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文通

盖头每个自然村都有自己的仓库。水尾仓库建成于1963年,正是大锅饭刚刚结束的时候。仓库一旁有座木桥,高出水面很多,桥面挺宽,可铺在上面的木板,甚至桥梁都有些朽烂了,还长出苔藓和菌类。人走在上面,桥就发起抖来,天气晴朗时倒还顺当;若是下过雨,腐烂的木板异常黏滑,过桥得分外小心。有几次我走在桥上,才迈了几步就定在那儿再不敢动了,生怕挪动一下脚步就会滑倒掉进河里。坐在仓库条木上聊天的大人就说:小心一点,小心一点,这桥是要修一下了!然而,不到七月十五怕是无人修理的。那些大一点的孩子和高大的年轻人并不走桥,而是爬上旁边的一道矮墙,再攀住仓库那排固定着的座椅靠背翻越过去。

洪水村船型屋(村落水尾仓库)(1)

木桥架在用方石垒筑的堤坝上,从堤坝石缝里冒出来的芦苇和苎麻却生机勃勃,像受了天地的滋养似的。桥下水流不大,鸭群却不少。一对番鸭相约来到水边,它们通身雪白,长着洋鬼子似的眼睛,一边不停地摇摆着尾巴,一边“嘎嘎”地叫着,那声音嘶哑而低沉,仿佛是得了严重的支气管炎。它们有节奏地轮流把脖子伸出去再缩回来,看样子像是客气地谦让着请对方先下水,客气了很久才双双滑入水中。

妇女们撅着屁股在河边洗菜、洗衣服。哪家办喜事了,三、四个妇女就在那儿清洗刚刚宰杀杀的鸭子,待到把毛都拔除干净了,就把它们装进一个大大的木盆里。早些年,那儿还有几块用来洗衣服的、被搓磨得光滑的平板石头,每次发了大水,石头就被冲出几丈远,有人又把它搬回来。后来发的水越来越大,那石头就被冲得不见了踪影,只得从附近挪几块小且不平整的凑合着用。

洪水村船型屋(村落水尾仓库)(2)

仓库分上下两层,下层有带靠背的座椅,三面透光,视野开阔,是人们聊天拉家常的好去处。中间立着一根大柱子,村里发布通知,就写在大红纸上,贴在大柱子或墙壁上。在我有记忆的时候,一些地方还残留着用白纸写的大字报。

村里唯一的一部电视寄存在距此一箭之遥的村干部家中,平时白天收起来,到了晚上再搬出来。电视放在一个大大的奇怪的柜子上,那大柜子与墙壁是连为一体的,像一个高高耸立的神龛。阅兵式开始了,解放军一队一队地在屏幕上闪现,整整齐齐,穿灰色衣服的、穿黑白条纹衣服的,戴平顶帽子的、戴铁帽子的……我仰着头看了很久,回家后,口里“哒、哒”地喊着,并学着军人走路的步伐把地板踩得震天响。晚上到这来,可以看见外面亮着的一盏路灯,很亮很亮。家里的灯都是橘红色的,它却不一样,是白色的,上面还扣着一顶帽子。我一直弄不明白那顶戴顶帽子的作用,下了雨才知道是防水用的。

一个秋日的下午,我们兄弟俩与祖母来这玩,抬头远远看见村里的赤脚医生挎着个大大的木箱子走进一户人家。村子里就一个医生,叫许荣生。不知什么原因人们把乡村治病的称作赤脚医生,可能是因为他们平日也要光着脚下地种田的缘故吧!赤脚医生对各种病症都要略知一二,医术并不精湛,但不管人或是家畜,犯了病如果自己的土方子治不好,就会请他医治。我和茂华笃定他是要挨家挨户给小孩打预防针的,决定躲起来。仓库是架空的,我们就猫着腰躲在下面。躲了许久,听到祖母在叫我们,我们断定是打针的来了,仍旧躲着不出去。

当地人上了年岁后就会为自己准备一副棺材板,如果哪天突然去世,其家人就把棺材板抬出来刷上红漆。仓库架空层存放着一副棺材,可能是离得太近,视野不开阔的缘故吧,我们仔细打量着着这块奇特的大木头,绕着它审视了一遍才看出那是一副棺材。即便如此,我们仍是不敢出去,直到天色渐暗,我们确定赤脚医生已经走了才钻出来。

闲时到这聊天的人不少,偶尔有小孩哭闹不止,扰了大家的雅兴,不胜其烦。一旁热心的便好言劝告,孩子的妈妈就说:“不用劝了,烂泥哪能糊得上墙!”我很疑惑:烂泥真的糊不上墙吗?不远处就是一片稻田,我匆匆跑去捞了一把淤泥,隔着小河用力把它甩在木板墙上。一旁的大人都很费解,问我想干什么。我并不回答,只想解开心中的疑惑。果然,那一小块烂泥贴在了墙上,直到很久后被晒得发白了也没掉下来。

偶有哪个小孩在靠椅边撞伤了脑袋,疼得哇哇直叫,大人便一边揉着伤口,一边拍打着靠椅,并大声责骂着:这个坏椅子,害得宝宝撞疼了,我们打它!见靠椅挨了揍,孩子的注意力被转移,心情也平复了许多,便忍着疼痛不再哭泣。或有孩子摔倒了,大人便连忙奔去将他扶起来,一边用脚跺着地板,一边装模作样地说:哎呀,老鼠,刚才一只老鼠把宝宝绊倒了,踩死它,踩死它!

这已经是早几年的事了。到我上学后,早上常有出工的青年在此聚集,腰里扎根棕绳,腰后的鞘里别着砍柴刀。他们放下锄头等农具,先互相分发“红霞”“塔前”等牌子的香烟慢悠悠地抽着,阔绰一点儿的可以抽“大前门”。抽够了就比试着谁的手指力气大,伸出中指与对手的勾连在一起,用力往两边拉扯着。输了的不服,说自己左手的力气更大,再要一争高下。虽是寒冷的清晨,这里却充满了活力,嘻嘻哈哈一番取闹之后大家再相约着出工。天气更冷的时候就在附近生一堆火,暖和暖和再动身。

中午刚吃过饭,许多同学就陆陆续续来到这里,在楼下玩跑跑抓,或用一块布条蒙住眼睛玩“抓鬼”的游戏。为防止作弊,眼睛要遮得严严实实,大家故意把蒙眼的人引诱到柱子旁边,希望他能撞上去。也有时候大家互相使着眼色蹑手蹑脚地溜走,就只剩蒙着眼睛的在那瞎摸一气。他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了,摘下蒙眼的布条发现空无一人,瞬间惊呆了。而偷溜的一群人却躲在远处偷笑。也有一些特别不甘寂寞或极爱出风头的,爬到那个神龛一样的大柜子上,说要躺着睡觉,哪里睡得着!一会儿又爬起来盘腿而坐,解开衬衫上面的几粒口子,把一只手臂从袖管里抽出来,嘴里念念有词,扮演着罗汉的形象。也许那个大柜子本身就是为安放菩萨设计的吧!要爬上大柜子颇有些难度,但个子高的人就容易多了,只需站在条木上,双手用力拉,双腿用力一蹬就上去了。有个年轻人甚至说,夏天太热,他曾经在那个大柜子上睡过一觉。

洪水村船型屋(村落水尾仓库)(3)

仓库不仅是人们集会和休息玩乐的地方,也是信息汇集之地,许多大大小小、虚虚实实的信息都汇集在这里,再从这儿散播出去。哪个女人和老公吵架,一怒之下喝了农药,又被左邻右舍按住往喉咙里塞头发、灌大粪抢救回来了;哪个妇女上厕所时不慎把环弄丢,又意外怀孕了;谁家的老婆被修马路的民工拐跑了……这些消息都可以从这个信息集散中心了解到。靠背椅上、条木上,偶有几个人正襟危坐,神情警惕;或斜坐着,像蓄势发力的螳螂准备随时扑向猎物一样,还努力地把脑袋聚拢在一起,压低声音热切地交谈着。不用怀疑,一定是最近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知道内情的迫不及待,不吐不快;尚未听闻的,全神贯注,像个求知若渴的小学生。

也有讲故事的,最有感召力的是一个曾被土匪关押了两个多月的老头。老头平日总是在放牛,有一段时间他摔伤了腿,就不再放牛了,腿好后就常到这讲故事。他的故事很多,从头发黑白相杂时开始讲,到须发全白还没讲完。我上学、放学经过这时,常看到他身边聚着几个听故事的。他瞪着眼睛,讲得绘声绘色:“野狗真狠毒,把手往牛屁股里掏。牛拼命地跑,肠子就满地拖着去……铁线虫细细的,像细铁丝一样,谁能料想到它能勒断牛尾巴……”他的话题似乎大多与放牛有关,有时也讲演义小说,挥舞着手,甚至脸上暴出青筋来,俨然一个从烽烟四起的战场归来的亲历者。但这些打打杀杀的故事远没有野狗掏牛肛有趣。

一些外来讨生活的也常常在此驻扎。两个打铁匠在仓库的屋檐下搭起棚子和炉子。他们流动着到各地打铁器,一呆就是十天半个月。他们的炉子上有个把手,可以推拉着送风。只要一推拉便能发出呼呼的风声,火就烧得旺旺的。这时便可以把铁块丢进炉子里,待到烧得通红通红的时候就用一个铁钳把它夹出来。师徒两人就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师傅上身只穿件肚兜,左手捏着钳把手,不断地移动着,有时还翻转一面,右手使小锤轻轻地象征性地敲一敲。徒弟光着膀子,体强力壮,双手握紧大锤用力地敲打下去,每捶打一下,火星子就四下溅开去。旁边的人笑着说:“师傅,你都没用力气哦!”师傅只是嗯嗯地应付着,并不多说话。待铁块渐渐冷却,就再放到炉子里烧。铁器捶打成形了,就把它插进旁边的水缸里,“吱”的一声,水面瞬间就沸腾起来,还冒出浓浓的水汽。一件件铁器就在这简陋的棚子里被打造出来,锄头、犁头,锤子等等。打造刀具似乎要麻烦得多,刀背和刀刃所用的钢铁并不一样,要先将上好的钢材嵌进去用来做刀刃,再用力捶打,使两块钢铁充分融合,还要把刀刃磨得寒光闪闪。

洪水村船型屋(村落水尾仓库)(4)

有时铁块太大,待烧得通红后,要用斩子斩下多余的。有一次,地上丢着一块铁,青黑色,看起来很吸引人,我禁不住伸手去拿,没想到它非常烫,连忙抛掉,没过一会儿手上就起了两个水泡。

也有打锡壶的。先将废旧的锡壶放进一个小炉子里加热,待融化了就倒进模具里,铸成厚纸板一样的锡片,经过剪切、捶打、焊接,一个棱角分明、银光闪闪的锡壶就做好了。末了,还不忘在上面印上主人的名字。这种锡壶身形高挑,停水果断,用来装米酒显得很气派。村民置办婚庆酒宴,常常要摆几十桌,喝的都是自家酿造的红酒,就要到各家借用锡壶,印上了名字不会混错。

更有趣的是耍猴。训猴的用一根绳子将猴子套住,让它干什么就干什么;猴子不听话就用鞭子抽它,猴子就反击。表演完了,猴子就端个盘子向看客讨钱。可惜这些我没有亲眼所见。

仓库是整个村子的中心,相当热闹,有时还有编织竹篾的,缝补鞋子的,修理雨伞的,贩卖猪肉的,甚至有坑蒙拐骗的。

那一年的秋收就要开始,恰逢有人取妻。这天,一个背着包的人来村子里贩卖补品,有鹿茸,甚至还有虎骨。秋收是很需要体力的,村里人,特别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希望通过进补的方式增强体力。大家早就听说老虎的骨头能强身健体,所以虽然价格高昂,却卖得挺好。往日有个常来村里贩卖人参、党参、天麻等药材的小贩,年龄比较大,大家对他都比较熟悉了。今天卖虎骨的却是个中年人,大家并不认识。中年小贩一会儿用一把精致的小锯子小心翼翼地锯下一片片所谓的鹿茸、虎骨,一会儿又用一把小称称一下重量。那虎骨其实是虎掌,有锋利的爪子、半透明状的虎筋,还有几撮用以验明正身的棕色的毛。

当天,新郎官的几个打扮光鲜的拜把子兄弟闲来无事,就聚到仓库闲聊。他们并不坐在座椅上,而是高高地坐在那排座椅的靠背上,商量着不如把这虎骨抢来玩一玩。抢夺中,竟从“虎骨”里扯出丝线来!事情败露,小贩慌了,趁人不备忙将家伙塞进包里溜之大吉。那根“虎骨”就被扔到了小河的沙石堆上。

后来,有人在仓库的一间屋子里开了个小卖部,每到逢年过节,憋闷的店内就一派“云蒸霞蔚”的壮观景象,并伴以“大鬼”“王炸”的叫喊声,从早上八九点钟,一直持续到凌晨一两点。

再后来,到此集结聊天的少了,讲故事的老头也不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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