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某天下午3点整,一头泰迪样卷发的异国男孩出现在了我们眼前,他穿着蓝色长衫,脚上的袜子很长,紧绷在腿上像武林人士的绑腿。如果把乱发在头顶绑成一个小髻,妥妥的道士下山。表明采访的来意后,他带着我们走进了他的家。Joshua Andrew,他的中文名叫小易,在中国7年了。
小易纪录片《纽约人在北京》。
穿过曲径通幽、弯弯绕绕的石板路,我们走进了胡同里的一个院子。院子里东西很多,他说很喜欢这种被包围的感觉,很有安全感。走在砖石裸露的地面上,他指着地上一坨坨黄色痕迹说“柿子掉下来会变成这样,秋天的时候满树都是柿子”。
“看你们头上!”随着他的声音,我们朝着房顶看,北京冬日的阳光下,一只肥猫窝在房顶的瓦片上。“那边还有”,视线往下,还有两只肥猫错落有致地窝在房檐下的杂物堆上。“我有时候晚上睡觉会听到房顶的声音,很多猫晚上在那里跑动,就像武侠小说里的侠客一样”。
小易在北京的胡同里。 摄影:心像SoulPix
小易在聊天中经常提到武侠两个字。因为他喜欢说唱音乐,所以当我问起知不知道“武当派”(Wu-Tang Clan)这个组合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当然知道!他们是我的启蒙!”“武当派”是个受中国武术影响很深的美国嘻哈组合,他们会把李小龙电影里的打斗声采样放在作品里。嘻哈和武侠是小易在美国时的兴趣所在。
在中国南京,因为一次邂逅改变命运
小易生在纽约,父亲做的是电影行业。后来父母离婚,他和哥哥就跟着母亲生活。14岁的小易那时候很瘦弱,平时安安静静的。在一次被人欺负后,他和朋友找到了某个街区的黑人老大,想要跟对方讨教一些打架的招数,最后却被对方要求“不要打架”,要“peace”。也正是在这个黑人朋友的住所里,他了解到了嘻哈和武侠,看到了李小龙的电影。
从想要揍人的盲目中抽离后,小易开始在网络上疯狂寻找武侠资料。误打误撞中,他看了一本叫《The Book and The Sword》的书,翻译成中文就是《书剑恩仇录》。这是金庸第一本武侠小说,也是小易的武学启蒙,他看了很多遍,“写得太好了!”后来,他在纽约的少林寺学习了太极拳、猴拳,把对武侠的想象付诸实践。
小易在练太极拳。摄影:心像SoulPix
大学时小易选修了中文,然后发现自己似乎在学中文上颇具天赋,“很多外国人发不出‘绿’的音,‘绿茶’都说成‘lu茶’,我可以!”说起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充满自豪。
2014年,小易在南京⼤学念政治和中⽂,业余时间作词作曲。当时他⼼⾥对做音乐人还是有顾虑的,因为害怕成不了理想中的嘻哈⾳乐⼈。相比上台表演,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家⾥做⾳乐。有⼀天,他终于鼓起勇⽓问一个酒吧老板能不能上去表演,被老板礼貌拒绝,因为在那里表演的都是固定团体。不过,他还是给了小易一些指点,他指了指酒吧⾥坐着的一个⼈,让他去和那个人聊聊,也许他能帮忙。
小易形容那个人“是⼀个青年中国男⼈,穿⼀⾝多彩摇滚的衣服,看似是江湖中的流浪汉,给我的感觉⼏乎是侠客,⽽⼿⾥拿着的却不是⼀把剑,⽽是吉他。嘴⾥叼着⽀烟,缠绕着他的是弹出的⼀阵布鲁斯⾳符。”小易找过去,跟对方聊了聊音乐,还在对方的吉他伴奏下演唱了自己的作品。由于第二天还要上课,他和这个神秘人没有交换联系方式就匆匆分别。他不知道这次相遇意味着什么,但在不经意间,他的命运即将被这场偶遇改变。
小易和苏紫旭,受访者供图,拍摄于2014年。
美国人漂在北京,扎根深入
⼏天后,小易又一次经过这间酒吧,被窗户敲击声吸引,转头就看到了那个人在叫他。犹豫了一下后他走了进去。从那天起,两个人成了朋友。这个中国朋友叫苏紫旭,是一位来自内蒙古的音乐人,他在2015年参加了《中国好歌曲》第二季,最后加入了羽泉的队伍,他和小易一样都喜欢诗。
苏紫旭带着小易去了他表演的酒吧和录专辑的棚子,专业音乐人的生活对于尚处于纸上谈兵阶段的小易而言陌生又神奇。有一天,两人站在南京城墙上看夜景时,苏紫旭提到自己要回北京了,他邀请小易去北京做音乐。摆在小易面前的是两条路,一条是去上海找家公司做正儿八经的实习生,另一边是去北京做音乐。
小易在家里做音乐。
最终他克服了心里的恐惧,选择了未知而自由的路。对于来到北京后到今天的生活,他形容:“这条路磕磕绊绊的,也穷过,不过我想最终都是很值得。”
小易像所有北漂的青年人一样,干过各种工作——做各种老师、家教、做翻译,甚至他曾在朋友的店里打扫卫生、做杂工。如今他已经固定在一家英语培训机构做老师,镜头下的他能用各种方式逗孩子笑,吸引他们的注意。在与他合作上课的中国助教看来,小易的中文很好,对中国文化也非常熟稔,所以教孩子英文手到擒来。
小易在课堂上。拍摄场地:点点奇国际教育
上课时的小易与做音乐或独处时的他完全不同,平时的他更沉默,很多时间都用来思考。面对孩子时他内心可爱活泼的一面被释放出来,他形容自己的课堂就像一个家庭——“我是爸爸,助教是妈妈,然后我们照顾着一群孩子。”
书写自己的“东游记”,在诗与歌里寻找“道”
有了固定的工作,他就有了支撑理想的地基。小易在北京寻找到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个是在北大读人类学博士的澳洲人司腾,一个是在互联网企业工作,热衷非洲鼓的中国人玄真,三人一起创建了民谣嘻哈组合“三棱镜”,“因为三棱镜是把一个一体的光分开,光进去,然后出来的是彩虹。虽然我们是分开的三个人,但我们也是一体的。”
小易说自己是在中国才爱上民谣的,他喜欢崔健,会唱他的《花房姑娘》,还知道窦唯。在一次交流活动中,他认识了中国台湾音乐人胡德夫,对方称赞了他的中文说唱,这让他很开心。在这些中国音乐的影响下,他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开始回溯美国的音乐,布鲁斯、乡村、民谣……还有鲍勃·迪伦,他诗一样的作品让小易在东方与西方之间找到了连接点。
小易和他的吉他。摄影:心像SoulPix
小易除了写歌还写诗,他读李白、杜甫,也读北岛翻译的《时间的玫瑰》,在他看来,写中文诗和写英文诗是类似的,重要的都是把人性、人的精神注入其中,这样的诗歌会跨越国界,让所有人都拥有共鸣。曾经他觉得李白的诗歌是掩藏在历史尘埃下的东西,与现代人无关。但在一天夜里,在读《月下独酌》的时候他突然嚎啕大哭。因为一个人独自喝酒,只能与月影相伴,那一刻的孤独令人太过于感同身受,李白诗歌的力量震撼了小易。
我们是无辜者/我们是不锈光/我思故我在吗?/不!我在故我思
我现在才懂了/我是我自己的英雄
——小易《英雄》
老师、音乐人、诗人、翻译、西方人、美国人、白人,这些标签对小易而言都没意思。“这些⾝份,即价值,都很肤浅,都靠不住,都是变量,很多⼈被注定⼀辈⼦走在这些死胡同里寻找⼀个不存在的⾃⼰,我终极的⾝份是不增不减的。”他更愿意把写诗和写歌当做了解自我、探索宇宙的手段,重要的是自己。
小易让自己留在了中国,因为这里有难以割舍的朋友们,中国的诗歌继续滋养着他,他也会在业余时候看自己喜欢的老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活着》,他让自己扎进中国文化的根,一点点寻觅最诱人的那部分,也在探索中寻找着自己的“道”,书写着美国人在北京的“东游记”。
新京报记者 吴龙珍
校对 吴兴发
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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