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朱啊
陈潢死了，死在了自己的美梦里。
一张草席裹尸，抬走的时候连鞋都没给穿上，过门槛的时候还摔了一下。但在他的梦里，身体在黄河里畅游，还能自在地躺在河床上，仰面看着漫天的星河，时不时有流星划过，好不自在。
河伯转世死了，新的河伯才能活。
只不过，减水坝被拆了，导海入河变成了深挖下河，同年就造成了黄河大决，兰考以东七十二处同时溃决，淹没四十二万顷良田。于振甲那个半吊子河道总督，终于用血的代价，证明自己错了。
陈潢临终前留下的治水要术，成了金科玉律，仅耗费了一年时间，就让黄河重新恢复安澜，两岸百姓安居乐业。好在于振甲没有贪功，当着靳辅的面承认了错误，而靳辅也恢复了河道总督的官职。只是可惜，属于他的那份荣耀始终未曾获得。
奇怪的是，直到皇上暮年，重游河伯廊，见了靳辅陈潢的铜像，既不缅怀，也没有任何感慨，只是看了一眼后，就侧身回头死盯着陈潢的铜像，眼神并不友善，这到底是为什么？
于振甲真是个大罪人。
他做桃源县县令时，管辖的地区穷得叮当响，几乎每天都有人饿死。遇到黄河决堤，又死守一县，导致下游三个省被殃及，死伤无数，损坏良田不计。
后来做了直隶按察使，更觉得自己了不得，插手河务。往死了诬告靳辅陈潢，结果这次不到一年时间，又酿成了大祸。而他两次跳河自杀未遂，一路自戴木枷，求皇上杀死自己。最终听从了皇上的劝解，捧着陈潢的治河要术，花了一年时间就大功告成。
他成了治河第一能人，收获无数美誉。
“我不敢贪功，我当年说得那一套都是错的。现在治河的法子，全都是从紫垣兄和天一兄那得到的。当年我愚鲁狂妄，深挖下河，拆毁减水坝，已经知道错了，可惜，天一已仙逝，他受了我那么多窝囊气，我都没有机会当面向他认错，诚为人生一憾。紫垣兄，对不起！”
好在，他还有良知，没有贪功冒进，承认了靳辅和陈潢的贡献。
如果说靳辅陈潢是治河第一人，那于振甲就是第二人，至少是真的在治河，没有贪墨工程款，也没有行贿。而且还当着皇上的面，坦诚自己的错误，并真诚道歉，能做到这一步，也算是不容易了。
而自从陈潢死后，过去了2年，才等来道歉的靳辅，再也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治河有多难，靳辅和陈潢有多难，没有人知道，如今终于等来了道歉的第一人，虽然苦闷，但至少还是等来了。
靳辅选择原谅，还替陈潢做主，也原谅了于振甲。
其实，早应该是1年前，也就是上一次黄河决堤，皇上拿着陈潢著书的时候，就应该有决断，至少要恢复名誉，但一直都没有，直到如今才尘埃落定。
虽然只有于振甲道歉了，但也足够了。他们不是贪图功名利禄之人，所求的不过是能完成未竟的事业，能不让人生留有遗憾，能发挥自己的余热而已。
靳辅恢复河道总督一职时，身体救已经开始每况愈下，但有一件事搁在心里五年，如果他再不说出来，恐怕将永远没有机会。
他写得很长，一连上奏多个奏报，里面唯一提及的人就是陈潢，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提到。
如今河务、漕运顺利，但让这一切实现的首功之臣陈潢，依旧没有恢复名誉，御史言官的记录还定格在於田案上。
五年啊，一轮又一轮的人才出现，而似他这样的清廉又不攀附任何党派的人，活着无人问津，死了如黄河的泥沙一般，更不会有人缅怀。他要上书，一定要把所有想说的都放在自己的遗折里，如此才能引起皇上的重视。
对于陈潢这个人，他曾形容是心中澄明，不留一丝渣滓，不记恨任何人。可越是这样的人，才更应该得到世人的尊重，才更应该在史书上留下重重的一笔。
靳辅不止一次地说道如果在他和陈潢中间，挑选一个必须要死的话，他一定选自己，因为陈潢才是真正的治河大才，不是河伯，却胜似河伯。如果能多留在世上几年，将是整个大清的福气。
他当初为了救陈潢，甚至还威胁过皇上，就连皇上也逃不了史笔如铁。并非他说大话，治河本就是劳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事情，一时间看不到成效很正常。
治河期间会发生决堤，治河不是一次性就能完结的，治河是真的需要花费大量的银子，这些事情在于振甲身上同样发生过，但幸运的是于振甲赶上了好时候，站在了他们的肩膀上，哪怕决堤了，皇上还是一如既往地支持。
如今，靳辅也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想象不到陈潢在临死前都想到了什么，但一定也是有遗憾的，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却被小人陷害，一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就连死还背着一身罪名。
在他的奏报里写道，“臣与潢乃同事一体之人，臣幸而生遂得再受皇恩，潢不幸而死，臣何忍负之。臣若避嫌隐忍，是臣生为负友之人。”
他有一份责任，是替陈潢，也是替自己。这份冒死的申冤奏折，不论是皇上再次勃然大怒，还是置之不理，他都要再次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争取，至少他在九泉之下有脸再见陈潢。
皇上收到靳辅的遗折时，心绪一下子就开始翻涌。他看着一小摞奏报，这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看到靳辅为自己辩解，为陈潢辩解。
在他们那几十年的君臣之情里，靳辅从来都是受苦不提受累不说的人，只一个劲地低头干活，被人泼了脏水，被冤枉革职，也从未反抗过。
皇上哭了，是真的伤心了。他们曾经都是他最信任的臣子，也是最兢兢业业的人，如今却含冤而死的早走了，刚刚官复原职的也要离开了。
陈潢那个多次顶撞他，不顾君臣礼节的倔驴，如果活着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依旧一副知错不改的模样，有大才但也真的不符法纪。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连皇上也深感无奈。
多年后，已经暮年的皇上，又停留在了河伯廊，他看着一站一坐的陈潢靳辅二人，靳辅还是一副总揽大局的模样，而陈潢则显得格外的神采奕奕，高昂着头，手里拿着治河要术。他们的生命都定格在人生最后一刻，也标志着他们一生的丰功伟绩。
准备转身的皇上却回了头，死死地盯着陈潢的铜像，眼神里似不善似不甘似疑问。
陈潢是有大才，但生前却活得极少如意，就连名誉也从未被他认可过，他真的很想问问，有没有什么怨言，有没想过要服软，有没有想过把皇上当成自己的伯乐。
皇上是大志之人，贵为天子，也不曾懈怠，唯独不得陈潢的认可。虽为君臣，但除了初见时是相谈甚欢，而是再也没有过单独见面，甚至陈潢的怀恨而终，也是他默许的。
如今虽然阴阳两隔，并以这种方式再次见面，突然多了物是人非的意味，却偏生出了想追忆遗憾的念想。化成铜像的陈潢很年轻，香火不断，而皇上却垂垂老矣，依旧要操心国事家事一大堆。
《天下长河》大结局定格在康熙、靳辅和陈潢三人身上，配上特有的音乐，虽独留康熙一人在世，但正好点名了主题。
长河是黄河，人们要治河也要敬河，所以这长河是天下的。但长河不认人，哪怕是位高权重的天子也一样，唯有似陈潢靳辅这样至纯至真之人，才能摸得清黄河的脾性，安抚那咆哮的怒气，变成为人类造福的母亲河。
陈潢死了，冤枉且怀恨，但留下的《河防述言》却影响深远，造福天下；靳辅一生治河，既完成了君主的嘱托，又不忘维护好友的名誉，即便在生命最后还在努力。
而康熙既制造了治河的空间，也发现了靳辅陈潢的才能，虽没能十年如一日地支持，但最终还是承认了他们的一切。
治河也好，人生也罢，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更不是完满结局的，跌宕起伏，才能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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