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的未必是好的,可顶马的歌声中,有什么东西在灰尘里发光。
陆晨拿个有线话筒,一套金红睡衣,穿了双拖鞋。从楼上看得很清楚线和脚之间的距离,所以一直怕他被电线绊倒。这就不是年轻人的心态了。底下满满当当的人,间隔均匀,合理摇摆。门口排队的时候听到有人自嘲,“年纪大了,抢票手速不行。”
“顶楼的马戏团二十周年”在万代南梦宫做两场(6月16-17日),虽然票都售罄,但不像隔壁的万青那么难抢。差不多刚刚好,想看的都抢到票进来了,把大雨和乱糟糟的事关在门外。
演出现场 Jerry Hu 摄
台上办睡衣派对,现场兜售主唱同款,318块钱一套。陆晨一会儿脱个金戒指,舔两下,抛给观众。一会儿又脱一个,往脚趾上蹭蹭,再抛给观众。一套金灿灿假细软不断往台下扔,“全部给你们这帮垃圾瘪三”。从红色塑料马桶里往外掏出碟片乱飞,最后马桶也飞进人群。接住马桶的眼镜男孩年纪不大,一开始还把红色马桶顶在头上。后来到底看演出不方便了,改成拿在手里。想了一会,把手里的折伞也丢进马桶。过一会再看他,马桶已经在人群里沉没。
这只马桶,多像2000年上海音乐圈的老法师费强在ARK穿的那件红色毛衣。二十多年前,意气风发的费老师看上去已经蛮老了(现在倒也不老)。他郑重地向台下介绍一支新的上海摇滚乐队,“由梅二、毛豆、陆晨他们组成,名字让他们登台的时候自己说。”“上海的摇滚精神”,乃至“摇滚精神”这个词,现在费老师不会再说了。那件红色毛衣,“现在是上海摇滚博物馆的镇馆宝”。什么东西进了博物馆,总归是大灵不灵了。
摇滚精神不可能长存,但它会让你在像这样的夜晚,感觉好过一点。虽然底下的歌迷,还是很匮乏地只会喊“牛逼”。大家的心里面,或许升起了一只红艳艳的马桶。
演出现场 Jerry Hu 摄
顶马的歌,会让你自以为是世界公民,嘴吃四方、胸怀八方的时候,看清一个小小的秘密。秘密就是:人很难摆脱生命里最初的一段时光。城市去工业化,绿色生态环保,终于水清天蓝。可梦里还是墨赤乌黑的苏州河水,杨浦公园的湖里集体翻白肚子的鱼,黄浦江永远不变的潮腥味。一想到身边的这些观众,或许小时候在人民广场见过,就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
城市回忆里比较阴暗的部分,使那些煽情得不得了的城市情歌——《苏州河恋曲》《欢喜侬》《海风》《你上海了我,还一笑而过》,不好多听。因为情怀只会减少,不会再长。有些歌只能隔几年听一遍,好比展开旧地图,确认自己的位置。不能一直盯着地图看,那样你会浑身绵软,失去追赶这座城市进步的动力。顶马那张亮晶晶的贺卡,卡片打开,响起《我想为你唱一首顶楼马戏团的歌》。身边的朋友买了一张,只听了一遍就收藏起来了,“这种东西电很容易用光的,要省着点听”。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申花”,声音接通声音。申花进球的时候,四周所有的老公房同时升起欢呼。童年时深夜睡不着,爬起来看周围还有没有亮着灯的窗的孤寂,被这种难得的万众一心两两相抵。
《申花啊,申花》,顶马有这么一首歌,让不看球的人也觉得激动。外公要是听到这样的口号,坟墓里都要爬出来鼓鼓掌。上次扫墓,还在说要不要烧几张申思祁宏范志毅的照片给老头子,让他开心开心。他死在这支球队和城市的光荣年代。
演出现场 Jerry Hu 摄
《做场子》《快递员》《海螺阿姨》,小人物之歌。谁知道这几年情况变了,城市中产和外来务工者之间架起一条滑梯,屁股一滑,我变成你,你变成我。
时代确实变了,现在觉得,能假客气就不错了。维系面子上的往来,管你背地里闲言碎语。假客气害不死人,暗箭真的能射死人。假客气是一道结界,一条底裤,最好是存在。老话说得没错:饭可以瞎吃,话不能乱讲。一句话讲错,有人冲破结界,裤子一脱,乃么好了。
最喜欢《我去SPA,你去死吧》,过去现在一如既往。歌里面的杭州板砖乐队已经超越一支乐队的肉身,升华成板砖形状的精神图腾。就好像我一如既往地讨厌乐队上综艺,纵使它有千万般的好,能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做大蛋糕,培养音乐行业生态,等等等等……也还是讨厌,因为没有一支乐队,在综艺红了之后变得更好。被更多人爱,可能会烂得更快。好的机会和作品意义上的好,往往南辕北辙。可是谁敢戳破皇帝的新衣,又不怕显得自己酸了吧唧?所以全都缄默,暗自盼望共襄盛举。
讨厌一样东西的时候,尽可以贬低它,鄙视它。大拇指和食指靠得很近,比出“介小”(so small)的手势。千万不要总想着把简单事情复杂化,样样都上升到性别、平权的高度。只要人人都不屑地比出这个手势,千难万险,大概也都能挨过去,混过去,熬过去。
演出现场 阿水 摄
喜欢一样东西,就尽情享受。鼓手Pipa的《往死里踏》,对自行车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落雨也踏,落铁也踏;屁股烂掉,也要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这种肌肉不发达的激情,骨子里非常阳刚。阳刚就是: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不勉强,不混圈子,不抱大腿。猢狲出把戏的事情,绝对不会做。
《南方个南方》,上海人的“复仇”之歌。写得真漂亮,温文尔雅,请君自重。后来困难中再被群嘲时,也总是会想起这首歌的风度。
当你认为自己是世界主义者的时候,的确心态会平稳很多。进入一座城市的共同回忆,对她爱恨交加,让人不太好受。可我们需要有时如坐针毡的感觉。
《海风》和《你上海了我,还一笑而过》,硬币的正反面。一面是长长的镜头,聚沙成塔,斗转星移,骄傲败落,退无可退时,还有一个可以混混的温情小社会。另一面是小赤佬变成的老缺西,眼睛辣红,喉咙很响,拍着胸膛,牛皮哄哄。实际上孤独困苦,大限将至。钢种镬子敲敲,不会再有轰然的回声。
没听到最后一首《向橘红色的天空叫喊》就走了。这是一种迷信,类似饭碗里剩最后一口饭,以后就不会挨饿,这种无厘头的心态。不听毛豆版本的“橘红色天空”,就不会像现场的那些人,在听到“我们永远地纯洁,没有人能消灭我们”的时候掉眼泪。
一再地被消灭,而且顶马也不会永远站在前面等着我们。顶楼的马戏团早就解散了。下次再相聚时,大家都要熟透了。到时候站不动了,一人发一块垫子坐下,再一起定定心心,向橘红色的天空叫喊。
演出现场 阿水 摄
看演出之前,问陆晨哪场会比较好。他说第二场,因为一是演了一遍都熟了,二是,是真正的告别了。
告别时,我看勇哥、Pipa他们都演得很开心,范范又美又精神。陆晨后来落了一下眼泪水,脸胀成猪肝色,现出中年人的原形。
谢谢大家,那几年我们都玩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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