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从哪个角度,14世纪中期肆虐在欧洲的黑死病都是人类历史上最惨烈、最严重的一次瘟疫。
1346-1351年的这场黑死病在欧洲历史上又称“大瘟疫”(The Great Plague),也有历史学家称之为“上帝之鞭”,依据不同口径的统计,这场灾难前前后后夺走了约5000万欧洲人的生命。这个数字,至少占当时欧洲总人口的45-50%,而近代史上最惨烈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因战争而死去的总人数也只占其人口的5%。
如果再聚焦到具体的城市,这个数字更是惨不忍睹。瘟疫过后,意大利佛罗伦萨12万人口只剩下5万,水城威尼斯死了10万人,占人口总数的3/4。欧洲的其它主要城市也好不到哪去,巴黎10万人口锐减一半到5万,汉堡损失了60%的人口。在疫情同样严重的西班牙,巴塞罗那城中5万居民中有3.8万死于这场瘟疫,纳瓦拉的人口在它的侵袭下减少了78%。
想象一下,一个个大城市一半以上的人口因为黑死病而死去,这是何等惨烈的灾难!
瘟疫之源
后世科学家根据当时病人的描述推断黑死病的致病原因是鼠疫杆菌,其病原体是一种单株杆菌,或称鼠疫耶尔森菌,通常由寄生在啮齿动物身上的跳蚤携带,但也可以被人蚤传播。也就是我们俗称的鼠疫。下面是1347年的意大利西西里岛的牧师对于病人的描述:
“受害者发病那一天,水泡和疖子出现在胳膊、大腿和脖子上。他们非常虚弱,备受折磨,只能倚靠在床上。不久,疖子变成核桃那么大,然后变成鸡蛋或鹅蛋大小,那种感觉痛彻心肺。病症会持续三天,到了第四天,又是一个孤魂 。”
病人从发病到死亡通常只有三天。而这期间,所有的治疗手段都没有效果,大部分病人都只能无奈的等待死神的召唤。在1347年的西西里岛,瘟疫正肆虐于整个城市,每天有成百上千人死去,但当时人们可能并不知道,这只是一切的开始。
鼠疫杆菌图示
鼠疫是一种烈性传染病,它其传染性极强,病死率极高,在人类历史上曾导致2亿人死亡。在整个人类传染病历史上,这个数字估计无出其右了。
传播的路径
后世有历史学家推断欧洲的这次黑死病可能来源于中国。根据中国的史书,元朝末期的1334年鼠疫首次在中国河北省爆发,几乎摧毁了全省90%的人口,随后十年中,鼠疫的疯狂传染至全国。有关这次大疫,《明史-太祖本纪》里只用了几个字来概括:
至正四年,旱蝗,大饥疫。太祖时年十七,父母兄相继殁,贫不克葬。
至正四年,换算成西元,就是1344年。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父亲和哥哥都是死于这场鼠疫。有意思的是,《水浒传》作为有一定历史映射的小说,也提到了元末的这场大瘟疫,“天下瘟疫盛行,自江南直至两京,无一处人民不染此症。天下各州各府,雪片也似申奏将来”,正因瘟疫,才引出“洪太尉误走妖魔”,一百单八将误入凡尘。
欧洲的黑死病是否跟中国的这场鼠疫有关,我们不做详细的历史考究。但在西方学者眼里,这次黑死病的根源跟蒙古军队西征直接相关。根据意大利编年史家加布里埃尔•德米西的记载:1346年,金账汗国的蒙古大军西征,包围了黑海附近东罗马帝国的城市卡法,此时瘟疫已经开始在卡法城外的蒙古大军中蔓延,造成大批士兵死亡。蒙古人急于攻占加法城,采用超出人类想像的“新武器”,用投石机将患病而死的士兵尸体抛入卡法城中,“于是很快空气被污染了,水被毒化了,瘟疫蔓延起来。千人之中仅有一人能够幸免”。
从卡法城侥幸撤退的意大利商人和士兵将瘟疫带到了意大利本土。西西里岛作为连接欧洲大陆的跳板,最早受到瘟疫的侵害。而等到1347年底的时候,这场大瘟疫已经以最危险的肺炎鼠疫形式抵达基督教世界的商业中心威尼斯、比萨和热那亚等贸易城市。
依靠鼠疫杆菌的传播仅限于老鼠、跳蚤等中间物的物理传播,而以肺炎鼠疫形式的传播已经是二代变异,等同于2003年的SARS和现在的新型冠状肺炎了,它可以直接通过唾液在空气中传播。
作为当时西方世界的商业中心,水城威尼斯已经提早获知了大瘟疫的信息,也最先提出了隔离措施,即不准带有瘟疫的船只靠近威尼斯,所有抵达威尼斯的船员须在船上隔离40天。可是让万万没想到的是,船员虽然被隔离了,但船上携带着鼠疫杆菌的老鼠却会游泳,它们早已泅渡到岸上,可怕的黑死病因此开始在整个欧洲蔓延。
当时欧洲城市的卫生极差,大街上四处都是脏水和粪便,垃圾和杂物随处可见,任何一个欧洲城市,都有大量的老鼠存在,这也为黑死病的传播提供了最好的助力。
1348年1月黑死病攻破威尼斯和比萨,1348年3月一鼓作气占领了居于意大利中心位置的工商、文化重镇佛罗伦萨。以此为重要节点,黑死病开始通过陆路、水路,辐射到整个欧洲大陆:从意大利北部经布伦纳山口到蒂罗尔、克恩腾、施泰尔马克到维也纳;在法国,以马赛为起点,横扫了从普罗旺斯到诺曼底的整个国家,巴黎在1348年8月“陷落”;1348年夏,黑死病找到了进攻英国的突破口——多塞特郡的港口,8月攻克伦敦,翌年征服整个不列颠;1349年初,黑死病从法国的东北部越过莱茵河,5月到巴塞尔、8月法兰克福、11月科隆,1350年抵达汉堡、不来梅、但泽……黑死病的远征又转向北欧、转向东欧,1352—1353年,最终来到了俄罗斯,结束了它这次触目惊心、血腥的征程。
中世纪黑死病传播路径图
绝望与恐惧
这种绝境下的绝望和恐惧已经远非我们能够想象的了。
鼠疫的症状极其明显:患者最早会在胳肢窝下隆然肿起一个瘤来,它会愈长愈大,像一个鸡蛋那样大小。很快,这死兆般的“疫瘤”就由那两个部分蔓延到人体各部分。这以后,病征又变了,病人的臂部、腿部,以至身体的其他各部分都出现了黑斑或是紫斑,有时候是稀稀疏疏的几大块,有时候又细又密;处处透露出死亡的气息。
这种病无药可治,任凭用什么知晓的药方或方法,只要染病就会致死。依靠自身免疫力能够侥幸治愈的人,真是极少极少,大多数病人都在出现“疫瘤”的三天以内就送了命;而且多半都没有什么发烧或是其他的症状。
瘟疫下的死亡每天都在发生,残酷而恐怖。父亲弃子归西,兄弟接连死去,丈夫失去妻子,幼童绝望的病去。被瘟疫肆虐的城市,居民每天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死亡和尸体,《十日谈》的作者诗人薄伽丘看到生者如何处理死者时,深受触动。他写道:“害怕被腐尸传染的恐惧,远远超过了对死者的慈悲,邻里们常见的做法就是用双手把尸体从房间里拖出来,放在门前,每个出来走动的人都能看见这些尸体。”
瘟疫下的街市
谣言与愚昧
绝望与恐惧之下,人的心理极易接受谣言或蛊惑。连生死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每个人的心理都急需要找到慰藉,每个人的恐惧都需要找到出口来宣泄。瘟疫之下,除了瘟疫,最容易在空气中飘荡的就是谣言。
最先遭殃的是犹太人。欧洲历史上,犹太人是出了名的背锅侠。天灾找他们,人祸找他们,这次的黑死病上到教皇、贵族,下到市民百姓没人能逃过,还得找犹太人背锅。在当时的认知背景下,大多数人将黑死病其看做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而犹大又是那个出卖耶稣的人,犹太人不背锅谁来背锅?瘟疫比较严重的欧洲城市,人们短时间内杀害了数万犹太人。
可发现也没什么效果,黑死病对犹太人也没有网开一面,特殊照顾,该感染还是感染,该死的还是死。大家于是又找到邪恶象征的猫背了锅,猫一向被认为是幽灵和邪恶的化身,谣言之下,人们疯了一般开始大量捕杀猫,在愤怒的欧洲人的棍棒下,猫几乎在中世纪的欧洲濒临灭绝。然而当时人不知道的是,失去了猫这个天敌,瘟疫的真正传播者老鼠更是猖狂繁殖,烈火烹油一般黑死病的传播愈来愈烈。
猫被聚众焚烧
中世纪时欧洲医疗观念和技术都极其落后,当时人们坚信不疑的还是古希腊医学家希波克拉底传下来的放血疗法。人们深信,人之所以生病,是因为邪恶侵入到了血液中,所以只要将被邪恶侵入的血液放出来就行,如果失血死亡了,那便是此人已经被邪恶占据了。但在黑死病的面前,放血明显是没用的,于是便又催发了通便剂、催吐剂,仍不奏效,就用火烧灼淋巴肿块,把蛤蟆放到皮肤上,甚至用尿来冲头和洗澡。
无知的年代,就总会有无知的人们寄希望于无知的方法来收获奇效。无论科技如何进步,在新的瘟疫面前,这种无知总是会一遍遍上演。
残酷的现实面前,人们只好转头回来继续相信上帝,把瘟疫归结为人类自身的罪孽惹得上帝愤怒。要赎罪,一些人手执带着铁尖的鞭子彼此鞭打,一边被打一边哼唱着“我有罪”。
教会的声望也摇摇欲坠,上帝如果不是已经抛弃了人们,为何会用这样惨无人道的方式折磨人间?
米兰的意外“神迹”
在黑死病席卷整个欧洲的过程中,意大利米兰像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当时和后世的记载都明确无误的记录,瘟疫神奇般的躲开了商业重镇米兰,在那几年里,米兰的损失微乎其微,这简直可以看作神迹了。
原因无他,根据后人的记载,米兰城也直接受到了黑死病的威胁,城里最初有三户人家受到感染,但市政局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立即派人将这三户人的房子用围墙拦死,并且把所有的门窗都全部封死,同时,米兰关闭了大部分城门,只留有极少城门由军队严密把手,供极少数人公务出入。这些举措在第一时间组织了病菌的传播,让米兰得以逃过一劫。
即便从现代防疫学的标准来看,米兰对瘟疫的应对措施也接近于满分。第一时间隔断患者、阻断病菌,第一时间封城,第一时间采取公共管控。在疫情最开始的阶段,用这些措施掌握了最大的主动。
瘟疫传播有其自身的规律和特点。不论现代的科技如何发达、治疗和检测手段如何高级,在面对瘟疫的初期,也一样应该采取这种快准狠的手段,第一时间将病毒消弭于无形。否则等500万人都出了城,撒豆一样奔向其它城市,真连神仙也难救了。
无论如何,在那个愚昧落后的年代,米兰市政当局在瘟疫面前的果断为后世提供了范本和榜样。
结语
知史鉴今。人类历史上遭遇的大灾大难不计其数,每一次灾难之后,都是反省和进步的契机。
欧洲的黑死病客观上促进了医学的进步。为了探明病因,一个名叫希利亚克的医生在教皇支持下开始解剖死者的尸体,而在此之前解剖尸体被教会视为大逆不道,必须坐牢甚至处死。希利亚克正确判断出鼠疫的两种类型,即肺鼠疫和淋巴腺鼠疫,前者通过空气传播,后者通过血液传播,前者的感染性更强。解剖学由此开始发展,西方医学逐渐认识了人体生理,进而促进了外科学的发展。
而欧洲人为了保命,也被迫改善了卫生习惯。在此之前,在巴黎、罗马、佛罗伦萨等城市的街道上,污水横流,垃圾遍地。人们终年不洗一次澡,臭不可闻。鼠疫流行后,欧洲各国积极加强基础卫生设施的建设,挖掘宽敞的下水道,重视对垃圾的处理,使鼠疫等传染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国际上把对鼠疫的防治称为“第一次卫生革命”,而这些都是用无数生命换回的宝贵实践。
瘟疫的历史伴随人类文明的整个进程,它不会终结,它还会再次以这样或那样的名字肆虐世间。我们应该了解这段历史,我们应该知道,比瘟疫更可怕的是愚昧、无知、漠视以及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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