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与无限——技术时代的哲学问题》
余明锋 著
上海三联书店2022年8月出版
所谓“技术时代”,指的不只是技术发达的时代,而且是技术在根本上支配了我们的感知方式、信念系统以及周遭世界的时代。借用阿伦特的话来说,技术时代关乎“人的条件”,是技术发展在改变“人的条件”的时代。人在追求主体性的过程中丧失了主体地位。
面对这一历史性难题,本书对技术时代的内在系统及其运转逻辑做了结构性分析,揭示了技术工具论看似中立的欺骗性伪装;也对技术时代论的思想谱系做了简要梳理,对相关经典文本做了当下化解读,探讨了诸如笛卡尔、尼采、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梅洛-庞蒂、利奥塔等哲学家,以及福山、韩炳哲等当代思想家的相关作品,以期透过历史的纵深与当前的表象,剖析技术时代的生存实情。
哲学反思之现实性
哲学如何反思?哲学如何能够讨论人工智能和基因工程?以及当代科学和技术在更广范围的发展?在具体问题上,我们当然要聆听技术专家的看法,面对具体问题时,我们也无可避免地要在视域内实证地看。
哲学无法替代实证研究,哲学也并不意图替代实证研究,而是另有着眼点。哲学着眼于基本概念和反思,只要基本概念未经反思,那么我们的认识无论如何进步,知识无论如何累积,总脱不开“信念”或“意见”的性质。这个意义上,我们反思的是自己的目光。之所以有实证和反思的区分,就因为现实和概念之间具有如此深刻的关联,以至于我们不能简单地持有某种概念与现实截然二分的态度来理解概念与现实。哪怕我们最基本的感官经验,其实也不是脱离概念的现实。比如,我们不是抱着一团物质,而是抱着一本书在阅读;我们抬头看窗外,望见的是一棵绿树上结了红色的果实,而非一团混乱的颜色;我们闭上眼睛聆听,听到的是一辆公交车缓缓驶过,或者一群鸟儿在欢叫,而非一阵单纯的声波。在我们最基本的触觉和视觉经验中,就已经有着概念构造。
我们或许会想着进一步把自己的视觉和听觉还原成神经活动,可我们要注意,神经活动不等于我们的看和听,更不等于我们真实地置身其中的生活世界。我们在还原中是有损失的。损失了什么?损失了意义,以及整个人性的世界。当我们抱着科学主义观点试图将一切意识现象都还原为神经活动、将一切生命现象都还原为基因遗传规律、将一切物质都还原为最基本的粒子的时候,我们便在看似严格的操作中遗忘了真正人性的世界。
说起“真正人性的世界”,我们不妨再举一个文学作品的例子。因为文学家往往敏感于此。大文学家写人物决不肯千篇一律,而是会参透人物的视角,将之带入笔端。从具体人物所独有的视角出发,也才能写出真正活灵活现的文字。比如,《红楼梦》中,黛玉的话就绝不会从宝钗嘴里说出,宝玉和薛蟠的言行也绝不会让人混淆。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不但善于写大观园里的主角,而且对每一个小人物都下描绘的功夫,其中最为突出的大概要数刘姥姥。我们且来看看曹雪芹是怎么描写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一物,却不住的乱恍,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个什么爱物儿?有什么用呢?’正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我们知道,刘姥姥看见的是西洋钟。作者的高明就在于,他能从刘姥姥的视角去看,在这个视角里硬是没有钟的概念,而只有农村老妇生活中的“匣子”、“秤砣”之类。所以,刘姥姥是看不见钟的。如此下笔,这个人物一下子就活了,这段文字也就有了出奇的戏剧性。
真实的世界是活生生的意义关联,在科学主义信仰使人错过“世界现象”的时代,文学作品愈发凸显出其深入人性现实的意义。事实上,即便科学主义的还原论立场也离不开这样的概念构造,试问何谓神经活动、何谓基因、何谓基本粒子?我们仍然离不开这样的概念,哪怕这些概念仅仅在显微镜下才有意义,可只要是人类的眼睛在通过显微镜观察,只要是人类在认识这个世界,那我们就无法摆脱最基本的概念框架。如黑格尔所言:“它渗透了人的一切自然行为,如感觉、直观、欲望、需要、冲动等,并从而使自然行为在根本上成为人的东西。”概念如是深刻地参与现实、构造现实。如前所述,这样一些概念框架涵盖存在论、伦理学和认识论等诸方面,组成我们看待事物的视角,在此意义上也构成了我们通常不加反思的信念系统,而对之加以反思就是哲学的工作。
作者:余明锋
编辑:袁琭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