像一条精织细纺的挂毯,很脆弱,但又可缝补。我们常把它撕裂,又把它缝合,每次用的都是丝线,精美却易断。

我们爬上小床,因为喝了胡乱搭配的鸡尾酒,所以脑袋有些晕沉。我们怀疑床罩不干净,干脆把它踢到了地上,然后面对面躺下。我的手指沿着他的眉骨游走,心里想着我的父母以及他的父母。他们的婚姻不如我们这样精致,但更加结实,像是用灰麻线缝在一起的棉麻粗布。那天晚上,我和罗伊躺在这间租来的,却属于自己的屋里,享受着缠绵的爱意,那种感觉是多么优越。每每想起这些,我便害羞起来,双颊发热,哪怕只是在梦里。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人的身体可以预知未来,所以当我的眼睛突然湿润的时候,我还以为不过是一次突如其来的情感泛滥而已。那种感觉在我逛布料店或是做饭的时候也出现过,我可能在想罗伊迈着罗圈腿走路的情景,或者是他把小偷撂倒在地、而后又被踢掉一颗宝贵的门牙的画面。不管何时何地,陷入回忆的我总会流泪,然后借口说是眼睛过敏,或是睫毛掉进了眼里。所以在埃罗的那天晚上,当情感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只字未提。我以为那不过是强烈的情绪使然,而非不祥的预感。

当初计划出行的时候,我本以为会在他母亲家里过夜,所以就没带内衣。此时的我穿的是一件白色睡裙,可以增加宽衣解带时的情趣。罗伊笑了,说他爱我。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仿佛刚才让我泪眼蒙眬的情绪也传染给了他。我们太愚蠢、太年轻,竟然会把它简单地归因于欲望。可欲望这种东西,我们何曾缺过。

我们筋疲力尽,躺在床上休息,似睡非睡地享受彼此的爱意。我在他身旁坐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回味这一天的味道——河边的泥土味儿,旅馆肥皂的麝香味,还有他身上独有的味道,以及我自己的味道。所有这些香气仿佛渗透进床单的纤维之间。我缓缓地贴近他的身体,吻了一下他闭着的眼睛。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但又跟众人眼中的幸运不一样。某些单身女士曾对我说,这年头能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何其幸运;某些杂志也常哀叹这世上的“优等”黑人男性所剩无几,不厌其烦地数落现存的次品:要么死了,要么同性恋,要么坐牢,要么娶了白人。是啊,他们所说的幸运我确实有,但我和罗伊的婚姻却给我一种原始的幸福,一种闻到他的味道就很享受的幸福。

是不是我们事先有所感知,所以那晚我们爱得那么深沉?还是说恰恰相反?是不是有一只来自未来的铃铛,在愤怒地向我们发出警告?它是不是没有铃舌,只能绝望地发出轻微的震动,让我下床捡起睡裙盖住身子?罗伊是不是感受到了某种微妙的警告,所以才翻过身,用粗壮的手臂把我固定在他的身边?他睡着了,嘴里嘟囔着什么,但没有醒来。

我想要小孩吗?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有没有去幻想体内有一团饥渴的细胞,它们分裂再分裂,直到我成了母亲,罗伊成了父亲,大罗伊、奥利芙和我的爸妈成了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我确实想过体内正在发生的变化,但并没有渴求什么。一个正常女人嫁给一个正常男人后,当不当妈真的是可以选择的吗?我读大学的时候,在一个扫盲项目中做志愿者,辅导未成年妈妈。那是一份辛苦的工作,而且让人心灰意冷,因为没几个女孩最后拿到文凭。我的导师喝着浓缩咖啡、吃着羊角面包对我说:“赶紧生个孩子,拯救这个人种!”他虽然是笑着说的,但并不是在说笑。“如果孩子都是她们这样的女孩生的,而你这样的女孩却不想要孩子,只想无拘无束,那我们的种族该怎么办?”我想都没想,直接保证一定会贡献一己之力。

并不是说我不想当母亲,也不是说我想当母亲,只是无论如何,我的承诺终要兑现。

所以当罗伊无忧无虑地呼呼大睡时,我闭着眼睛忧心忡忡。当门突然被踢开时,我仍然醒着。我知道他们是破门而入的,但案卷上写着他们是从前台那里要来的钥匙,门是他们以文明的方式打开的。可在外人眼中,谁又知道什么是真相呢?我清楚记得我丈夫还在我们的房间里熟睡着,而一个比他妈还大六岁的女人却说她在206号房间睡得很不安稳,因为担心门没有锁牢。她告诉自己她只是多疑了,但就是放不下心,睡不着觉。午夜之前,一个男人拧了她房门的把手,因为他知道门没锁牢。虽然光线很暗,但她坚信自己认出了罗伊,那个在制冰机前遇到的男人,那个跟老婆吵了架的男人。她说这不是她第一次受男人侵犯,但会是最后一次。她还说罗伊或许是个聪明的家伙,或许从电视上学了些毁踪灭迹的伎俩,但他抹除不了她的记忆。

她也抹除不了我的记忆,罗伊一整晚都跟我在一起。她不知道伤害她的人是谁,但我知道我嫁给了谁。

我嫁给了罗伊·奥萨尼尔·汉密尔顿,我和他第一次相见是在大学的时候。我们并不是一见钟情。当时的他自以为是个花花公子,而我虽然已经十九岁,却从不会玩弄感情。在霍华德大学的那场恋爱灾难之后,我以交换生的身份来到斯佩尔曼学院。离家对我来说实在艰难。我妈是这里的校友,她认为我在这里可以获得崭新而深情的友谊。我却只跟安德烈交往,他对我来说几乎就是邻家男孩,我们从三个月大时就形影不离,甚至在厨房的水槽里一起洗过澡。

安德烈就是那个把我介绍给罗伊的人,其实他也不是有意的。他们都住在偏远的瑟曼大楼,宿舍仅一墙之隔。我常常在安德烈的宿舍里过夜,但我们是绝对纯洁的朋友关系,虽然没人相信。他睡在铺盖上,我睡在毛毯下。现在想想也是挺奇怪的,不过在过去,我和安德烈的关系一直都是如此。

在我和罗伊正式见面前,隔壁突然传来一阵因做爱而气喘吁吁的声音,呼喊着他的全名“罗伊·奥萨尼尔·汉密尔顿”。

安德烈说:“你觉得他是不是故意让她这么喊的?”

我嗤之一笑:“奥萨尼尔?”

“听着不太自然啊。”

我们咯咯笑了起来,隔壁的床砰砰撞着墙壁。“估计她是假装很爽。”

“如果她是,”安德烈说,“那么女人都是。”

我跟罗伊真正见面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还是在安德烈的房间。罗伊早上10点跑了过来,想换点零钱洗衣服,进来的时候连门都没敲。

“哎呀,对不起,女士。”罗伊带着吃了一惊的疑问口气。

“我妹妹。”安德烈说。

“干妹妹?”罗伊打量着野丫头似的我,看来他确实想知道。

“如果你想知道我是谁,那就直接问我啊。”我穿着安德烈的棕白相间的T恤,头发塞在缎帽里,看起来肯定非同寻常。不过再非同寻常,也得亲口介绍自己。

“好吧,你是谁?”

“瑟莱斯蒂尔·达文波特。”

“我是罗伊·汉密尔顿。”

“罗伊·奥萨尼尔·汉密尔顿吧?隔墙有耳哦。”

然后,他和我四目相对,等待一个可以决定我们将来关系的暗示。最后,他移开了视线,向安德烈要了一枚25美分的硬币。我翻过身,趴在床上,翘起双腿,交叉双脚。

“你真是个奇葩。”罗伊说。

罗伊走后,安德烈说:“他那一副傻乎乎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明显是装的。”我说。他给我一种“危险”的感觉,在霍华德的经历警告我最好离他远远的。

估计那时候我们的缘分未到吧,之后的四年里,我都没有跟罗伊·奥萨尼尔·汉密尔顿说过话,甚至都没想起过他。大学生活回忆起来就像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相册。我们后来再次联系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独特,而是当年他身上的“危险”特质在现在的我看来更像是一种“真实”感,而“真实”是我无比渴求的。

可什么是真实呢?我们那次不起眼的初次相见?或是那天我们竟然在纽约再次相见?是什么时候一切变得真实起来了呢?是我们结婚的那天,还是那个鸟不拉屎的小镇上的检察官宣称罗伊有潜逃风险的那天?警方认为,尽管他老家在路易斯安那,但他现居亚特兰大,放他走的话,会给他潜逃的机会,于是决定拘留他,不准保释。罗伊听到结果后,冷笑道:“所以现在一点老乡情分都不讲了?”

我们的律师是我父母的朋友,但也没少要钱。他跟我保证不会让我失去丈夫。班克斯叔叔提出了申请,上交了文件,表示异议。但在开庭审讯之前,罗伊仍被关了一百天之久。我在路易斯安那待了一个月,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起,睡在那间本可以让我们躲过这一劫的房间里。我等啊等,缝啊缝,给安德烈打电话,给我爸妈打电话。我给市长寄娃娃的时候,连硬纸箱的盖子都封不上,最后还是由大罗伊帮忙搞定的。一连好几天我反复梦到撕扯胶带的场景。

“如果结果不遂人意,”开庭前一天,罗伊对我说,“那就不要等我了,继续做你的娃娃,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会有好结果的。”我信心满满地说,“你又没犯罪。”

“我可能会蹲很久的监狱,你不要为了我失去自己的生活。”他的语言和眼神所表达的意思大相径庭,就像一边点头,一边说不。

“我们谁都不会失去什么的。”我说。

那时候,我还心存信念,相信公平。

安德烈也为我们出庭了。他是我们的婚礼见证人,也是罗伊的品德见证人。安德烈把剪刀递给我,让我剪掉他留了四年的发辫。我们结婚的时候,它们还只是一颗颗叛逆的小疙瘩。我把它们剪掉后,他的头发终于对引力有了反应,指向他的衣领了。剪完后,他用手指抓了抓头上剩下的波纹卷发。

第二天,我们在庭上就坐,尽可能看起来清白无辜。我爸妈在场,罗伊的爸妈也在。奥利芙穿的是去教堂时穿的衣服,大罗伊坐在她旁边,看起来可怜兮兮、老老实实。和安德烈一样,我爸也打理了头发,这是他唯一一次跟我优雅的母亲“套在同一个犁上”。很明显,罗伊跟我们也是一样的风格。他的外套剪裁得体,鞋子皮料精致,裤腿长度恰到好处。更重要的是,他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眼睛里流露着无辜与恐惧,不安地等待着政府的处置。

在县监狱里的时光让他瘦了一圈;他脸上的婴儿肥已经消失,露出了棱角分明的方下巴,我之前都不知道他的下巴长这样。奇怪的是,瘦削反而让他显得更加强大,而非颓废。他看上去不像是个受审的人,而是一个上班族,唯一让他露馅的是他那可怜的手指头。他把指甲咬得露出了软肉,又开始咬指甲周边的肉刺。我亲爱的罗伊啊,他如此善良,唯一会伤害的就是自己的双手。

我只知道一点:他们不相信我。十二个人,没有一个相信我的话。我站在法庭的前排,跟他们解释罗伊不可能强奸206号房间的女人,因为我和他当时在一起。我还跟他们讲了那张不能使用的魔手震动床,以及飘满雪花的电视机里播放的电影。检察官问我们是因为什么吵架。我慌了,看向罗伊,又看向我们的母亲。班克斯提出抗议,所以我没必要回答,但我的停顿让他们感觉我们幼小的婚姻萌芽已经烂了根,而我在故意隐瞒这个事实。在我从证人席上走下来之前,我就知道自己辜负了他。或许是我不够动人,或许是我不够激动,或许是我不像本地人,谁知道呢?班克斯叔叔指导我说:“现在不是你关注言谈的时候,而是你放弃矜持的时候。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心声,不管他们问你什么,都要让陪审团知道你嫁给他的理由。”

我尽力了,但还是不知道怎样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表现得不那么“言语得体”。我真希望能把自己的艺术品带过来,比如那批“感动人心”系列作品——弹珠、布娃娃,还有几张水彩画,都是照着罗伊的形象做的。我会对他们说:“这就是他在我心中的分量。难道他不美吗?难道他不温柔吗?”而此时的我只有语言,像空气一样苍白无力的语言。当我回到安德烈身边就坐时,就连那位黑人女性陪审员都没有看我一眼。

事实证明,我电视看多了。我还期待着会有科学家过来检测DNA,期待着两三个英姿飒爽的侦探在最后一刻冲入法庭,火急火燎地在检察官耳边低语。然后,所有人都会明白整件事就是个重大的错误,是个可怕的误会,我们不过是虚惊一场。我深信自己能够跟丈夫一起走出这间法庭,然后回到安全的家里,跟人们讲在美国没有一个黑人是真正安全的。

他们判了他十二年。等他刑满释放的时候,我们都四十三岁了。四十三岁,我想都不敢想的年纪。罗伊明白十二年有多漫长,在被告席便抽泣了起来。他双膝一软,跌坐在椅子上。法官停顿下来,要求他站着接受判决。他再次起身,大哭起来,并不是像孩子那样哭,而是以成人的方式,从足底,到胸腔,最后从嘴里哭出来。当一个人哭成那个样子,你就知道他把这辈子没哭出来的眼泪一次性哭了出来,从少年棒球联赛的失利,到青春期的感伤,一直到去年他经受的所有委屈。

罗伊恸哭的时候,我的手指不停地摸着下巴上一块粗糙的皮肤,那是一道疤痕。他们破门而入之后——我记得他们是把门踹开的,但其他人都说他们是用塑料钥匙开的门,不管门是怎么开的,反正门开之后,我们就被他们从床上拽了下来。他们把罗伊拽到了停车场,我也跟了过去,想要扑过去拖住他,身上只穿着那件白色睡裙。不知是谁把我推到了地上,我的下巴磕在了人行道上,牙齿陷进了下唇里;我的睡裙也翻了上来,身体的各个部位被在场的所有人一览无遗。罗伊就在旁边的柏油路上,我差一点就能够得着他。他说了些什么,但我没能听清。我们像两块平行的墓碑,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丈夫,妻子。神配合的,人不可分开。[2]

[1] 艾瑞莎·弗兰克林:美国著名的黑人歌手和钢琴家,被誉为“灵魂乐女王”。

[2] 此句出自《圣经》之《马太福音》第十九篇。

亲爱的罗伊:

这封信是我坐在厨房的桌边给你写的。我是这几堵墙壁里唯一的活人,但我的孤单不止如此。我原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有可能,什么没可能,直到现如今……或许这就叫做天真吧,一个天真的人是无法预测未来的痛苦的。经历了某些超乎想象的事之后,人是会变的。就像是生鸡蛋和炒蛋的区别,虽然是同一样东西,但又完全不一样,我也只能这样表达了。照镜子的时候,我知道里面的人是我,但又有些陌生。

有时候,单单走进这幢房子就会让我精疲力竭。我试图安慰自己,提醒自己曾经也独居过,之前一个人睡没能要了我的命,现在也不会。但是,失去让我对爱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空洞洞的何止是我们的房子,还有我们的家。爱在你的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它卧在你的床上,又无形间住进你的身体,让你的血管改道,贴着你的心脏搏动。一旦爱消失了,一切就都不再完整。

在遇见你之前,我从不孤独;而现在,我如此孤独,我对着墙壁说话,对着天花板唱歌。

他们说你至少一个月才能收一次邮件,但我仍然每晚都给你写信。

你的,

瑟莱斯蒂尔

小罗伊·奥·汉密尔顿

编号4856932

帕森惩教中心

劳德代尔·伍德亚德路3751号

路易斯安那州杰米森市,70648

亲爱的瑟莱斯蒂尔(佐治亚):

高中的时候,学校给我安排了一个法国笔友,当时我只花了十分钟给他写信。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给人写过信了。我很确信这是我第一次写情书,是的,我现在写的是一封情书。

瑟莱斯蒂尔,我爱你,我想你,我想跟你回家。你看,我尽说些你已经知道了的事。我只是想写下一些能让你记住我的话——那个真正的我,而不是那个站在破旧的法庭上崩溃的我。我当时太羞愧,没脸转身看你,但现在很后悔,能再看上你一眼,我什么都愿意。

对我来说,写这封情书着实不易,因为我都没见过情书——除非三年级收到的那张纸条“你爱我吗?□爱□不爱”(哈哈,不要回答)也算情书。情书应该像音乐或莎士比亚的作品那样,可我对莎士比亚一无所知。我是真心想要告诉你,你对我有多重要,可这太难了,就像用手指和脚趾去数一天有多少秒那样难。

为什么我之前不给你写情书呢?那样我就熟能生巧,知道如何下笔了。我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这种感觉,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从来都不隐瞒对你的在乎,对吧?你都不必刻意去想。我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男人,我爸曾教导我要用真实的行动去爱一个女人。还记得那次因为前院的那棵山核桃树看起来要死了,你差点精神崩溃吗?在我成长的地方,人们都不愿意把钱花到宠物身上,更别提树了。但我不愿看你焦虑,所以就雇了一个植物医生。你看,在我眼中,这就是一封情书啊。

成为你丈夫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你赋闲”,就像老一代人说的那样。让你找临时工作就是浪费你的时间和才华,你想缝艺术品,所以我就满足了你,而且不求回报。这就是我写给你的情书:“交给我吧,你只管做艺术,该休息时休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而现在我只有一张纸,一支简陋的圆珠笔。没有笔壳,只有笔头和塑料墨水芯。我看着它,心想,我就靠它来做你的丈夫了?

但我仍在努力。

爱你的,

罗伊

亲爱的佐治亚:

来自火星的问候!我可没开玩笑,我们的牢房都是用星球来命名的。(真的是这样,我没瞎编。)你的信我昨天收到了,一封也不少。收到它们我太开心了,甚至过于兴奋,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我在这里待了还不到三个月,已经换了三个室友了。我现在这位室友说他会在这里一直待下去,他的语气让我感觉他有什么打探消息的内部渠道。他叫沃尔特,成年后没多久就被关在了这里,熟悉这里的一切。我替他写信,但可不是无偿的。不是说我没同情心,而是说为别人免费做事,是换不来别人的尊重的。(我在公司里的时候就领略到了这一点,而在这里,这个法则变得更现实。)沃尔特没有钱,所以我只要他的香烟。(姑娘,请收起你的表情,我知道你会这样。我可不吸它们,只是拿它们换东西,比如方便面,不骗你。)沃尔特要我写的信都是写给女人的,她们是他从相亲广告上认识的,你是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跟罪犯做笔友!(别吃醋,哈哈。)他有很多问题问我,有时我得熬夜回答他,烦得很。他说他之前住在埃罗,所以想让我告诉他那里的近况。我说我上大学后就不住埃罗了,他说他从没上过大学,想让我告诉他大学里是什么样的。他连我为什么叫“罗伊”都很好奇,我又不叫“帕特里斯·卢蒙巴”[1],或是其他需要解释的名字。可没办法,沃尔特就是奥利芙口中的“奇人”。我们称呼他为“贫民窟尤达[2]”,因为他总是富有哲思。有次我不小心叫他“乡村尤达”,他还生气了。我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绝不再犯。不过都还好,他挺照顾我的,说什么“咱们罗圈腿兄弟就得互相照顾”。(真想让你看看他的腿,比我的还严重。)

这就是我的生活环境,或者说我只想让你知道这些。不要问我细节,你只需知道这里不好就行了。哪怕是个杀人犯,都不该在这里蹲上一年半载。帮我催一下你叔叔吧。

这里有太多让你停下来说“嗯……”的地方了。就比如,这座监狱里大概有一千五百号人(大多数都是男的),碰巧的是,莫尔豪斯学院的学生也是这个数。我不想成为那种鼓吹阴谋论的疯子,可是实在忍不住要那样去想。首先,监狱里的犯人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是被冤枉的。再就是,这里的事情太不合常理了,让你觉得肯定有人故意为之。我妈也给我写信,你应该想到了她给出的解释——“魔鬼一刻也闲不下来。”我爸则觉得都是三K党[3]在搞鬼。好吧,不是那种戴着面罩、拿着十字架的三K党,更像是心有三K而不自知的全体美国人。我也不知道我都在想啥——除了想你之外。

我终于可以列自己的探视名单了,你是名单上的第一位,瑟莱斯蒂尔·葛洛莉安娜·达文波特(他们非得要你的全名)。安德烈也在上面——他有中间名吗?有的话,估计也是“以利亚”[4]啊之类的宗教名吧。虽然他是我的好哥们,但我还是希望你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一个人过来。还有,亲爱的,要一直给我写信啊,我怎么都忘了你的字这么漂亮了?如果哪天你不想当著名艺术家了,单凭你的书法,你就能当上一名老师。写字的时候要使点劲儿,让字迹凹进去,因为晚上熄灯后——也不算完全熄灯,他们故意让灯光暗得你没法阅读,同时又亮得你没法睡觉——这个时候,我就用手指读信,就像读盲文一样。(浪漫吧?)

谢谢你在书里夹带了钱。在这里,想要什么都得花钱买,比如内裤、袜子,以及所有让你过得舒服一点的东西,要是有个带闹钟的收音机就好了(不强求)。当然了,跟你见面才是最能让我舒服起来的啊。

爱你的,

罗伊

注:我最开始叫你“佐治亚”,是因为我感觉你想家了。现在我这么叫你,是因为我想家了,而你就是我的家。

亲爱的罗伊: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见过你了,因为我是在路上寄的信。安德烈给车加了油,在车里面放满了吃的。探视守则我都快背下来了,那上面关于着装的要求极其详细。我最喜欢的一条就是“严禁阔腿裤和裙裤”,你都不知道它们长什么样吧?它们在四年级的时候还挺流行的,好在那种潮流再也没回来过。一句话总结着装要求就是:不准露肉。还有就是不能穿带有钢圈的胸罩,否则就会被金属探测器检测出来,然后被驱逐回家。这些要求给我一种要坐飞机去修女院的感觉……不管怎样,我准备好了。

不用说,我对这个国家和它的历史都太了解了。我记得曾经有个因误判坐牢几十年的人来斯佩尔曼学院做过一次演讲。你见过他吗?他跟那个最先怀疑他的白人妇女一起做的演讲,两个人在某种程度上都得到了救赎。尽管他们就站在我面前,我还是感觉他们只像是历史中的一个教训,是密西西比州昔日的幽灵。他们的故事跟我们这群为了拿学分而挤在教堂里的大学生能有什么关系?而现在我真希望自己能记得他们所说的话。我知道总有些人会遭遇那种不幸,可不曾想我们竟也会成为“有些人”中的一员。

你想没想过那个指控你的人?我真想跟她坐下来好好谈谈。她说有人在那间屋子里侵犯了她,我觉得她没说谎,她的声音就是证据。可那个人并不是你。现在她应该回到芝加哥或是什么地方了吧。当初选择在路易斯安那州的埃罗过夜,她应该后悔死了。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也没必要给你说这些,你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也知道自己莫须有的罪名。

班克斯叔叔正在准备第一次上诉,他安慰我说这并不是最坏的结果。很多人在被逮捕的时候命都没了,在警察的子弹面前更别提上诉了。所以说,至少我们还有上诉的机会,只是这样的机会也不多。

你知道吗?我每天晚上都为你祈祷。我跪在床上,像小时候那样祈祷,你能感觉到吗?我闭上眼睛,就能想到上次我们在一起时你的样子,连你眉上的那颗雀斑都很清晰。我有个笔记本,上面写着那晚我们入睡前说过的每一句话。我把它们写下来,是想在你回家后,我们可以一起续写下去。

实不相瞒,我紧张死了。我想起了刚谈恋爱的时候,我们是异地恋,你给我寄来了一张车票。那时我们一直都是用电话和邮件联系,终于能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却不知道做何期待了。我们挺过了异地的考验,只是此时写信的我又有了当时的那种心情。所以我想提前说一下,如果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有些尴尬,你一定要知道那是因为场合太陌生,而我又太焦虑。要知道一切如旧,我仍像当初嫁给你时那般爱你,且会永远爱下去。

你的,

瑟莱斯蒂尔

亲爱的佐治亚:

谢谢你来看我,我知道你来一趟不容易。你坐在会见室里,高贵而优雅,与这里格格不入。见到你,比见到任何人都开心,我差点像个小女孩一样哭起来。

说实话,第一次相见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人很不自在。你不谈我真正想说的事,所以我就保持了沉默。我憋在心里,是因为我不想糟蹋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也确实如愿以偿了。见过你之后,我高兴坏了。第二天沃尔特嘲笑了我一整天,说我像一棵圣诞树一样被点亮了。可是,对不起,瑟莱斯蒂尔,我必须要跟你说一说我的困惑。

我确实说过不想让我的儿子有个蹲监狱的老爸。我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了解不多,只知道他的名字,以及他可能是个罪犯。幸好有大罗伊把我当亲生儿子养大,让我不必把“耻辱”像一块巨大的怀表一样挂在脖子上。有时,我还真能幻听到表针跳动的声音。我常常想起一个叫麦隆的小孩,他爸爸在安哥拉监狱,他又瘦又矮,衣服都是教堂捐赠的。有一次,我还看到他穿着我丢掉的外套。他们给他起外号叫“鸟崽”,因为他老爸蹲监狱,是只“笼中鸟”。一直到今天,你叫他“鸟崽”,他还是会答应,仿佛“鸟崽”就是他的真名。

不一样的是,我们的孩子会有达文波特先生、葛洛莉亚、安德烈以及我的家人照料,在我重获自由之前照料他既是他们的特权,也算一种义务。所以说,我的儿子不会变成我所害怕的样子。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讨论这件事,因为覆水难收,可他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当然了,我并不知道我们的宝宝是个男孩,只是在我潜意识里,他就是小小罗伊。

我不得不问一些沉重的问题:如果我们有更多的信念,是不是就会有不同的结果?假如这是生活给我们的考验呢?假如我们留住这个孩子呢?没准我能及时洗清冤屈,亲眼见证他光着脑袋、清清白白地来到这世上。而我们所遭受的一切,将会变成一个故事,待他长大的时候讲给他听,教他如何以黑人的身份在美国谨小慎微地生存。可我们决定打掉他,就好像对即将到来的审判没有任何信心。当我们放弃的时候,上帝也放弃了我们。我知道上帝永不言弃,但你懂我想表达的意思。

你不必回答我的这些问题,但请告诉我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你可以跟别人说,没事的,我只是好奇而已。你爸妈也在我的探视名单上,他们知不知道这件事?

佐治亚,我知道我不能逼你谈你不想谈的话题,可你得知道是什么让我沉默难言、如鲠在喉。

不管怎样,见到你我很开心。我对你的爱无法用文字表达。

你的丈夫,

罗伊

亲爱的罗伊:

是的,亲爱的,是的,我也会那样想,但不是一直都在想,也不能一直都在想。我想的时候,心里更多的是难过,而不是后悔。我能理解你的痛苦,但请不要再给我寄你上周写来的那种信了。你忘了县监狱了吗?里面混杂着尿味、消毒水味,以及周围那些心急如焚的妇女和孩子的味道。当时的你面色多么苍白,就像涂了一层灰一样。你的手粗糙得像鳄鱼皮,他们连润肤乳都不给,任你的手皲裂出血。这些你都忘了?他们总说你的审判“很快就开庭”,可我们还是等了一百天。在那些天里,你掉了太多的肉,班克斯叔叔不得不给你订一套新正装。那时的你就跟鬼一般。

我怀孕的消息本该是好消息,然而在当时却不算是好消息。但我还是告诉了你,希望能让你打起精神来,重新振作。你确实打起精神来了,但只是捏紧拳头,抱头痛哭。还记得你自己的原话吗?“你不能怀孕,不能在这个时候怀孕。”你就是这样对我说的。你抓着我的手腕,那么用力,我的手指都麻了。所以别跟我说你不是那个意思。

当时你没跟我提起那个叫“鸟崽”的男孩,也没提起你的亲爹。但我无需这些就能看出一个道理,当时我就很确信,现在更是无比坚信:孩子要不要生下来,要看他父亲的意愿,而你把自己的意愿阐释得清楚明了。

罗伊,我也不想那样做。不管你有多痛苦,也不要忘了我才是那个经受磨难的人,我才是那个怀了孕的人,我才是那个堕了胎的人。你感受的痛苦,在我身上不会少一分。你可以说我不知道蹲监狱是什么感觉,可你知道去诊所签字堕胎是什么感觉吗?

我用自己的方式排解,像个疯子一样缝娃娃,常常缝到深夜。这些娃娃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娃娃。那时候,佐治亚州克利夫兰市有家商店在出售娃娃,价格很贵,对我们家来说有些负担不起,但葛洛莉亚还是带着我去看了看。我看着展览柜上的娃娃,问:“这里是不是娃娃们的夏令营?”我妈说,不是的,这里更像是孤儿院。爸妈把我保护得太好了,我连孤儿院是什么都不知道。听了我妈的解释后,我抽泣起来,要她把所有的娃娃都带回家。

我倒不觉得自己制作的娃娃是孤儿;它们只是碰巧生活在我的缝纫室里。现在我已经做了42个娃娃了,正考虑着把它们在手工艺品展览会上卖掉,就按成本价,大概五十美元一件。这些娃娃面向的是小孩子,而不是收藏家。实话告诉你,我想赶紧摆脱它们。它们整天盯着我,实在让人受不了。哪怕这样,我还是在不停地制作它们。

你问我还有谁知道。你是问我还有谁知道我打掉孩子呢,还是问我还有谁知道是你让我打掉孩子的?你觉得我挂了个公告牌大肆宣扬吗?只要你是个成年女人,只要你的银行账户余额多于十美元,人们就理解不了你为什么要打掉孩子。可是我的丈夫在监狱里啊,我要怎样做母亲?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一点儿都不怀疑你,可我也知道你不在我身边。人生不是游戏,不是演习,也不是电影。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怀孕,直到我月经延迟了两周也没来,用了验孕棒后才知道。

除了安德烈,我谁都没告诉。他只说了一句话:“你不能一个人去。”所以,是他开车送我去的。诊所附近聚了一群反堕胎的人,他们喊着口号,举着让人恶心的标语。他脱下外套,罩在了我的头上。做手术的时候,他一直在外面等我。后来,在汽车里,他跟我说了一句我想跟你分享的话。他说:“别哭,以后还有机会。”罗伊,他说得没错,我们以后还能要孩子,还能做父母。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给你生个女孩,我自己要个男孩”,或者恰恰相反?等你出狱后,如果你想,要十个孩子都没问题,我向你保证。

爱你,想你。

你的,

瑟莱斯蒂尔

亲爱的佐治亚:

我说过不再纠结此事,但有些话不得不讲。咱俩真的是把各自家庭的往事连根拔出了。看你信里说的,就好像是我逼你打胎一样,就好像那天你来县监狱的时候很开心一样。你跟我说你怀孕了的时候,就像说你得了癌症。我还能说什么呢?退一步讲,就算是我逼你那样做,你也不是一个百依百顺的女人啊。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结婚的那天,牧师让你说“顺从”二字的时候,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他怒目而视。要不是他的退让,恐怕我们还僵持在圣坛前,还没迈进婚姻的殿堂吧?

那天在县监狱里,我们有过讨论。你和我,两个成年人之间。我可没有命令你做任何事情。我说到不要这个孩子的时候,你脸上的表情随即缓和了。我只是松了一下手,你就把球抢了过去,带着它跑了。你没记错,我确实那样说过,可你也没试着反驳我啊。你没说我们可以挺过来,你没说这是一个我们共同创造的孩子,你也没说在他出生之前,我也许能重获自由。你只是抱着头说:“我不得不那样做了。”

对,我明白,你的身体由你做主,你在斯佩尔曼学院学了很多诸如此类的大道理,没问题。

可是,我们本该想到那样做的后果。我为我的行为负责,但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的错。

爱你的,

罗伊

亲爱的罗伊:

先说一段往事。

在读大学的时候,我室友跟我说,男人想要的是那种“有经验的处女”,所以千万不要跟一个男人讲你过去的感情经历,因为他想假装那些都不存在。因此,接下来的话你估计不爱听,但我感觉你就是在逼我分享这个伤心事。

罗伊,你知道我在去斯佩尔曼之前,在霍华德大学待过一年,但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开霍华德。在霍华德的时候,我选了一门名叫“非洲散居侨民艺术”的课程,任课老师劳尔·戈麦斯是个黑人,本身就是散居侨民的一员。他来自洪都拉斯,情绪一激动就会飙西班牙语,而他对艺术一直都很激动。他说他的博士论文之所以没有完成,就是因为他觉得用英语来描述伊丽莎白·卡特利[5]实在难以忍受。他40岁,已婚,英俊潇洒。我18岁,被他的甜言蜜语蛊惑,蠢得一塌糊涂。

我知道自己怀了他的孩子的时候,我们两个已经私订终生了。他没给我婚戒,但向我做了保证。然而——看似美好的事物,总会有个转折对吧?然而,他得先离婚才行,而且他不想让他的妻子在结婚12年之后,蒙受丈夫与情人生下“爱情的结晶”这样的耻辱。(听到他说“爱情”,我竟然还深受鼓舞。)

你肯定已经猜到故事的走向了吧。现在回想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结局显而易见。他来我寝室跟我一刀两断时,我的身体尚未恢复。他穿着一身深蓝色正装,系着一条灰色领带。我穿着一条运动裤,一件宽松T恤。他穿得像哈莱姆文艺复兴[6]一样庄严体面,而我连鞋子都没穿。他说:“你是个美丽的女孩,让我失去了理智,分不清是非。”然后他就离开了。

他离开了我,我也迷失了自我。就仿佛是我在自己臆想出来的一条漆黑的路上,踩到了冰块,滑了个跟头。我不再去上他的课,后来,索性所有的课都不上了。

几周后,我爸在化学系的一个朋友通知了我父母,黑人大学的“替代父母制”[7]还是相当严肃的。我的家人二话没说,直接跑去华盛顿提起诉讼。(没错,班克斯叔叔就是当年的律师。这是一场不值一提的小诉讼,目的就是让劳尔失去工作。)

罗伊,这件事击垮了我。我回到了亚特兰大,在家里呆坐了一个月。安德烈常来看我,可我连话都不想跟他说。我爸妈甚至都想把我送到什么地方疗养,最后是西尔维娅让我从中走了出来。(每个女孩都需要一个睿智而贴心的婶婶。)你对我说的这些话,我对她都说过——我觉得我糟蹋了自己的生活。如果我足够勇敢,留下那个孩子,会不会就能得偿所愿,成为戈麦斯夫人?生活是一场考验,而我总是失败。

西尔维娅说:“我不会评判你,那是你和耶稣之间的事。亲爱的,请如实回答我,现在你真心希望自己有个孩子吗?”我实在难以回答。我只知道自己当时不想有那种痛苦的感觉。然后,西尔维娅说,“你做检测的时候,期待结果是阴性还是阳性?”我说:“阴性。”

她随后说:“你听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还能怎样呢?坐时光机穿越回去?回到去年秋天,把跟他上过的床都抹掉?”

然后,她掏出十几条袜子、绣花线以及棉絮,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她教我怎样制作“袜子娃娃”,后来那些娃娃都捐给了格雷迪医院,用来安抚那些海洛因婴儿。我们时不时会去医院,抱一抱那些可怜的孩子。毒品让他们神志不清,在我怀里瑟瑟发抖。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慈善,我最开始缝制娃娃就是为了驱赶内心的愧疚。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想过制作玩偶、私人订制、参加大赛或是开设展览,而是觉得每当我为那些失去妈妈的婴儿做些什么的时候,我都在弥补自己犯下的罪孽。一段时间过后,缝制娃娃与华盛顿的往事就不再相干了,它让我成功地卸掉了灵魂上的重负。

但我没有忘记。我向自己许诺再也不要陷入那种困境。最初我不敢尝试着放下,觉得我可能毁掉了自己——不是身体上的损耗,而是灵魂上的堕落。

罗伊,那样做确实是我们的选择,但事实上,我们根本就别无选择啊。堕胎之后,我悲痛万分,就仿佛是意外流产一样。我的身体是一片沃土,但我的人生不是啊。你可能觉得自己背负着重担,但我的双肩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现在你知道了吧,我们背的不过是两个不同的十字架。

我们能不能不要、不要、不要再谈这件事了?如果你真的在乎我,那就不要再提它了。

你的,

瑟莱斯蒂尔

亲爱的佐治亚:

两年过去了,还有十年。(简直是个笑话。)

班克斯终于要上诉了。我都不敢去想你爸妈在这上面砸了多少钱。他们既是朋友,也算亲戚,可是该给的钱,怕是跟计程表上的数字一样,不停地越跳越大吧。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州法院会判我无罪释放。到时候,我要好好攒钱偿还你爸。只要是个工作,我都肯干。哪怕再去当杂货店打包员,我也不在乎。

你瞧,这就是相比电子邮件,我更喜欢书信的原因。我写下的每个字都代表着承诺,一封信就是一份纸质凭证,签字密封后再邮寄出去。在阅览室收发电子邮件的时间有限,每周只有65分钟,而且总是有人排队等待,甚至在你背后偷看。况且,我更想把这些时间用来挣钱,为别人付费写邮件。你猜我上周赚到了什么?一颗洋葱。你可能觉得难以置信,但洋葱在这里很罕见。而且,监狱里的饭菜加点佐料会好吃些。为了这颗洋葱,我给一个家伙写了一封冗长的邮件,半是阿谀谄媚的情话,半是委曲求“钱”的酸语。如果这封邮件成功讨来他想要的金钱,他就会给我一颗洋葱。当然了,我把洋葱分了一半给沃尔特,因为他是这场交易的中间人。你要是能看到这颗洋葱就好了。钟楼怪人[8]背上的疙瘩如果是棵蔬菜的话,那就非此洋葱莫属了。你可不想知道那天晚上我们在牢房里做了什么饭食,但你肯定会好奇,那就让我给你解释一番吧。那是一锅大杂烩,有方便面、压碎了的立体脆、洋葱,还有维也纳香肠,我们有啥放啥。煮熟了后,每人均分一份。沃尔特是大厨。不骗你,吃起来没听起来那么难吃。

我偏爱纸质信件还有一个理由,就是我可以在晚上的时候写信。我希望有更多的人喜欢这种传统的写信方式,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成立一个小作坊了。问题是,外面的人不一定会回信,而寄信唯一的目的就是得到回信。电子邮件就不一样了,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回复一下,哪怕再短也算回复。我的每封信你都回了,我非常感激。

你能给我寄点照片吗?我想要几张旧照,几张新照。

爱你的,

罗伊

亲爱的罗伊:

我昨天收到了你的来信——你收到我的了吗?我说到做到,随这封信一同寄出了几张照片。你应该能认出那些旧时的照片,我不敢相信那时候的我竟然那么瘦。既然你要新照,我也给你附了几张。安德烈近来对摄影很感兴趣,所以这些照片看上去很严肃,颇有艺术感。他不想辞掉旧工作,不过我倒觉得他挺在行的。他大概是受女朋友的影响吧。她是一个21岁的女孩,一心想靠拍纪录片谋生。(我哪里有资格评论人家?我都三十多的人了,还靠着缝布娃娃谋生!)况且,如果安德烈喜欢,我也没啥好说的。他何止是喜欢,简直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只是,21岁啊,她让我感到自己已步入老年。

说到“老”,我又想起了那些老照片。你应该能看出来我胖了不少。我爸妈都很苗条,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好像是某个隐性基因偷偷跑到我背后扇了我一巴掌。其实都是我自己的错,我疯了一般地缝娃娃,一天到晚都坐着。可订单太多了,我没办法啊。

事情多得让我应接不暇,我想办法挤出了一些零售的空间。我们的店跟你想象的不太一样,它更像是精品店,而不是玩具店。我们的产品是高端的玩具,低端的艺术品。我承认,把娃娃递给一个漂亮的棕皮肤小女孩,看着她捏它、亲吻它,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可是,看着一位收藏家把它装在木箱里带走,那种感觉完全不同。

我是不是在妥协?这是艺术,但不是真正的艺术。

你瞧我,这还没挂牌营业呢,就开始担心销售的问题了。

说到钱——估计你也猜到我要说啥了。我只有一个投资者,那就是我爸。他在这上面投了太多资金,所以我们把一切都冠到了他的名下。我不得不提醒他,作为一个匿名合伙人,行事就该低调。他想在招牌上写上“普培”字样,方便人们知道我们的店名如何发音。(哈!才不要呢。)

我知道我们原本计划独立创业,不接受别人的帮助。可毕竟现在情形不一样了,而且我爸妈是发自内心想要帮我的。倔强地追求独立不仅对我没好处,对任何人都没好处。我和我爸去了银行,跟房地产经纪人谈了谈。如果没什么磕绊的话,我们的店会在六个月内开业。虽然跟我们的梦想不一样,但好歹离梦想很近了。就像我爸说的,我能“靠这个挣大钱”。

再回头说说那几张照片。我之所以不断切换话题,就是因为我不太喜欢照片这种形式,它们展示得太多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也是我欣赏安德烈作品的原因,但前提是作品里的人物是其他人。他给我爸拍了一张照片,你能从他额头的皱纹里看到过去五十年的痕迹:他在阿拉巴马州的童年、为父的辛酸、白手起家的艰难等等,一切都袒露在眼前。(他也不喜欢那张肖像,我倒觉得出奇的美。)

我寄给你的照片都没什么禁忌,你可以跟朋友们分享。不过,我看那些新照片的时候,还是挺希望你能留着自己看的,给他们展示那些老照片就行了。

请代我向你的朋友沃尔特问好,告诉他我很想与他见一面。他听上去是个不错的家伙,他有家人吗?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也可以给他寄点钱。本就被关在那种地方,又没有一点物质享受,想到这里我心里就不舒服。如果你想让我匿名的话,我可以用安德烈的名义寄钱。我知道人们都是有自尊心的。告诉我你觉得怎样好些。

你的,

瑟莱斯蒂尔

亲爱的佐治亚:

你是我人生中最大的礼物。我想念与你相关的一切,甚至包括你那顶我常常嫌弃的睡帽。我想念你做的饭,想念你完美的身材,想念你顺其自然的发型。我最想念的,还是你的歌声。

我唯一不想念的,就是以前我们经常吵架。我不敢相信我们曾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吵架,为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想起了我一次次地伤害你,想起了好多次我本可以让你有安全感,却让你为我担心,仅仅是因为我喜欢被人挂念。想到这些,我就感觉自己是个大傻子,一个乖张孤僻的大傻子。

请你原谅我,也请你继续爱我。

你不知道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无法为自己的女人付出是多么沮丧的一件事。我想到外面的你,想到亚特兰大有那么多提着公文包、有工作有文凭的男子,而我却被困在这里,什么都给不了你。但我可以把我的灵魂交付给你,那是世上最真挚的东西。

晚上,我凝神幻想,就能摸到你的身体,不知道你在睡梦中能否感到我的触碰。原来,如果你想念一个人,在没有接触的情况下也是可以摸到的。很遗憾,在被囚禁、被剥夺一切之后,我才明白这个道理。我可以用意念贴近你,比你就在我身旁躺着时还要近。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精疲力竭,因为灵魂出窍消耗了我太多精力。

我知道我的话听起来很疯狂,但我求你也这样试一试,用你的意念触碰我,让我知道那会是什么感觉。

爱你的,

罗伊

亲爱的佐治亚:

请原谅我在上封信里有点“神经”,我不是有意要吓唬你的(嘿嘿)。要给我回信啊。

罗伊

亲爱的罗伊:

我没被吓到,只是前几周太忙了。我的事业蒸蒸日上。真讨厌使用“事业”这两个字,总感觉里面蕴藏着一股“婊气”,我知道是我想太多。重点是,我的人生越来越红火了。有人说要给我办个个人展,我本想在事情确定下来之后再告诉你,不过现在也八九不离十了,所以就告诉你吧——还记得那个“感动人心”系列吗?现在改名叫“我同为人”了。要参展的是这些年来我给你做的所有肖像,从那枚玻璃弹珠开始。他们可能会让我在纽约展出,注意,关键词是“可能”。不过我还是很激动,忙得不亦乐乎。安德烈帮我做幻灯片和平面设计等等。一切都看起来很完美,但我还是希望他能接受实实在在的报酬。我也知道我们就像家人一样,可我不想利用人家。

虽然日子过得很辛苦,但我整天都在跟你的肖像打交道,感觉你一直在我身边,所以有时就忘了给你写信。请原谅我,也要记住,我一直都惦记着你。

你的,

亲爱的佐治亚:

我妈说你出名了,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爱你的,

罗伊

亲爱的罗伊:

既然名声都传到埃罗那种小地方了,那我肯定是出名了。怕不是整个黑人种族都订阅了《乌木》杂志吧。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那篇文章,如果看了,也要听我解释。即使没看,我也要告诉你具体发生了什么。

我之前跟你说我的娃娃赢得了国家肖像美术馆的一场比赛,但没跟你说那个娃娃是以你为模板制作的。你妈曾拜托我制作一个娃娃,原型是一张你婴儿时的照片,就是你卧室里的那张黑白肖像照。我答应了她,而且,光做下巴就花了我三个月。她甚至还给了我一套你原来的衣服。想想也是离奇啊,你妈本打算把那套衣服留给孙子穿的,结果用来装扮娃娃了。(整件事都很诡异。)我本打算亲手送给她的,可偏偏犯傻,把它忘在了家里。然后,我就想在情人节的时候寄给她,可该寄的时候又离不了手了。你知道我这个人在私人订制的作品上多么追求完美。我总觉得它太简单、太端正了。她向我要了得有一千遍了,每次我都对她说快了快了。

接下来的事有些复杂,所以我得先说背景。

你不在我身边,我和我妈相处的时间变多了。一开始我只是不想独守空房,但现在我们两个就跟闺蜜一样,聊天,喝酒。有时候,她甚至在这边过夜。一天晚上,她跟我讲了她和家人搬来亚特兰大的故事。故事很长,我又很累,但每当我要睡着的时候,她就把我拍醒。

故事始于妈妈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姥姥推着婴儿车,带她去买东西。姥姥一家生活需求很多,但钱不多,所以购物总是一件难事。有时,他们不得不在杂货店赊账,很伤姥姥的自尊。而且,你也知道钱这东西,越欠越多,欠着欠着就还不起了。那天,姥姥正在店里计算着要想养活这一大家子最少需要买多少食物。此时,一个白人妇女领着孩子从她们身边经过。(我妈描述那两个白人时的措辞很难听,而且还有鼻子有眼,仿佛她真的记得她们似的。她说,她们邋里邋遢,冒着一股樟脑味儿,那小女孩连鞋子都没穿。)

不管怎样,那小女孩指着我妈说:“妈妈,你看!女仆宝宝!”这是压垮姥姥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个月底,她们一家就收拾东西,搬到了亚特兰大,跟姥爷的兄弟住在一起,直到姥爷找到了工作。最要命的是,在那个时候,我妈确实就是女仆宝宝,正是这个无可逃避的事实让他们选择搬家。

不要忘了哦,这件事很重要的。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大概一年前的某天,我的情绪突然失控了。不是精神崩溃,只是情绪失控而已。你的烦心事够多了,所以就没跟你说。你别生气啊。我现在很好。

当时,我和安德烈正在皮普尔斯街道附近散步。早些时候,我们在哈蒙兹博物馆布置我的展出。参展的娃娃身披生丝和薄纱,华丽得很,几乎是巴洛克风格。整个过程非常累人,那些纷杂凌乱的娃娃需要安置在可移动的展台上,而那些展台也由我亲手制作。安德烈也没闲着,只是活儿实在太多了,最后大功告成的时候,我都快成斗鸡眼了。此处重点:我已经疲惫不堪。

我们走在阿伯纳西路上,想要去清真店里买鱼排三明治。第二个重点:我很饿。

在十字路口附近,我们遇到了一位妈妈领着一个小男孩。他个头小小的,很是可爱,这种体型的孩子总能吸引我的注意力。如果我们当初做了不一样的选择,可能我们的孩子也跟他差不多年纪吧。他的妈妈看上去很年轻,可能也就二十一岁。她抓着儿子的手,边走边聊。看得出来,这是一位认真负责的母亲。我可以清晰地想象出自己如果是她的画面,抚摸着儿子娇嫩的小手,回答他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问的问题。他们走近我们的时候,他笑了,露出了两排整齐的牙齿,让我突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个小男孩长得像你。我大脑里响起了一个并不属于我自己的声音:“囚犯宝宝”。我用手捂住嘴巴,看向安德烈。他一脸疑惑。“你看到他了吗?是罗伊吗?”安德烈说:“什么?”单单是写下这些字,都能让我尴尬不已,可我确实已经尽力解释当时的情景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跪在了人行道上,抱着一根消防栓,就像抱着一个胖娃娃一样。

安德烈在我身边跪了下来。估计在旁人看来,我们两个活像吵了架的小两口。他把我的手指一根根地从消防栓上剥了下来。我不知道我们是怎样走到卖三明治的地方的。他给葛洛莉亚打了电话,然后抓住我的肩膀,说:“不要让这件事毁了你。”最后,葛洛莉亚出现了,给了我几片“镇静药丸”——怕是天下所有母亲的皮夹里都备着这种药吧。长话短说:我睡了一觉后,症状就消失了。第二天,我就恢复如初,还参加了展览的开幕仪式。但不知怎的,那种感觉就像一条钩虫,钻进了我的身体。

所以,我把它做成了娃娃。我把娃娃身上的约翰-约翰斯童装脱掉,然后用油蜡棉布缝制了一条迷你版的蓝色囚裤。给娃娃穿衣服的过程同样不容易,但目的更鲜明了。娃娃穿着童装,不过是个玩具;穿上囚服,那就是艺术了。就是这个娃娃赢得了那场比赛,真恨我自己没早点告诉你,最后让你从你妈那里知道了这件事。

我在舞台上接受采访的时候,并没有向他们提起你。他们问我的灵感来自哪里,我就把我妈曾是个“女仆宝宝”的事讲了出来,然后又谈论了安吉拉·戴维斯和监狱-工业综合体[9]。你的遭遇是我们的私事,我不想它出现在报纸上。我知道你会懂我的。

你的,

瑟莱斯蒂尔

亲爱的佐治亚:

几个月前,你说自己离梦想更近了,可现在更像是你在背着我追求自己的梦想。开玩具店是我的主意,但你心心念念的其实是画廊,是博物馆,是戴着白手套安置展品,别以为我不了解你。

我懂你的话的意思,也懂你字里行间的暗示。你觉得我丢人是吧?不是吗?你敢告诉国家肖像美术馆你的丈夫在蹲监狱吗?你能,但是你不会那样做。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你需要时间适应。以前,我们过的可是上层中产阶级的日子,可现在我们算什么呢?我知道你过得怎样,也知道我过得怎样,但我们算是什么呢?

把那个娃娃的照片寄给我一张吧,也许我看到它长啥样之后,就不那么抵触它了。不过实话告诉你,我并不喜欢你的想法。哪怕你在那篇文章里说的都是真话,哪怕你确实“想提升大众对大规模监禁问题的关注”——且不论这种话是不是瞎扯——请跟我解释一个布娃娃将怎样帮到这里的人。昨天这里就死了一个兄弟,因为监狱不给提供胰岛素。我不想说得这么难听,可你得知道,不管你有多少布娃娃,也救不回他的命。

听着,在艺术方面,我一直都很支持你,比任何人都信任你。可你想想,这件事你是不是过分了?甚至都不跟我说,也没提起我?但愿国家肖像美术馆的奖对你来说真的分量很重。我不再多说什么。

如果你觉得你丈夫无辜入狱这件事难以启齿,你可以跟他们讲讲我的日常工作。我最近得到了提拔,每天推着垃圾桶在“火星区”附近拿着大钳子捡垃圾。这工作可不赖。帕森监狱也算是个农业基地,之前我在田里摘大豆,现在换到室内了。尽管我穿不了白衬衫,也不能打领带,但我有一件白色的连体裤。一切都跟以前差不多,瑟莱斯蒂尔。你丈夫还是那个积极向上的男人,哪怕在监狱里,也还是一个“白领”,没什么可丢人的。

你的丈夫(我自认为),

罗伊

注:安德烈跟你在一起吗?你是不是常常跟他出门,逢人便讲你们青梅竹马的故事?两个小婴儿,从浴缸里相识,然后结为一生的知己——多么动人的故事!人们有没有这样感叹?瑟莱斯蒂尔,或许我有些迟钝,但我不是傻子。

亲爱的罗伊:

你上一封信让我非常懊恼。我要怎样跟你解释,才能让你明白这件事跟“丢不丢人”没有什么关系?我们的故事太敏感了,不能跟陌生人讲。明白了吗?如果我说了我丈夫在监狱里,所有人就只会关心这一件事,把我和我的作品抛到脑后。即使我解释了你是清白的,他们也只能记住一件事——你在蹲监狱。即使我把真相讲给他们听,他们也听不进去。所以干吗还讲呢?罗伊,那个场合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我的导师特意从加利福尼亚州飞了过来,就连约翰妮塔·B·科尔[10]都出席了。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在问答环节对着麦克风讲这么痛苦的事情。或许有些自私,可我想享受自己作为艺术家的时刻,而非囚犯的妻子。请给我回信。

你的,

瑟莱斯蒂尔

注:你关于安德烈的那些蠢话,我甚至都不屑于回复。你现在肯定已经恢复了理智,所以,我提前接受你的道歉。

亲爱的佐治亚:

沃尔特说我是个傻蛋,没能站在你的角度想问题。他说我不讲道理,不该盼着你一遍遍地讲述丈夫坐牢这件事。他说,“这又不是《亡命天涯》[11],你想让她去追踪独腿人吗?”(你明白我们为啥叫他“贫民窟尤达”了吧?)他说,如果你的品牌跟监狱挂钩的话,事业前景会大受损害,同时还会加深人们对非裔美国人的负面刻板印象。只是他的措辞有所不同:“她是一个黑人女人,这个身份就足以让人们觉得她有数不清的孩子,数不清的孩子他爹,领着数不清的人名义下的救济金了。她不光要面对这些,还要让那群白人相信她有一种制作娃娃的超能力,甚至还要让他们觉得制作娃娃是一份真正的工作。这些就够她折腾的了,你竟然还想让她在台上说她老公蹲号子?就像她说的那样,很快人们在看她的时候,就会联想起那些‘数不清的’这个那个,觉得她就该回家给电话公司打工。”(这些都是他说的。)

而我该说的就是“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让你心生愧疚的,只是这里的生活太沉重了,佐治亚。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样的,相信我,你也不想知道。

我去了阅览室,把那篇文章和那张照片又看了一遍。你面带微笑,手上戴着我送你的戒指,我不知道我之前为什么就没注意到。

爱你的,

罗伊

亲爱的瑟莱斯蒂尔:

你没收到我上个月的信吗?我说了对不起,是不是我说得不够直白?对不起。给我回信好吗?哪怕电子邮件都行。

罗伊

小罗伊·奥·汉密尔顿

编号4856932

帕森惩教中心

劳德代尔·伍德亚德路3751号

路易斯安那州杰米森市,70648

亲爱的达文波特先生:

那天,我请求你把瑟莱斯蒂尔许配给我的时候,你应该没有想到今天这番场景吧。当时我不苟言笑,生怕做得不得体,然后你说,“她由不得我来许配”。一开始,我以为你在开玩笑。当我确信你没开玩笑的时候,我又自欺欺人,假装你在开玩笑。其实我内心早就焦灼不安,尴尬不已,就像在餐桌上吃饭,别人都用刀叉,就我一个人用手抓。你说得没错,她由不得你来许配。可同时,我又不得不接近你,以一个男人的身份接近另一个男人。我是在问你我可不可以做你的女婿。

我跟我爸关系很好。可能瑟莱斯蒂尔跟你说了,他其实是我继父。可我只认识他这一个父亲,他也给我带来了积极的影响,我在各方各面都是他的翻版。但是,他对我在亚特兰大的生活所知不多,尽管我的成就离不开他的付出。大罗伊一直都生活在南方小镇里,他高中都没毕业,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安稳的家。我尊敬我的父亲,胜过世上任何一个人。

我当时之所以去找你,是因为我们很像。我们都是亚特兰大的移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在那里待得更久些,而我只是刚着陆,可是我们的背景几乎一样。你已经白手起家,我正在白手起家,至少当时感觉如此。我的事业一片坦途,说不定将来功成名就。我求你准婚,也是在寻求你的祝福啊,你不只是她的父亲,更是我的导师。我自知配不上瑟莱斯蒂尔,所以才期待你的支持,可最后搞得自己像个傻子。

或许我现在给你写信也是在犯傻吧。

达文波特先生,瑟莱斯蒂尔已经两个月没来路易斯安那看我了,我们也没有什么严重的争执。九月的时候我就盼着她来,但她没来,她说她车子坏了。我又盼着她第二周能来,但她始终没有出现,连信都没给我写。达先生,我希望你能够代表我,跟她说两句。我知道你会说我应该自己想办法联络她,相信我,我已经尽力了。

那天你送我离开的时候,说我可能对她的了解还不到可以娶她的地步。现在我来寻求你的帮助了。我原以为自己了解她,很明显我错了。你看着她长大,对她肯定了如指掌,或许你知道怎样把她劝回我的身边。

请告诉她,我能理解做一个囚犯的妻子是多么大的牺牲。我很不习惯求人办事,我手里的一切都是通过努力工作换来的。如果没有付出全力,我是没有勇气出现在你家的。但以我现在的处境,我没办法赢回她的爱,也没办法让你——她的父亲,相信我值得她的爱。之前,我有一份好工作,有金袖扣,现在我又有什么呢?只有我的人格。我知道我的人格不能变成戒指戴在她的左手上,也知道它不能付账,不能养育孩子。但这就是我的所有,我相信它有一定的分量。

先生,感谢你阅读我的信。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我的请求,也求你不要让瑟莱斯蒂尔或是她母亲知道,让这封信只存留于我们两个男人之间。

你真诚的,

小罗伊·奥·汉密尔顿

富兰克林·德拉诺·达文波特

瀑布街9548号

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市,30331

亲爱的罗伊:

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我时常想起你。我的妻子自诩为“祷告战士”,她经常为你祷告。我们都没有忘记你,我没有,我的葛洛莉亚没有,瑟莱斯蒂尔也没有。

儿子(我是有意这样叫你的),我觉得你误会了。那天你来求我准婚的时候,我并没有拒绝你,我只是向你解释我的女儿不是我的私人财产。现在想起来我都想笑,你外套口袋里塞着天鹅绒戒指盒,自信满满地走来,活像一只雄孔雀。有那么恍惚的一刻,我都觉得你要向我求婚!(我开玩笑的。)你说你是真心想要求婚的,我知道后很开心,可我觉得我不该在瑟莱斯蒂尔之前看到戒指。我能看出来你走的时候有些不高兴,坦白地说,那其实是个好现象。你在信里说你不习惯求人办事,其实这一点很容易看出来,不是从你的金袖扣上,(说真的,谁会注意你的袖扣是什么样的!)而是从你走路一摇一摆的姿态上。你并不是在求我把她许配给你(我仍然坚信她由不得我来许配),而是在告诉我你要娶她——而且她自己都还没同意。我猜你求婚的策略就是单膝下跪,掏出戒指(很可能是一枚与众不同的大戒指),然后宣布她赢得了与你结婚的权利。如果你相信这种方式能成功的话,那我说你还不够了解她就是大实话。

讲一件我的个人经历:我向葛洛莉亚求过三次婚后,她才答应。不可否认,第一次有点难堪,因为受到了第一任妻子的羁绊。葛洛莉亚是个文雅的人,但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妈呀,不可能。第二次的时候,她拒绝得柔婉些了:不行,还不行。第三次我都没有下跪——身体没跪,精神也没跪。我只是谦虚地展示自己,邀请她与我共度一生,并为犯下的过错道歉,把自己的身段放低。我没牵扯她爸,也没让她的好朋友为我铺路搭桥,只是拉起她的手,向她袒露灵魂深处的真诚。她点头答应了。整个过程并不像电视里那样,欢呼叫嚷,上蹿下跳,也不像通过广告牌,或是在玫瑰碗[12]中场休息时求婚那样。婚姻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不是众目睽睽下的现场直播。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会找瑟莱斯蒂尔谈谈,问问她为什么中断了探望日程。老实说,我到现在才知道这事。但是有一点我必须明说:我不能“代表你”跟她说两句,我只能代表我自己,代表她的父亲。

希望你不要把我的话当作拒绝,我绝无此意。你是我家的一员,我们所有人都很重视你。

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你的信我会给瑟莱斯蒂尔看的。毕竟我是她爸,不能在背后算计她。她是我快乐的源泉,也是我唯一在世的血亲。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清楚我们一手养大的女儿是什么样的女人。她的母亲对我很忠诚,尽管我并不值得,我确信我的女儿也会像她一样坚贞不渝。

记得写信给我,儿子,我期待着你的每一封信。

你真诚的,

富兰克林·德拉诺·达文波特

抄送:瑟·葛·达文波特

亲爱的瑟莱斯蒂尔: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达先生估计已经替我说了好话了。我给他写信,把他牵扯了进来,但愿你不要生气。自从他第一次邀请我进入你家那幢大房子(我一直把它当作“母舰”),我就对他有了一种亲近感。当时你我还处于试探期。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天气非常冷,但达先生偏要坐在屋外门廊上。我冻得要死,又不想表现得像个傻帽,只好服从。我都准备好跟他大谈我对你的一片真心了,他却丝毫不想讨论你。我走到门廊上,刚坐下,他就开始卷烟了!太神经了,我都以为自己在被《真人实镜》[13]栏目组偷拍。然后你老爸说:“别装了,你会抽烟,我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了。”接着,他抽出一根长长的壁炉点火器,差点烧掉我的眉毛,把我的烟也给点燃。我跟他一起抽烟,就好像抽了烟,我就变成他家的一分子一样。

瑟莱斯蒂尔,你知道我对父亲一直都有一种情结。

这就是我写这封信的真正原因。我本打算再给你写一封信,求你过来看我。可我厌倦了求人。你来与不来都由你自己决定,这是我从你爸那封信的字里行间读出来的。你是个成年人,没人能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我哪里需要别人告诉我这一点)。

我写这封信是因为最近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心乱如麻。虽然就像你爸所言,你“中断了”我们的联系,但我还是要跟你说。因为这件事憋在心里实在太难受,我必须找人说一说。而佐治亚啊,在这件事上,你是我唯一信得过的人。

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我把你背到溪边,去听大桥奏出的乐曲吗?我本打算当时就告诉你大罗伊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只是后来打了退堂鼓。可是,这是一件我迟早要说的事——我们都打算要孩子了,孩子他爹还藏着一颗基因炸弹,而你却毫不知情,对你来说太不公平。我想做我该做的事,我也知道早该在结婚之前就告诉你,有好几次我都想提起它,可又怎么都张不开口。我们为了这件事吵得很凶,也正是那次吵架导致了我现在的牢狱之灾。我就该早点告诉你,我为此向你道过歉。但我必须坦白,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懂得“你以为你了解他,但实际并不了解他”的感受。

废话不多说,你最好坐下,再给自己倒一杯红酒,因为这件事会让你大吃一惊。我的亲生父亲就关在这座监狱里,而且不是别人,正是贫民窟尤达——沃尔特本人。

我是这样发现真相的:你知道的,像我这样有文字功底的人在监狱里是很受欢迎的。我能写信,能读文件,还能在牢里干一点“赤脚律师”的活计。一点就是一点,我可没谦虚,不过还是比大多数人强的(我在莫尔豪斯学院受的教育起了作用——本尼·梅斯[14]可以引以为傲了)。当时我在给沃尔特帮忙,然后就偶然间翻到了他的个人资料,页面顶端写着他的全名:奥萨尼尔·沃尔特·詹金斯。现在,这个名字只能对应一个人,但曾经可以对应两个人。在大罗伊叫我小罗伊之前,我就是奥萨尼尔·沃尔特·詹金斯二代啊。我猜我妈是为了纪念那段往事,才用“奥萨尼尔”做我的中间名。

我一看到名字,就知道是他了。还记得我刚搬进他的牢房时他跟我说的话吗?“咱们罗圈腿兄弟就得互相照顾。”他还特意看了看我的反应。当时我没太在意,原来他是在暗示我们的遗传特征。别人都说他是我爹,我还以为监狱里的人都爱瞎调侃呢,毕竟结拜义亲在这里司空见惯。况且,沃尔特确实待我如亲生儿子。

让我来回顾一下奥利芙跟我讲过的往事:她说她十六岁的时候,在俄克拉荷马市读完高中后,便跳上了“灰狗”[15]巴士,想要去新奥尔良谋生。她上过打字班,自觉能胜任一份秘书工作。在路途中,她遇到了我的亲生父亲,然后便偏离航线,去了一个叫新伊比利亚的小镇。她年近十七,他三十来岁,虽然没有结婚,但已经是好多孩子的爸爸了。所以奥利芙特意跟我强调,在和路易斯安那州、密西西比州、得克萨斯州东部地区的女孩交往时,要多加小心。(她说这话的时候,我脑子里浮现出他在这些地区四处播种的画面。)长话短说——他在她穷困潦倒、怀有身孕的时候抛弃了她。但奥利芙没有立即出去找他,她在新伊比利亚一直待到快要生产,然后才出去寻找那个负心汉。她挺着大肚子走遍小镇,一些老太太出于同情,把自己知道的那点儿信息告诉了她。最后,她在肉店遇到了一个人,那人告诉她,“我听人说他在埃罗的一家纸厂工作”。(我妈说,在听到“工作”二字的时候,她就该知道那是个假消息。)她跑到埃罗的时候,沃尔特早就不在了——所幸,她在那里遇到了信仰、工作和丈夫,而这三者,就是她心目中女人的一生所需。

对奥利芙来说,我只需要知道这些就行了。对我来说,这些信息也确实足够了。我有我的大罗伊,埃罗人都觉得我是小罗伊,所以为什么非得去苦寻一个如滚石般居无定所的人呢?

可那天我坐在那里,在发现真相的那一刻,就仿佛那颗滚石正巧落在了我的头上。阅览时间结束后,我回到了牢房。还能去哪儿呢?又不能找座桥,跑到底下发呆。我回到房间的时候,他正在小便。人生啊,太荒唐。我刚发现他是我亲爹,就碰上他抓着鸡巴站在那里。(请原谅我粗俗的语言,我必须还原每一个细节。)

完事儿后,他转身看着我,就像在读一张报纸,然后说:“怎么?你知道了?”我把翻到他个人资料的事告诉了他。他说,“我认罪”,甚至还微微一笑,仿佛他这辈子就等着此时的谈话。

我都不知道他认的是什么罪。他是觉得身为我的父亲有罪呢,还是觉得一直瞒着我有罪?他咧着嘴,倒是笑得出来,就好像这是个好消息,我却感觉自己是个傻蛋。

他让我给他一个机会从他的视角讲述故事,我同意了。在监狱里没有隐私可言,这么跟你说吧,这里的哥们儿跟娘们儿一样喜欢八卦。沃尔特当时说话的声音很大,就好像在发表复活节演讲。他的版本跟我妈的基本相同。他们相遇的时候都在逃离——奥利芙在逃离她的父亲,沃尔特在逃离他的女人(具体地说,应该是那女人的丈夫)。他们是在一辆“灰狗”巴士的种族隔离区相遇的,十五个小时肩并肩坐着,难免相识。当巴士驶进路易斯安那的时候,我妈已经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她被他的甜言蜜语蛊惑,决定跟他在新伊比利亚住一段时间。(说到这里,沃尔特又加了一句:“我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帅小伙。”他真的这样说的。)奥利芙跟他“入了洞房”,真的是个洞窟一样的破房。临近溪流、方便用水大概是他们唯一的慰藉。几个月后,她怀孕了。像所有怀了孕的女孩一样,她想结婚;像所有为人不齿的混蛋一样,他逃走了,抛弃了她。讲到这里的时候,他转变成尤达模式:“如果一个女人告诉你她怀了你的孩子,你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跑,就像房子着了火,你会直接逃跑,想都不会想。这就是人的本能反应啊,因为你知道她要的是你的一辈子,而男人也只有一辈子。”

扯淡,我知道他在扯淡,但他的独白让我莫名地如鲠在喉。

瑟莱斯蒂尔,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你跟我说结果是阳性的时候,我没有在你身边,我只是问了一句“你想怎么办”。我那样做,就跟逃走没有区别。

我坐在那里抽着鼻子,强忍着眼泪。沃尔特看到后,开始为自己辩护,发誓说他从来没有打过我妈,也没有偷过她的东西——即使她的钱夹就放在衣柜顶上。他还说他逃跑跟我妈没有关系,他还抛弃过其他大着肚子的女人,那个年代就是那样。听着他的话,我想的却不是他,瑟莱斯蒂尔,我想的是你,以及屎渣子一样的我。我说的是实话。

我坐在床上自我谴责,沃尔特则越说越激动:“你觉得我们被关在同一间笼子里是巧合吗?”他说他的好兄弟普乐金跟我是老乡,他从他那里知道了我是谁,然后就在暗中观察我。他说:“人们都说,掉下来的果子离树远不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但是我不知道你是从哪棵树上掉下来的。我?还是你妈?”然后他说,他看到我后,就断定我从他身上只继承了“罗圈腿和蓬松的卷发”。然后,他花了好大一笔钱,把我调进了他的牢房,因为我已遭受命运的打击,不能再承受人为的击打。他说:“承认吧,你搬进来跟我住之后,过得舒服多了,你要承认我的功劳。”

瑟莱斯蒂尔,我很想冲他发脾气。他像变戏法一样消失了,丢下我妈一个人。可如果他没走,怕也不会是个好父亲,他才不会含辛茹苦地供我去读莫尔豪斯学院。可我又不得不承认他的功劳,如果不是他,我怕是已经死了,或是比死更惨。沃尔特虽不是监狱里的唐·柯里昂[16],但好歹也是个老头目,人们都不敢招惹他。他本不必庇护我,但还是让我搬进了他的牢房。

我心情复杂得很。昨天晚上熄灯后,他说:“她竟然让那个黑鬼把你的名字改了,太不尊重我了。”

我假装没有听到。不管我说什么,都会是对大罗伊的大不敬。我从他身上继承的何止是名字。他曾是我爸,或者说他就是我爸,沃尔特只是我在监狱里的老爸而已。

瑟莱斯蒂尔,这世界对我来说太残酷了。我之前说我不会在这封信里求你,但现在要食言了,我还想再求你一次。过来看我吧,我想看看你的脸。

爱你的,

罗伊

亲爱的罗伊:

我写这封信是为了请求你的原谅,请耐心听我解释。我知道我很久没去看你了,起初是因为我经历了太多的事。现在呢,我的理由很无聊,很简单,不过是假期要来了,店里的事让我忙得要死。我的助理塔玛下下个周末会给我替班。(她是埃默里大学的学生,天赋异禀,尤其擅长缝制被子,技艺之精湛,让人屏息。)

所以,塔玛帮忙看店的时候,我会和葛洛莉亚开车去埃罗。她想送给你妈一个她最拿手的黑莓果酱蛋糕,也正好做我的旅伴。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你有权闹情绪。但我不希望我们相聚的时光在愤怒中度过,我们坐下来谈话的时间弥足珍贵。如果你能原谅我,那就请原谅我吧。我们见面的时候,你会听我的解释吗?你觉得我该做什么才能弥补过错?跟我说说吧。

咱俩闹矛盾,沃尔特有什么说法没?但愿你没把我说得太坏,我不想第一次见公公就给他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我会见他的,对吧?)这件事太惊人了,你们两个都是怎么应对的?估计也只有你受到了惊吓吧,不过你们的相处方式肯定不一样了。你跟奥利芙说了吗?你们该好好谈一谈了。另外,把他的个人信息发给我吧,我给他寄一点假期补助。

我知道你自尊心强,但还是让我尽了这份心意吧,为了他,也为了你。他也是我们的家人啊。期待与你相见。

你的,

瑟莱斯蒂尔

亲爱的瑟莱斯蒂尔:

感谢你来看我,路这么远,你又这么忙,很不容易。你模样变了,可能是瘦了吧,脸上的线条硬朗了。不过,我感觉你的变化不只是外形上的。你还好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我并不是在委婉地问你是否在跟别人幽会,你才不会那样做呢,我只是想问发生了什么事。我看你的时候,只能看到你的脸,却看不到你的心。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罗伊

亲爱的罗伊:

我该怎样回复你的上一封信呢?是的,我确实瘦了。我有刻意去减肥——最近我常飞去纽约,那边的人普遍要瘦一些。我不想以一个不谙世事的南方姑娘的身份、带着民间艺术出现在他们面前。要想让我的布娃娃被人当回事,我就得看上去像回事。不过,我觉得你说我瘦了,肯定不包括我的腰。

我变了吗?快三年了,应该有些变化吧。昨天,我在前院的那棵山核桃树下坐了一会儿,那是唯一可以供我放松、让我感觉还好的地方。我知道“还好”算不上多好,但对我来说已经得之不易了。哪怕是我高兴的时候,也总感觉好消息与我之间有种隔阂,就像是带着包装纸吃奶油糖。那棵树安然无恙,我们白白担心了一场。它在我出生之前就已存在,在我们死后,仍会存在下去。想到这里,我该为此伤心吧,但并没有。

罗伊啊,我们变老了。我每周都能从头上拔下一两根白头发,这个年纪染发未免太早,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虽不是老年人,但也不是青少年了。可能这就是你眼中的变化吧——时光不饶人。

我在跟别人幽会吗?你说你不是在问,但你这么说的时候,总归还是问了。我只想说,我一直戴着你的戒指。

瑟莱斯蒂尔

亲爱的瑟莱斯蒂尔:

奥利芙病了。星期天的时候,大罗伊一个人来看我,她没有来。他坐在那张小椅子上,看上去就像一只熊坐在蘑菇上。我一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带来了噩耗。他说她得了肺癌,可是她都二十三年没碰过香烟了。

你能去看看她吗?我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帮你做些什么了。我感觉自己在不断地赊账,就跟当年在莫尔豪斯学院借学生贷款一样。我曾经计算过每天要耗费多少钱,然后又换算成小时,再换算成分钟。你肯定没有专门去记我欠下的账,但是我有。我总是要你来看我,要你给我寄钱,要你催促班克斯叔叔,要你提醒我牢记初心,不要跟这里的黑人同流合污。我就这样一直索要个不停,没完没了。我没有疯,我能看出来,我知道你来的次数不如以前多了,也知道什么叫真情,什么叫义务。你满脸写着的,只有“义务”二字。

现在我只想求你这一件事,它确实有些强人所难,路途遥远不说,你跟我妈又向来不亲。但求求你去看一下她吧,跟我说说我爸不肯告诉我的事。

罗伊

亲爱的罗伊:

这是一封我曾许诺不会寄出的信。在坦白之前,我想先向你说声对不起。单单是打下这些字,就让我生不如死。我不敢说这封信给我带来的痛苦比你要多,因为我知道你每天都在遭受痛苦,发生在我身上的任何事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我也理解你我的痛处并不相同,可我必须得说,我太痛苦了,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我不能继续做你的妻子了。有时我都感觉自己并没有真正去做你的妻子,我们才结婚一年半就飞来横祸。那段日子我们都是一个月一个月数过来的,就像是数宝宝的月龄。我名义上结了婚,但实际上算不上妻子,我已尽力坚持了三年。

你可能觉得我移情别恋了,但此事只关乎你我二人,连接我们的那根纤弱的绳子因你入狱而断裂了。在你妈的葬礼上,你爸展现了什么叫做夫妻之情,他恨自己不能代替她去死。三十多年来,他们共处一室。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一起成长,一起长大,如果她没过世,他们还会一起变老。那才是婚姻,我们之间的并不是婚姻。婚姻需要的不只是你的真心,而是你的一生,可我们却身处异地。

是时光打败了我们,不是你我的错。假如我们结婚后每过一天,就在罐子里丢一枚硬币,离别后每过一天,就在罐子里取出一枚硬币,罐子怕是早就空了吧。我一直都在找机会多攒一些硬币,可是每次去那间忙碌的房间、坐在那张沮丧的桌旁见完你之后,我都一无所获。对此,我知,你也知。最后三次见你,我们几乎相对无言。我讲我的日常,你听不下去;你讲你的日常,我也听不下去。

我不是在抛弃你,也不会抛弃你,我叔叔会继续帮你上诉,我也会继续给你寄钱,每个月都会去看你,以你的朋友,或者战友,或者妹妹的身份。罗伊,你是我家的一员,永远都是。但我不能做你的妻子了。

爱你的(真的)

瑟莱斯蒂尔

亲爱的佐治亚:

你让我说啥好呢?说我能接受你做我的朋友?可能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错误地理解了什么叫做“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17],因为我分明还活着。但是,你向来我行我素,那就照着学校教你的大道理,去做独立自主的女人吧,在丈夫沉沦的时候离开他。我从没想过你竟是这样的人。有些女人来这里看望丈夫,几十年如一日,每次都得赶早上五点钟离开巴吞鲁日[18]的公交。有些女人甚至之前连沃尔特的面都没见过,照样会来见他,她们来到这里何止是聊天。有些女人会在停车场过夜,睡在自己的汽车里,这样一来,探视房门一开,她们就能第一个冲进去。我妈死前每周都会来。是什么让你觉得你比她们所有人都要高尚?

不要来这里跟我说什么做朋友之类的话,我不需要朋友。

罗·奥·汉

亲爱的罗伊:

我也没期待你在收到我那封真挚而坦诚的信后,会开心地撒彩屑、抛纸带,但我觉得你至少会站在我的角度上考虑片刻。你真的拿我跟那群天一亮就挤公交来监狱的妇女相提并论吗?我也知道她们的存在,甚至还亲眼见过。她们的生活简直就是绕着帕森监狱转,除了上班,探监就是她们唯一的事。她们每周都会被扒光衣服搜查一番。监狱看守不止一次把手伸进我的短裤检查,只有这样,我才能坐到你的对面。你想要我经历这些?你想要我的人生变成这样?你就是这样爱我的?

你总是说你能理解我有多难,你缩在椅子里,承认自己给不了我所需要的,可你现在却糊涂起来了。三年多了啊,我的肉体和灵魂都在为你坚守。但现在,我要一改往日的做法,否则我的灵魂会消失殆尽。我在上封信里说了,现在再说一遍:我会支持你,探望你,但不会以你妻子的身份。

亲爱的瑟莱斯蒂尔:

我是无辜的。

亲爱的罗伊:

我也是无辜的。

亲爱的瑟莱斯蒂尔:

这次轮到我给你写绝笔信了。我要正式告知你,我们的关系就此断绝。你说得没错,我们的婚姻没有做到有来有往。我要怎样才能辩驳?不过你同样无法辩驳这一点:我只想你做我一生的妻子,因为在我心中我就是你的丈夫。

不要再来看我了,如果你不顾我的意愿,非得要来,那就会吃闭门羹,因为我已经把你从探视名单上划掉了。我没有怀恨在心,只是想要适应生活的又一变故。

罗·奥·汉

小罗伊·奥·汉密尔顿

编号4856932

帕森惩教中心

劳德代尔·伍德亚德路3751号

路易斯安那州杰米森市,70648

亲爱的班克斯先生:

这是你作为我的律师的最后一项任务,请把下面这个人从我的探视名单上移除:

瑟莱斯蒂尔·葛洛莉安娜·达文波特

你真诚的,

小罗伊·奥·汉密尔顿

罗伯特·A.班克斯,律师

桃树路1238号,470号办公室

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市,30031

亲爱的罗伊:

这封信是对你上周来信的回复。在不侵犯你权益的前提下,我跟达文波特一家进行了交谈,他们表示会继续聘用我作为你的律师。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会继续为你效劳。对于你的请求,我已经起草了文件,用来修改你的探视名单。不过,我强烈建议你三思。

罗伊,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律师,赢过官司,也输过官司,但从没有哪件像这件这样令我难过,不仅是因为它让我的侄女郁郁寡欢,还因为它给你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其实,你总让我想起瑟莱斯蒂尔的父亲。在他穷得鞋底有洞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朋友了。我们在一家纸箱厂里上夜班,下班后勉强来得及去上学。富兰克林能有现在的成就,可以说全凭个人意志。而你的意志跟他一样坚强,我的意志也是如此。

我们的上诉被州法院否决了,我知道你为此心灰意冷,这件事确实让人失望,但仍在意料之中。如果说密西西比州是“南部最差州”中的榜首,路易斯安那州也好不到哪儿去。州法院里的法官要么酗酒,要么腐败,要么种族歧视,要么以上恶习兼而有之。相比之下,联邦法院要好得多,尚有一些正经的法官。

所以我们还有希望,不要放弃。

你不该因为自尊心受伤而与达文波特一家断绝来往。你关在监狱里,与世隔绝,面对的是漫长的服刑期,所以在我还没能将你解救出来前,千万不要跟他们断绝联系。只有他们才能让你记着过去的生活,才能激发你重返往昔的欲望。就讲到这里吧,以下是我前面提到的禁止我侄女去探视你的文件,你可以自行选择要不要公开。我是你的律师,你我的信件自然完全保密,但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下。

你真诚的,

罗伯特·班克斯

小罗伊·奥·汉密尔顿

编号4856932

帕森惩教中心

劳德代尔·伍德亚德路3751号

路易斯安那州杰米森市,70648

亲爱的班克斯先生:

你说得确实没错。这是一封反悔信,我收回之前解聘你的话。瑟莱斯蒂尔的名字也不会从探视名单上删除,不过,作为我的律师,你就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瑟莱斯蒂尔了。如果她真的来看我,她会在名单上找到自己名字的。如果特意通知她,就好像我在求她过来看我,但我是不会求她做任何事的。

这些年对她来说相当不易,我心知肚明,可我过得比她还要艰难啊。我也尝试过从她的角度看事情,可是,我要怎样才能为那些在外面世界追逐梦想的人伤心流泪呢?之前,我只求她能坚守我们曾许下的“相互拥有,相互扶持”的诺言,只求她这一点,但现在我再也不会求她了。

班克斯先生,请不要放弃我的案子。不要忘了监狱里的我,也不要觉得我的案子已不可挽回。你曾警告过我不要对上诉的结果太过惊讶,既然我不能抱有乐观的期待,那我要怎样才能让心中的希望永存不灭?我感觉人们总是要我去做那些不可能做到的事。

另外,班克斯先生,我知道你不会提供免费的服务。不管达文波特一家还要为我付多少钱,我都会偿还他们,而且还要再付你等额的费用,只要我攒够了钱,就立即给你。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从未想到我会对你——一个我并不很了解的人——说这样的话。我妈走了,我爸尚在,但他又能干什么呢?他不过是一个老实人,吃苦耐劳,但身无分文。瑟莱斯蒂尔似乎已经迈步前行,不再等我了。我也只有你了。一想到她爸在为我付钱,我就心痛。不过你说得对,我不能愚蠢到只顾自尊,失去理智。

所以在这封信里,我要向你说一句“谢谢”。

你真诚的,

小罗伊·奥·汉密尔顿

亲爱的罗伊:

今天是11月17号,我想起了你。或许在我们初次约会的纪念日这天,你会给我回信。它作为我们的安全词,本是用来中断我们的谈话的,现在我希望它能给我们的关系带来些许的修复。我们现在的样子并不是我想要的。让我尽我所能地去关照你,尽我作为一个人的本分吧。

爱你的,

瑟莱斯蒂尔

亲爱的罗伊:

圣诞快乐。我一直没有收到你的来信,希望你一切安好。

瑟莱斯蒂尔

亲爱的罗伊:

如果你不想见我,我也不能逼你。仅仅是因为我不想活成你心目中的样子,你就断绝与我的联系,你好无情。我再说一遍吧:我没有抛弃你,也绝不抛弃你。

亲爱的瑟莱斯蒂尔:

请尊重我的意愿,一直以来,我都在担心这一刻的到来。不要管我,我不能一直被你吊着,任你摆布。

罗伊

亲爱的罗伊:

生日快乐。班克斯跟我说你很好,但他也只说这些。你能允许他向我透露更多消息吗?

亲爱的罗伊:

你大概会在奥利芙的忌日那天收到这封信。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孑然一身,但你不是。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你的来信了,你要知道,我一直都惦记着你。

瑟莱斯蒂尔

亲爱的瑟莱斯蒂尔:

我还能叫你佐治亚吗?你在我的心里永远都是这个名字。佐治亚,这是一封我等了五年的信,接下来的这句话我一直都在反复练习,甚至都刻进了床边的墙面上。

佐治亚,我要回家了。

你叔叔成功了。他越过了那群乡巴佬,直接把案子捅到了联邦法院。“检察官严重渎职”,说白了就是他们违了规。法官分明已经撤销了我的罪名,但地区检察官都没当回事儿,没有安排重审。所以,就像他们说的,“为了公平正义”,我很快就会被释放了。

班克斯可以更详细地跟你解释,我已经准许他这样做了。但是,我更想让你从我这里、从我亲笔写下的文字里知道这个消息:从今天起一个月后我就是自由人了,还能赶回去过圣诞节。

我们俩的关系已经僵了好一段时间了。我不该把你的名字从名单里删掉,你也不该不为此争辩。不过木已成舟,现在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我很后悔没有给你回信,这一年来,我都没有收到任何信件,不过我也不能期待你给我写信,毕竟你觉得我在有意忽视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忘了你?我希望我的沉默没有伤害到你,我只是太伤心,太惭愧了。

如果我说,过去的这五年就让它过去,我不去想,你也不去想,你会听吗?往事就如桥下的流水般一去不返。(还记得埃罗的那条小溪吗?还记得大桥奏出的乐曲吗?)

我知道我们不可能“从头再爱”,但我也知道你没有跟我离婚,所以我只想问你为什么仍然选择做我的妻子?既然你和别人在一起了,那这么多年来,你为什么仍然选择我做你的丈夫?此时,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在我们那栋舒适的房子里,你我坐在厨房的桌子旁,互诉衷肠,一切如旧。

佐治亚,这是一封情书,我所做的所有的事都是情书,只写给你一人。

爱你的,

罗伊

[1] 非洲政治家,刚果民主共和国的第一任总理。

[2] 电影《星球大战》中德高望重的大师。

[3] 三K党是美国奉行白人至上主义的秘密组织,宣扬人种差别及暴力对待有色人种。

[4] 希伯来先知。

[5] 非裔美国平面艺术家和雕塑家,以刻画非裔美国人的生活而闻名于世。

[6] 又称黑人文艺复兴,是由美国纽约哈莱姆黑人聚居区的黑人作家于20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发起的一场文学运动,旨在唤醒黑人民族的自尊心、塑造正面的“新黑人”形象。

[7] 美国早期高校采取的一种学生事务管理模式,由校方全面代替父母对学生实施管束。——编者注

[8] 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经典人物,他是圣母院的敲钟人,相貌丑陋、驼背、瘸腿,但心地善良。

[9] 安吉拉·戴维斯是美国著名的政治活动家,曾提出“监狱-工业综合体”这一概念,指的是由于美国囚犯人数增长而衍生的,向政府监狱供货和提供服务的私营企业及相关产业。

[10] 美国著名的人类学家、教育家,曾任非洲艺术博物馆馆长,同时也是斯佩尔曼学院第一任非裔女性校长。

[11] 一部1963年首播的美剧。剧中男主被指控谋杀了妻子,他曾发现一个独臂人从他家里逃出,但又无法提供证据,因而被判死刑。在押往监狱的途中,他成功脱逃,开始了寻找真凶、自证清白的艰辛旅程。后文“独腿人”即指嫌犯。

[12] 美国年度大学生美式足球比赛。

[13] 《真人实镜》(Candid Camera)是美国一档颇受欢迎的娱乐节目,栏目组将隐形摄像头藏于各处,设计情景整蛊不知情的人,偷拍他们的反应并剪辑成节目。

[14] 美国著名人权领袖,马丁·路德·金的导师,莫尔豪斯学院的第六任校长。

[15] 美国最大的巴士公司之一。

[16] 电影《教父》中的人物,是影片中黑手党的首领,人称“教父”,同时也是众多弱小平民的保护神。他有威严、讲义气、德高望重、受人尊敬。

[17] 西方婚礼誓言中的一部分。完整的誓言为:我愿意她(他)成为我的妻子(丈夫),从今天开始相互拥有、相互扶持,无论是好是坏、富裕或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彼此相爱、珍惜,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18] 巴吞鲁日,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首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