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天赋才算诗人呢?
这听起来有点儿像个“玄学”问题。因为就连智者柏拉图都把诗人的天赋说成是“诗神激动起来的迷狂症”(《斐德若篇》)。遗憾的是我不信神。所谓怪力乱神,子所不语;六合之外,存而不论。
将问题的探索引向神灵的意志,在我,不是一个切理厌心的答案。不从神论而从人论,诗人的天赋该有些什么呢?
简单点儿说,我觉得就两样:一则是他知道该说些什么;二则是他知道该怎么说。
我绝对相信塞北江南、纵横捭阖的人生有助于成全一位诗人。至少比起旁人来,他经历得多了,也就会有更多的话可说。但这绝不意味着平淡的人生就会消磨甚至埋没掉一位优秀的诗人。
否则的话,我们很难解释,为什么那么多的古人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但写出“晨兴理荒秽,荷锄戴月归”的却只有陶渊明一个——能把平淡的生活说出诗意,那是另外一种天赋,“怎么说”的天赋。
“怎么说”不是一门天马行空的玄学。从技术层面说,它是有操作守则的。
比如《诗经》里的这首《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
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诗·王风·君子于役》
如果我们把这首短诗还原成一幅图画,它大致是这样的:
映着斜阳的余晖,一个主妇站在自家门口,打着眼罩往坡原上眺望。慵懒的牛羊沿着坡道缓缓地走回家来。院儿里的鸡不再四处游荡啄食。它们悄悄踡回墻壁后头的鸡窝里,偶尔才发出一两声咕咕地低吟。在那个夜幕即将合围的宁静的时刻,女人想起了行役远方的丈夫,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这首诗的结构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是诗人描绘的兴象,而“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则是由前述兴象引发的兴思。
只从逻辑上说,有这两行诗,“由物及心”的起兴就已经完成,意义圆足,再往头里加上一行“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貌似有点儿多余。
可诗人为什么要“多余”加这一行呢?
我觉得,恰是多余的首行,才能见出诗人“会说话”的天赋。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们不妨来对比一下,有首行之与没有,诗意会有什么差别。
假如没有首行,诗文将从日暮村景写起。“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这三句的语序,古往今来的不少诗评家都指出它有些打破常规。
因为从语法上说,“日之夕矣”一句该算作“鸡栖于埘,羊牛下来”这两句的时间状语。通常情况下,这个时间状语应该前置,但诗人却把它插入了“鸡栖于埘”和“羊牛下来”之间。
诗人向我们描绘的日暮时分的田园生活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而不是一个定格的、静止的画面。
具体地说,就是“鸡栖于埘”描写的是完成时——鸡已经回窝了;而“牛羊下来”描写的是进行时——牛羊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促成它们先后回家的因素是什么?是“日之夕矣”。
语序的调换使得“夕阳”这个符号在诗人描绘的场景中被放大和凸显了出来。
而那个被暮色包围的主妇因为这个被放大的符号而产生下述的情感投射,大概是不能自禁的吧:
该回来的,有些(指鸡)已经回来了;还没回来的(指牛羊),也在回来的路上了。
那在远方服役的丈夫呢?在这个斜阳西沉,该回家了的时候,他为什么还不回来?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回来呢?——“曷至哉”,主妇的这句感叹显然是冲着“日之夕矣”去的。连畜生都有个回家的准时候,偏是人却没有!
从情感发生的逻辑上说,是“日之夕矣”引逗出了“曷至哉”,但诗人的叙述却把它们掉了个个儿。“曷至哉”被前置了,而在“日之夕矣”之后,诗人还额外补了一句“如之何勿思”。
“曷至哉”前置,意味着它的被强调。也就是说诗人并不想写成一首悠然淡远的田园诗——让主妇浸润在斜阳的余晖里,随着暮色的渐深渐重,一点一点在心里泛起对丈夫的思念,这大概不是诗人想要的结果——诗人可能更想要一个类似汉乐府《上邪》那样的开篇,用“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那样的强烈的语气来先声夺人。
当然,序曲才出,就将感情排山倒海似地倾泻出去,不免令听者诧异。
于是歌诗适时地转入“日之夕矣”,一方面解释了主人翁情绪激动的原因,另一方面也让她的思念之情在苍茫暮色中变得越发深沉。
如果我们依着起兴的逻辑把这首诗改做先写“日之夕矣”再写“曷至哉”的两段式结构,那么它所酝酿的情绪该是从波谷渐至波峰,渐行渐强。
而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个三段式,令诗歌的情绪变化更丰富了,呈现出一种波峰——波谷——波峰的样式。
最后一行“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为什么是再至波峰?因为对这一句的准确翻译该是:连那些没回家的牛羊我都惦记着,何况是远方的亲人呢!
《君子于役》这首诗,乍一看,好像写得很简单,但它其实很有点儿“不把聪明摆在面儿上”的味道。
除了我们上述分析到的三段式结构以外,这首诗的重章叠唱也是值得仔细揣摩的。
我这么说,可能会有人不以为然:《诗三百》里边儿使用重章叠唱的篇目那真是太多了,这种形式存在的意义主要就是为了配合音乐的循环往复嘛,为什么偏要说《君子于役》的重章叠唱别有深意呢?
那是因为在这个重章叠唱的音乐形式中,诗人还额外设计了文字的变化来与之配合。仔细对比一下两章歌诗的文字内容,如“埘”替为“桀”,“来”替为“括”之类属于调整音节的同义替换,我们暂且不论。
但结尾两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替为“君子于役,苟无饥渴”不是此类,得单提出来说一说了。
“苟无饥渴”这句话不单纯是写一个女人惦记远行的丈夫能否吃饱穿暖。因为“饥渴”是《诗经》的众多隐语习惯中使用频率比较高的一个,它隐喻的是两性之间的亲暱关系。
所以这一句话的正解该是:不知在远方的他是否也会想我?
一个长守空闺的女人心里泛起这样的疑问,大概说明她对丈夫远行不归的动机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怀疑:究竟是他回不来呢,还是他就不想回来呢?
做这样的分析,我绝不是要说这首诗的主题最终是指向了夫妇间的猜疑与背叛。试想,当这个主妇一次又一次在心里预设了丈夫回家的时间,而这种预设又一次次落空以后,她因为这种落空的反复折磨而生出某种莫名其妙的动摇和疑虑,该是人之常情吧?
人生最痛苦的事儿就是等待,因为等待的结果往往是未知的。在未知的等待中长守煎熬,但凡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就难免胡思乱想。
假如诗人不写主妇的这等胡思乱想,而把她写成心无杂念、坚贞不移的模样,那反倒让人感觉不真实了。
— THE END —
文字|晋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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