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玉金

捧着尧舜点燃的香火一路走来,先祖们怀着无限虔诚,将敬畏之心之写进古老民族的精神家谱。于是,天地神灵、世间万物的蒙昧浑沌,已衍化为今日清晰可辩的生态文明。这样,一次不经意的际遇,鸟儿顺理成章地飞进我的笔端。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相对于柳宗元的孤独寂寞和冷清,我更尊崇李白的热烈与豪放:“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诗仙四次拿鸟说事儿,三次落脚于“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如果将“蜀道之难”反过来,我们则会看到另外的景观:鸟儿从远古一路艰难的飞翔。

出门未免流年叹又见湖边木叶飞(青未了鸟儿从远古一路飞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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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区东侧,建有一处多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平台,栽满了各种绿植花卉,名曰“空中花园”,靠近我们二号楼边角处,有一个三角形小平台和两株不大的苦楝树。不记得始于何时,这里竟成了鸟儿们的驿站,常有鸟儿光顾。这些鸟族中既有候鸟也有留鸟,小者如蓬雀、歌莺、麻雀等,稍大的有黄鹂、戴胜、白头翁,喜鹊和斑鸠算是大哥大了。不知是因了良禽择优木的法则,还是季节变化了的原因,现在有些候鸟已不分四季,纷纷变成了留鸟,一年到头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

静坐窗前观鸟景、听鸟唱,成为我有闲时的一大乐趣。它们从一大早就唧唧喳喳,既有单独发言,也有集体讨论,有时一撇一捺抹抹喙角,梳理下羽毛,有时自觉安然,像守规矩的小学生,认真地思考着远方。它们是一支完整的乐队,黄鹂引领着主旋律,歌莺吹响伴奏的长笛,咕咕的斑鸠敲着架子鼓,喜鹊喳喳着开场锣,白头翁和巴哥便开始引吭高歌了。

鸟儿天性胆小而警觉。曹孟德《短歌行》中的乌鹊“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绕树转了三圈,也没找到可以放心安歇的枝杈。我窗前的鸟儿似乎没那么多顾忌,每天来到这里就像回到了家,尤其是喜鹊和戴胜,立在平台或树枝上,虎踞龙盘,昂首挺胸,威风凛凛,俨然坐阵的大将军。同样是鸟,差别怎么这么大?后来我终于明白,这里面还有个感人的故事。

与我同住一栋楼的关爷爷和吴奶奶,身体康健为人和善,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直到听家人介绍,才得知他们一直从事着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喂野鸟儿。人家喂养鸟儿是关在笼子里,他们却直接面对大地天空,每天早上吃饭时,总是有意留一些剩饭渣,弄碎后倒进器皿或纸盒里,像喂养家禽一样端到楼外平台上,有时还撒些五谷杂粮,随便鸟儿享用。更令人感动的是,一天天,一年年,这件事好像成了他们必不可少的家务活儿,春夏秋冬风雨无阻,乐此不疲,从进住小区开始,到现在已经坚持七、八年了。

“檐前花覆地,竹外鸟窥人”。原来老人也与我一样,平时喜欢隔窗欣赏鸟儿,有时还瞒着玻璃拍些小鸟图,与人分享;不知尽情啄食嬉戏的鸟儿是否想到,近在几米处的玻璃窗内,竟藏有好几双赞赏的目光。我对两位老人了解不多,只知道爷爷是退休老干部,奶奶是早年毕业于北大的高级知识分子,都是有文化有修养的老人,在他们眼里,那些活泼的鸟儿就像幼儿园中的小朋友。孩子们知道老人喜欢鸟儿,都亲切地称他们“鸟爷爷,鸟奶奶”。

出门未免流年叹又见湖边木叶飞(青未了鸟儿从远古一路飞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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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鸟的关系是个古老话题,有着太多的神奇传说,比如精卫填海、喜鹊搭桥等悲壮唯美的神话故事早已妇儒皆知。要说人与鸟儿亲如宾朋,莫过于孔子贵婿公冶长先生了。

沿齐长城一路东下,至安丘境内有座城顶山,山上有座公冶长讲学书院,现有公冶祠和其塑像。传说公冶长喜欢鸟儿,常以食喂之。冬天大雪封山,他见鸟儿饿得喳喳直叫,就打扫出一片空地,每天投放些食物。鸟儿们经常围着他飞来飞去,飞累了就落在他的肩膀上,用它们的语言与他交流。一季两季,一年两年……若干年后,公冶长渐渐听懂了鸟语。老乌鸦多吃多占之心落空,便放开了“乌鸦嘴”:“公冶长,公冶长,山后河边有死羊,你吃肉,俺吃肠”。跑到山后一看,却不是死羊而是人尸。差役将公冶长当嫌疑人押至县衙,公冶长分辩说自己懂鸟语,是被老乌鸦骗了。这时,正巧有只燕子叽叽喳喳飞来飞去。知县大人说:“你说你懂鸟语,我问你,这只燕子在说啥?”公冶长答:“燕子说,你儿子把它儿子摸去藏在课桌盒子里,请叫你儿子把它儿子放了。”知县大人将信将疑,到场一看,果然一切如公冶长所说。从此,公冶长懂鸟语的故事流传开来。

上世纪80年代初,著名曲艺家刘兰芳曾将这个故事引进了她的长篇评书《杨家将》中。

像许多民间故事一样,公冶长懂鸟语也只是个美丽的传说。可是,在历史长河里,中华民族自古就有喜爱鸟儿的大量文字记载,历代先贤的锦绣华章中,鸟儿一直占据着重要位置,如《诗经》中就提到了30多种鸟儿。“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等绝句,更是耳熟能详,千百年来一直回响在朗朗书舍里。在众多写鸟的佳作中,白居易的这一首既直白又有教育意义:“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几句大白话,读来直击人的心灵。

除了文学外,鸟儿还一直是美术绘画、音乐艺术大师们钟爱的主角儿之一,古今中外,描绘和讴歌鸟儿的经典作品数不胜数。其实,鸟儿在民间更是广受喜爱,劳动人民素有把鸟儿当作吉祥物的传统,家具上刻有鸟儿图案,花被上印着燕子,枕头上绣着鸳鸯,就连说话,嘴边也常挂“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之说。神奇的鸟儿,寄托着一代代中国百姓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

打开记忆的闸门,回流到童年的小河里,我看到了自己与鸟儿一起成长的一幅幅倒影。秋末,播上了麦种的菜园就成了我的幼儿园,娘给我一个小板凳,叮嘱说,坐在这里别离开,要是有鸡和鸟来刨食,就把它们轰走。于是,那块菜园空地上,每天上演我与禽鸟追逐的游戏。麦苗露头了,长高了,娘用一个草人替代了我,那草人头戴苇笠,脖子上系着的纸片在风中飞舞,禽鸟们认定那就是我,吓得不敢近前。

鸟儿需要吃“活食儿”,尤其喜欢小昆虫。小时候,小伙伴们在苇笠底下缝一布袋,将落地的幼小麻雀、雏燕放进去,带它们到田野捕捉蜘蛛蚂蚱喂食。还没睁眼的幼鸟听到呼唤声,脖子伸得老长,张开的嘴比头还大,奋力等待食物,样子很是可怜。几十天后,幼鸟长出羽毛,扎出翅膀,终于会飞了,这时就会将它们撒出去,从几米到几十米,越飞越远,盘旋累了便返回落在苇笠上。快成鸟的时候,它们的飞翔本领越来越出色,可不管多远,一听到呼唤声,就会从老远飞回来……

出门未免流年叹又见湖边木叶飞(青未了鸟儿从远古一路飞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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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面多棱镜,总是将各色人等价值取向原版呈现出来。小区外是一条园林式景观河,层层叠叠的虬枝繁叶,日夜不停的流水,不仅是人们休闲散步的好去处,也引来了大批鸟类,其中居然还有白鹭、苍鹭。没想到,这种在北方难得一见的鹭鸟,竟时常出现在我的窗前,令我兴奋不已。从此,我常“守窗待鹭”,感叹这群白色公主从唐代的“西塞山前”翩翩飞来,跨越千余年长空来到我的都市楼前,依旧记得远方与归途。可是后来,鹭鸟不明原因地消失了。有一天,我在河道上邂逅了一支几乎天天沿河道遛跶的“弹弓队”,终于明白了鹭鸟不辞而别的秘密,想必它们早已领教过弹子的威力了。

弹弓作为一种古老的玩具,对于来自绿树环河之乡野的我来说,不仅相当熟悉,而且还曾一度玩得风生水起,有过在几十米外打落乒乓球大小鸟的经历。那是少不更事的孩提时代的糗事了,记得那时乡村的男孩子几乎人手一把弹弓,也是三五一伙儿,天天穿行在河边树林里,目不转睛地寻找猎物,痴迷度不亚于现在的孩子痴迷网络游戏。从眼前的这支“弹弓队”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惑疑的是,已是进入不惑、知天命、耳顺年纪的人了,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初心不改,一把弹弓就返老还童了呢?

在与“弹弓队”交流时发现,现在的弹弓竟也与时俱进了,居然可以有线制导,一根长达几十米柔软且结实的线绳,末端系一枚锐利无比的钢钉,击中目标后,回收线绳即可带回猎物。听说这种现代化弹弓很容易从网上购买,一把上百元。

商品经济意识,早已渗透到了现实生活中的各个角落,价值观与利润相互交织,目标与追求装进了社会这个大万花筒,人性的底色变得越来越模糊。

千百年来,爱鸟与伤鸟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为一直在延续。为此,爱心人士一直在劝导,专家学者一直在呼吁,但捕鸟伤鸟现象依然存在。个中事非真的是一言难尽的见仁见智吗?事实上历史早已给出了答案,其终极解读无非是教化与认知、文明与鲁莽的博弈。正是这个原因,上世纪50年代就曾将麻雀列为“四害”之一,开展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全民捕雀运动,小小麻雀们真的成了惊弓之鸟。其实,人类与鸟类的矛盾可上溯到远古。《史记.殷本纪》中就记载了商汤劝捕鸟者去掉三面网的故事,这便是“网开一面”成语的由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耕读能传世,知书可达理,未经《诗经》雨露滋润,莽夫即君子, “窈窕淑女”与飞翔的精灵,均在“好逑”之列,这就有了“缥缈孤鸿影”的悲凄,“作鸟兽散”时的惊恐。

出门未免流年叹又见湖边木叶飞(青未了鸟儿从远古一路飞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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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所有的伤害,并非完全是恶意为之,很多则是出于无意和无知,有时候好心和爱心也会酿成苦果。这个现象在人与鸟的关系上非常典型。被选入中学课本的《庄子·外篇·至乐》写道:“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 鲁侯是用自己享乐的方式来养鸟,不是按照鸟的生活方式来养,鸟终于被他“一片好心爱死了”。“鲁候养鸟”的悲剧至今仍在继续上演。在公园里,我们每天早晨都能看到一些提着鸟笼的老人们,谁能说他们不爱鸟儿?但就其本质来讲,不也是“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吗?

随着社会文明的发展,人类越来越认识到了鸟儿对于生态环境的重要性。科学研究表明:一只猫头鹰一个夏天能消灭1000只田鼠,相当于保护了一吨粮食;一只燕子一个夏天能吃掉50至100万只蚊子、苍蝇和蚜虫;一只啄木鸟一年能啄食50万条寄生树虫;灰喜鹊、杜鹃等许多鸟类,也都是捕捉害虫的高手……于是,爱鸟护鸟也上升到了国际层面。《世界保护益鸟公约》规定,每年4月1日为“国际爱鸟日”,我国于1981年发出通知要求,各地在每年4至5月初,确定一个“爱鸟周”。

保护包括鸟儿在内的野生动物,折射着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在这个话题上,千百年来一直是美誉与不堪并存,时至今日,需要走的路依然很远。这是一个插上了翅膀的中国,看得见的是如高铁般的飞速发展,看不见的是与这个时代并不匹配的某些观念,这些观念仍然停留老牛破车疙瘩套的年代。他们穷尽气力从混沌中一路走来,面对眼前的锦绣繁华,却很难再前一步,既回不去了乡村的祠堂家庙,也越不过都市的斑马线红绿灯,成为游荡在传统美德与现代文明隔离带外徘徊的特殊群体。

试想,如果没有鸟儿,天空将是多么单调,森林将是多么寂寞,孩子们将缺失多少欢乐,整个世界将缺失多少生动。鸟儿是生态环境链上的重要一环,保护鸟儿,就是保护绿水青山生态环境,也就是保护我们人类自己。小区鸟事让我心念有加,老人爱鸟善举让人感动,“弹弓队”的无情令人感慨。可喜的是,老人的爱鸟行为已经产生示范效应试,小区已有几户业主也加入到了喂鸟队伍中。

(本文发表于文学双月刊《大湾》2021年第6期,总第12期)

作者简介:王玉金,从过军办过报当过公务员,出版过散文集,报告文学集(合著),有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媒体,山东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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