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实甫:才子醉风流,西厢傲王侯
在中国戏剧历史上如果要排位的话,《西厢记》当为翘楚是无疑的,尽管有很多人会将票投给《牡丹亭》,包括我也会,因为,我认为《牡丹亭》在艺术上是远高于《西厢记》的,但这两部戏在受众的数量和影响上,绝对不是一个层次,《西厢记》定是一骑绝尘。
这两部戏都有个共同点,写的都是男女间的情爱,而且是那种“不守规矩”的男女之情,说人话就叫做“偷情”或“淫乱”。
这就很奇怪了,在中国这样一个“万恶淫为首”的国度,这情偷得是理直气壮,偷得是家喻户晓,偷得是万人钦羡,偷得是好评如潮,于是,中国有了个特色的词汇叫“红娘”,也有了那《红楼梦》中“双玉读曲”的绝美画面。
其实细细想来这个也不奇怪,想当年,有一部风靡的电影叫《廊桥遗梦》,故事情节极为平淡,画面也不美,演员也不漂亮;但就是这样一个主题为偷情的故事,让多少人挥泪;感叹中,早已忘却了这歌颂的主题,同我们核心价值观的相悖之处,因为,它唤起了我们压抑在心底的那阵阵春潮。
《西厢记》的作者是王实甫,他的这一作品甫一面世便受到了追捧,历代文人墨客对此剧是青睐有加,现在流传下来的明清刻本不下百种,所以,此剧亦被誉为中国古典剧作之冠。
他于正史自是无传,在当时“八娼九儒十丐”的年代,一个写剧本之人被正史所轻视,很正常;那与他齐名的大家关汉卿不也一样史无记载吗?我们只能从野史的点滴记载中,读出他生平的鸿爪雪泥。
王实甫,字德信,大都人氏,也就是今天的北京人,生活在元杂剧的鼎盛时期,大约活了六十多岁,今存《西厢记》及《破窑记》等多部杂剧。
据野史记载,他的父亲地位显赫,曾随成吉思汗出征,后任礼部尚书及太原郡侯等一堆的高官。
这个我是不太相信的,如果他出身于这样一个被“封侯”的家庭,在元人的等级制度上,他就应该不是我们汉人这个层次了,那是高官得做,骏马得骑的贵族,至少如和他同一时期的元曲大家贯云石一样。
王实甫据说是当过官的,野史说他是“以县官入仕”,而且还“治县有声”,还被提升为陕西行台监察御史;这可是相当于当时的省部级高官了,看来还是个有能力的好官,但因与上司不和,因此,在四十岁时“弃官不复仕”,从此混迹于勾栏之中,至于真实情况如何,姑且信之。
虽然我没有资料证明以上说法是空穴来风,但凭直感觉得大为可疑,最大的可能是同名同姓之人的张冠李戴,就如同《宋史》所载的宋江,带着数万官兵征方腊一般,难道朝廷不怕他再反吗?所以,此宋江非彼宋江也,然而,一旦被施耐庵写进《水浒》,那就被世人相信是真的了。
如果以上所述为真,如此一个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之人,缘何突然放弃万千身价,混迹于倡优之间,成为纵情风月的市井文人呢?这个从哪方面来说都令人费解。
既然“姑且信之”了,那么对王实甫这样选择唯一的解释,只能说他在骨子里厌恶官场,又醉心于戏剧创作,于是便“奋不顾身”地置身其中。
元人钟嗣成著有一部《录鬼簿》,这是历史上第一部为戏剧作家和演员立传的书籍,将这些人名为“鬼”,可见这类人的社会地位之低,正如他在序中所说:“人之生斯世也,但以已死者为鬼,而不知未死者亦鬼也,酒罂饭囊,或醉或梦,块然泥土者,则其人与已死之鬼何异?”
按艺术成就,他将王实甫排在关汉卿之后,我不知他是以年代还是以成就排序,但他对王实甫的记载为:“风月营密匝匝列旌旗,鸯花寨明飚飚排剑戟,翠红乡雄赳赳施谋智。作词章,风韵美,士林中等辈伏低。”
从中可以看出,他对王实甫的艺术成就和修养还是有着很高的评价,因为,对王实甫的钦佩不仅仅是局限于剧作家的小圈子,而是扩展至整个“士林”的范围内。
但这一串词中的“风月营”和“莺花寨”以及“翠红乡”,均为当时艺人和私妓聚居的场所,由此可以判断,王实甫并不是一个在自己园林中笔耕的剧作家,而是一位在这些地方“厮混”的浪子,也正是在这样“红烛昏罗帐”的地方,他汲吮了民间丰富的文化养分。
在王实甫仅存的三部杂剧中,《西厢记》当然是成就最高者,故事的情节就不用俺在此啰嗦了,人人尽知,我只是将其演变的过程作个大致地叙述。
这是一个自唐代元稹就开始写的故事,他是以自己的经历写下的一部带有自传体性质的戏剧《莺莺传》,其结局是以始乱终弃结束,反映的是一个“薄情年少如飞絮”的人生过程,总体说来是一部爱情悲剧。
但到了宋代,由于市民阶层的壮大,人们的审美意识出现了一个变异,一方面是经济快速发展,生活需求在精神层面有了更高的要求;另一方面却又由理学的兴盛,从而对人的礼法观念有了更进一步的禁锢,这就对《西厢记》的结局提出了异义。
于是,至金代出现了董解元写的诸宫调《西厢记》,要注意,这是一个只知姓董的文人,“解元”指的是他是乡试第一名,也就是某省的高考状元,如当年那唐伯虎被人叫做唐解元一样。
诸宫调是一种说唱艺术形式,类似于西河大鼓或评弹一般,以琵琶和筝伴奏,边说边唱;在这部《西厢记》的说词中,董姓之人对内容和结局作了大量地修改,最后是以张生和莺莺完婚结尾,但在艺术上还是比较粗糙,以至于金圣叹评价道:“女子红牙板,大汉铁琵琶。”仅此而已。
及到了王实甫,又将此剧作了更大的改动,不仅将单纯的说唱改为戏剧,内容紧凑,且故事情节更加丰富,以大团圆结局,体现了“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的艺术主张。
这就是《西厢记》大致的流程,尽管后来明清之际还有其他版本,但都无法超越王实甫,就都忽略不计了,所以后世是将这部伟大的剧作算在王实甫身上了。
但后世对《西厢记》的作者为谁还是很有争议的,最多的是有人将其归于关汉卿,或者是“关作王续”及“王作关续”,当然还有其他人创作之说;其实,都不重要啦,我是认为就是王实甫所作。
要认证当然很是麻烦,也没有铁证相佐,我只是感觉到王实甫是一个特别能化用前人创作的高手,可以说,没有元稹的《莺莺传》和董解元的诸宫调,就不可能有王实甫的《西厢记》,当然,这不能归于抄袭,也不能说是“点铁成金”,只能说他是化用前人作品的水平之高超。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这是《西厢记》中的名句,云天蓝碧,黄花满地,雁声凄唳,在这浓浓地秋色中,莺莺在送别张生赶考,通过对这充满离情的萧瑟之景的描写,道出了莺莺满满地无奈和忧愁。
但细看这醉人之句,总有点似曾相识之感,同当年千古名相范仲淹所写的《苏幕遮》何其相似乃尔。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如此化用的手法,在关汉卿的作品中是很少见的,关汉卿是叙事高手,于情景的渲染并非其所长,而王实甫的写作手法是长于寓景于情,融情于景,情景交融,臻于化境,由此看来,这《西厢记》不是王实甫所作,更有何人!
至于这个写那个续的也没啥道理,关汉卿属王实甫爷爷辈的人物,他要大王实甫四十岁,二人在他们的文人创作圈子,就是关汉卿成立的大都玉京书会中是朋友,成天厮混在一起,如果谁续谁的《西厢记》,敢不留原创人的大名?就如同续写《红楼梦》的高鹗,敢独自署名不成?
我觉得剧中最出彩的人物,其实并不是主人公张生或崔莺莺,而是红娘,她虽是配角,但她的艺术形象在剧作中特别地丰满,于是,后世便将所有“保媒作筏”之人,皆以此为名,早就忘了她有“拉皮条”之嫌。
对红娘的形象,汤显祖有段最著名的评价:“红娘委是大座主,张生合该称红娘为老师,自称为小门生。恐今之称老师称门生者,未必如红娘拳拳接引、白白无私也。”
《西厢记》一问世便得到时人追捧,而让人有些不解的是,王实甫并没有位列“元曲四大家”,这四大家是关汉卿、白朴、郑光祖和马致远,从艺术成就来说,那是环肥燕瘦,各擅胜场,但如果从知名度来说,王实甫远比这郑光祖的声名来得响亮,是何原因呢,不懂。
《西厢记》中的佳句多多,真可谓是美不胜收,历来脍炙人口,《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就曾借林黛玉之口,赞誉《西厢记》是:“词句警人,余香满口”"。
王实甫不但有这名震遐迩的《西厢记》,他的散曲成就也很高,比如他写有一首《集贤宾》,那读后也是心曲款通,令人感叹。
“住一间蔽风霜茅草丘,穿一领卧苔莎粗布裘;捏几首写怀抱的歪诗句,吃几杯放心胸村醪酒。这潇洒傲王侯,且喜的身登中寿,有微资堪赡亲,有亭园堪纵游。保天和自养修,放形骸任自由,把尘缘一笔勾,再休题名利友。”
这首曲儿名为《退隐》,其实王实甫的一生并没有如晋之陶渊明,宋之林逋那样地退隐,他只是在勾栏瓦肆的红粉中消磨,如那后世的柳永或唐伯虎一般,但那些当时的王侯将相我们又能记得几人,而他的一部《西厢记》,却成为中国文学史和戏剧史上的一座高峰,让多少人望峰兴叹,止步于山脚之下。
尽管《西厢记》写的是偷情,在历代定是被列入禁书一类的,而历代对这部剧作的封杀力度总是有些忸怩作态,似乎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究其原因,是这其中的男欢女爱之下,反映的是一种率性而为的人之本能,以及对美好婚姻的追求和向往。
还是金圣叹说得直接:“读西厢应与美人同坐,方能品出韵致。”至于那些被冠以无视伦理,冲破封建礼教的“大无畏”精神之类的溢美之词,那是今人给强行安上的,与王实甫的主题思想是毫无关系的。
每每捧读这《西厢记》,眼前恰若繁星织锦、明霞璀璨;看的是“晓来霜林醉”,品的是“古今离人泪”,耳边是雁声的凄冽,眼前是满目的黄花,思的是两情相悦,感的是一肩的擦过,就是一生的痛!
万林染霜,朦胧中昏沉的醉意阵阵地袭来,在眼前一片地氤氲中,我仿佛看到,一如衣袖生香的佳人,裙裾轻扬,一路地娉婷而来。
恨杏花插头时,全付东君主,唯有读这《西厢记》时,方才感觉到,那张生的翻墙,莺莺的自荐,也是需要超乎常人的勇气,我想,这正是王实甫要告诉我们的真谛,然而,现在唯有的,只有晓风残月,浅笑安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