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瞿长海校对 | Sakura286

余少能视鬼,尝于雪夜野寺逢一提傀儡翁,鹤发褴褛,唯持一木偶制作极精,宛如娇女,绘珠泪盈睫,惹人见怜。

时云彤雪狂,二人比肩向火,翁自述曰:少时好观牵丝戏,耽于盘铃傀儡之技,既年长,其志愈坚,遂以此为业,以物象人,自得其乐。奈何漂泊终生,居无所行无侣,所伴唯一傀儡木偶。

翁且言且泣,余温言释之,恳其奏盘铃乐,作牵丝傀儡戏,演剧于三尺红绵之上,度曲咿嘤,木偶顾盼神飞,虽妆绘悲容而婉媚绝伦。

曲终,翁抱持木偶,稍作欢容,俄顷恨怒,曰:平生落魄,皆傀儡误之,天寒,冬衣难置,一贫至此,不如焚。遂忿然投偶入火。吾止而未及,跌足叹惋。忽见火中木偶婉转而起,肃拜揖别,姿若生人,绘面泪痕宛然,一笑迸散,没于篝焰。火至天明方熄。

翁顿悟,掩面嚎啕,曰:暖矣,孤矣。

——《牵丝戏》

Vagary为《牵丝戏》创作的这段文案,聊斋极了。有人一提聊斋就想到阴气森森,狐啼鬼啸,那都是面子上的;聊斋的里子,其实是超乎性情之人,行世间非常之事。喝不起酒却把酒倒河里奠祭水鬼,把庙里丑陋的判官搬到宴席上座,在现代人眼里,这样的人是傻子,这样的事是傻事。但是蒲松龄觉得他们有趣,专门著书立传,为他们又笑又哭。

泪是情的化身(牵丝戏你挤出的眼泪)(1)

回头看Vagary的文案,什么叫性情之人?为了演傀儡戏,家业败尽,青春虚度,老年在破庙里瑟缩取暖,还不忘了给人演戏,这样的人不痴吗?什么叫非常之事?爱傀儡戏爱得搭上一切,愤恨到极致又焚之一炬,这样的事不痴吗?二者兼备,于是聊斋味儿有了,鬼气森森里前奏响起,这首唯美凄凉的古风歌,在Aki阿杰和银临百转千回的曲调里,正式开场。

嘲笑谁恃美扬威,没了心如何相配

盘铃声清脆,帷幕间灯火幽微

我和你,最天生一对

傀儡是美的。书里写“制作极精,宛如娇女,绘珠泪盈睫,惹人见怜”。

傀儡的美是不衰的,人会衰老白头,但它的美是死亡一般的永恒不朽。

它恃美扬威,却受到嘲笑,为什么?因为它没有心。它不是人,注定无法与它的主人成为一对。然而它却不甘心。许多年后的大雪里,主人已是风烛残年,明媚的它陪主人在破庙的灯火间翩翩起舞,心里想的依然是“我和你,最天生一对”。

没了你才算原罪 没了心才好相配

你褴褛我彩绘 并肩行过山与水

你憔悴 我替你明媚

为了反驳那些“不配”的声音,傀儡自己生编硬造了另一套说辞。

正是因为没有心,所以不会有任何矛盾冲突,只需要全心全意跟随主人的步伐,应该会更长久吧?

也是因为自己是没有心的死物,所以无论岁月摧残、风吹雨打,始终能明媚靓丽,这不是比人类的配偶更好吗?

泪是情的化身(牵丝戏你挤出的眼泪)(2)

荒唐也罢,倔强也罢,它默默安慰着自己,与世俗的眼光对抗着,坚信会有个圆满的结局。是什么让它如此痴狂?也许是初遇时,主人吻开笔墨,为它染上一滴珠泪的时候吧。明明是普普通通一个动作,却仿佛赋予了它全新生命一般,不知是着了什么魔,从此就倾尽一生,任其支配。相信所有为爱情盲目的人,都相信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完美。

你一牵我舞如飞 你一引我懂进退

苦乐都跟随 举手投足不违背

将谦卑 温柔成绝对

听到这里,读者大概已经懂了它的句句双关。

傀儡没有思想与意识,只能凭借主人的操纵来行动;而在一段感情中绝对温柔到谦卑的人,也正如傀儡一般,完全受到对方的操纵。苦乐进退,皆在对方的举手投足之间,这样的感情会有结局吗?大家心知肚明。

泪是情的化身(牵丝戏你挤出的眼泪)(3)

然而傀儡不甘心啊。它低低地唱着,明明在贯彻自己绝对服从、绝对卑微的指令,却一定要从中咂摸出一丝滋味来,以实现对自己的麻木和感动:

你错我不肯对 你懵懂我蒙昧

心火怎甘心扬汤止沸

你枯我不曾萎 你倦我也不敢累

用什么暖你一千岁

于是,在那场天地失色的大风雪里,最后的结局来了,意料之中的抛弃,出人意表的壮烈。

兰花指捻红尘似水

三尺红台 万事入歌吹

唱别久悲不成悲 十分红处竟成灰

愿谁记得谁 最好的年岁

最后的这场演出里,傀儡依然舞动如风,一颦一笑,得心应手,向看客展示着自己与主人的默契融洽。然而,猝不及防的,曲终落幕,它终于被丢进了火中。卑微一生,服侍一世,最后只落得一句“不如焚”的绝望。这是为什么呢?傀儡想不通,它还未能从演出中挣脱出来,脑海里唱的还是“唱别久悲不成悲,十分红处竟成灰”。

泪是情的化身(牵丝戏你挤出的眼泪)(4)

在自己的舞台上演着别人的悲喜,扮演傀儡的角色一生之久,早已忘却了什么是悲伤了。悲极成泪,泪尽泣血,血红到浓处是什么?是灰。让人想起“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的惨痛,“鬒发俄成素,丹心已作灰”的无奈,“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的绝望。唐宋文人的泪被融化在一起。它抬眼望向自己的主人。

风雪依稀秋白发尾,

灯火葳蕤揉皱你眼眉。

“葳蕤”是什么意思?草木茂盛。张九龄诗“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而无论是破庙里颤抖的灯花、火盆里摇曳的火苗,不都是花一般盛开吗?

寒冷的天气里,火苗跳动,带动着热气流上升,透过热气流看到的景物,便有些模糊和扭曲。所以“眼眉”是皱的,是被“灯火”揉皱的。

泪是情的化身(牵丝戏你挤出的眼泪)(5)

如此生动形象,这是傀儡在火中望向主人的最后惊鸿一瞥。它被抛弃了,却只看到主人白了头发,皱了眼眉。它没有心,却能感受到火焰的灼痛和内心的刺痛一齐涌来。于是它“婉转而起,肃拜揖别,姿若生人,绘面泪痕宛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低低唱的是:

假如你舍一滴泪 假如老去我能陪

烟波里成灰 也去得完美

我为你卑微了一生,最终烈火焚身,不得全躯。可那又如何?我已陪你走到了暮年,你为我的离去落下一滴清泪,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完美了。

我愿焚烧自己,为你换来最后一夜的温暖。

这时读者恍然大悟,原来最初对文案进行了误读。真正的性情之人,是傀儡,为了一份执念,颠簸消耗掉一生的人;真正的非常之事,是一生温柔、一生服侍,即便化作灰烬,也甘愿温暖对方。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谓“被你一贯的赞许,却不配爱下去,在你悲伤一刻必须解慰找到我乐趣”,讲来讲去,或许只是一场自我迷失的幻梦。梦醒的时候,卑微的人已失去了所有,主人只掉了几滴不知真假的眼泪。

泪是情的化身(牵丝戏你挤出的眼泪)(6)

文案与歌词,讲的是同一个故事,却又有截然不同的对照,像极了分开后的情侣的各执一词。你愿意相信老翁,那么是他一片痴情,倾家荡产,为了挚爱走向毁灭;你愿意相信傀儡,那就是它痴心不改,卑微一生,还是摆脱不了被抛弃的结局。如果你问我更倾向于相信谁,我只能笑而不语。“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借着这首歌,愿所有人的爱都奔向它所该去的地方,得到它应得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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