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壶

文/钟跃进

民国少山氏茶壶(竹间文化钟跃进)(1)

民国少山氏茶壶(竹间文化钟跃进)(2)

我国是一个茶的国度,数百年来,国茶影响着世界茶文化。喝茶时,用一把茶壶是很自然的事了。什么春饮花茶,夏饮绿茶,秋饮青茶,冬饮红茶。十分讲究泡茶,也十分注重茶具、水温和喝茶的环境,现代人已经把喝茶尊为养身之道了。当然一般的饮茶则是抓上一小撮茶叶往水杯里一放,倒上开水不断续饮也能喝上大半天。国人饮茶或茶聚,素来讲究茶具、茶器,首要的是茶壶。壶,最著名的宜兴紫砂陶壶了,据说有的壶是国宝级文物,价值连城了。这境界这价值无可匹敌。茶壶是生活用品,但壶与壶不同,它们的使用环境、使用方法和使用价值大相迵异。生活中还有一类茶壶,那真是入了厨房就上不了厅堂的东西,这就是一把黑茶壶。

黑茶壶的前身源自古老的陶艺,在德阳隆兴场、略坪镇沿绵远河一带,因地处绵远河上游,被洪水冲刷到这一带的广子石烧成的石灰,是三合土必备的材料。聪明的祖先在河岸边筑起石灰窖,为建筑提供了许多优质的石灰,即便都江堰的修建都离不开石灰。因长年烧制石灰的缘故,煤炭、工匠、技术、市场都在这里汇集,坛、罐、缸、壶也应运而生。看似简单而平凡的陶壶是用黄泥做坯胎烧制而成,壶的形制规整,体型与一般紫砂壶相比,可用“硕大”二字形容。通体像南瓜成熟的色彩,暖暖的色调,胖胖的形态煞是可爱,有种返璞归真的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它进入了人们的生活,被常年累月烟熏火燎,外表变黑了。甚至永远也难还原清白之身了。有句乡村俚语就是“没得事情做,你去洗茶壶嘛”,说的就是这黑茶壶的不白之冤,永无翻身之日。

在过去的农村,几乎家家的灶房里的灶门前,都挂着一把黢(qū)麻打黑或叫做黑不溜秋圆鼓鼓的东西——“茶壶”,一根绳子从梁上吊下来,在距这家伙一米远左右弄上一个树枝做成的勾子,把壶的提梁勾上,简单而实用,壶就永远在灶门前过着烟熏火燎的日子了。在川西平原一带,如果说哪家灶门前没有一把黑茶壶,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们都是有壶(福)人家,这壶是家庭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说是茶壶,也不知道是谁起的这么个附庸风雅的名字。它一辈子都没装过茶或不知茶味,实在是名不副实了。即便从它壶嘴里倒出的水也是温热温热的,闻起来还有股很大的烟火气味,根本不能入口,这水一般都只供洗脚或作其它用处。当然若说他的使用价值,这茶壶用在这里是一个十足的环保、循环经济的产物。它把灶堂中熊熊大火中的一点火尾,一点点残存的热烟都充分利用了,且利用到了极致,这是劳动人民生活智慧的体现。千百年来,节省的柴禾就无法估量了。这项节能技术在当时肯定是一项重大发明,只不过当年使用者都没有什么理论框架,也没有申请什么专利,口口相授,人学人样,薪火相传,把这一技术延续了下来。这壶温温的水,无法沏茶,但却温暖了一代又一代劳动人民。儿时,我在镇上读高小,每天带上饭盒、装上大米,有时外加一根红苕,给学校厨房两分钱蒸饭费,解决一顿午饭。夏季天时长,下午放学还要步行两三里路回家,早已饥肠辘辘了。大人们还在田间劳作,无暇顾及子女的生活。我们兄弟则抓紧时间,把妈妈放在在水缸中的盆子里的米饭吃上一小碗(那年代,水缸就相当于现在的冰箱),打个尖,吃个“间餐”。比现在的冰淇淋还要美味。吃完了,喝上一口凉水,用手背抺一下沾了饭粒的嘴唇,赶紧背上背篓去割猪草、牛草。天麻麻黑了,母亲也收工回家了,家里有了烟火气,灶台上热气腾腾,灶房里烟雾缭绕,柴火味裹着米饭的香味,向田野飘去,闻着饭香,我们满载而归。这时,母亲就会从茶壶里倒上半盆温热水,说,快去洗一下吃饭,那时感觉这温热水是对儿子们最高的奖赏了。小时候的冬天,睡觉前,母亲总会把茶壶的温水倒在一个小木盆里,叫我们兄弟几个洗脚。小弟们搬来小板凳,围坐在洗脚盆旁,脱了鞋子。几双小脚就不老实了,你一脚下去,他一脚上来,嘻嘻哈哈,把盆子弄个翻江倒海,几个回合下来,一盆水所剩无几,脚也算洗好了。兄弟们的脚都是暖暖的依偎在同一床被子里很快进入了梦乡,这是我们儿时最温暖的夜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黑茶壶伴着我们慢慢长大。

六十年代,随着人口的猛烈增长,人们对生活资料的使用已近匮乏,吃穿住用都难上加难,人口多了吃饭更是个大问题,即使有一点可怜的粮食也要经过烧火炊烟煮熟才能下肚。为了烧烟,为了那一点点可怜的柴禾,农村的树木大多被剃成了像漫画中的三毛,连地里的麦蔸、谷蔸都被挖出来作为柴火烧掉。这些剩余材料本应是回馈给土地的养分,但苦于吃饭是第一需要,也顾不得土地还有什么需求了。有的人家到了春天实在没有烧的,连饭也煮不熟了,只好从自家的草房上扯下几把草来当柴禾,吃饭优先,保命要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至于房漏屋塌,等下雨时再想办法,得过且过。就这样年复一年,黑茶壶依然在灶门前呆呆地挂着,始终收集着烟火的余热。

茶壶还可以用做看(kān)水,听这词还是很雅的,似乎茶壶也贵气了许多。老祖宗还是很有文化的,黑茶壶上不了厅堂去看茶,拿来看水可是名正言顺了。农民操牛耕田时,如遇地太湿,沉重的土坯粘在犁铧上很难翻下去,操牛的人和拉犁的牛都很费力气。这时候会有一个小孩或妇女提着一把茶壶,不断地往铧上淋水,经过这个看水的过程,就像机器上了润滑油一样,泥坯就顺利地翻滚下去了,牛的脚步变得轻快许多,土坯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微微的亮光。一般人劳作之余坐茶馆,会有幺师(茶倌)叫看茶、看坐,以示对客人的尊重。农村也有把秧田放水叫看水,但这时的看水却更像是种礼仪了,充分显示人对犁铧的尊重,对牛力的疼惜。

后来,开始用煤炭烧风灶,像铁匠铺子里一样,在屋子上方挂上一个烟囱,灶堂边安上一个风箱,不断拉扯送风,促进炭的燃烧。但这样成本太高,很多人家消费不起。再后来,蜂窝煤登堂入室,不需烟囱不需风箱,使用方便,残存低,通风透气的房屋也不怕什么一氧化碳中毒,逐步淘汰了笨重的风灶。农村烧烟的两次大变革,茶壶淡出了人们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再也难觅它的踪迹。近些年,很多农村都用上了天燃气,铮亮的灶台,铮亮的锅,铮亮的壶,让人们的生活喜上眉梢。做饭炒菜,十分方便快捷。洗澡用水,有了专门的热水器,只需手动一下开关,那热水就哗啦啦地喷涌而出了。

黑茶壶是生活困难时期的有功之臣,是一个时代生活记忆。真是穷有穷的过法,穷日子办法多,讲的是人们面对困难的信心和勇气。富有富的想法,说的是人的欲望无止境。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生活的美好富足,注定了人们不再使用黑茶壶温水洗脚,在不经意间,它远离了人们的生活视线,退出了历史舞台。卸磨杀驴是人性的丑恶,谁也不会为一把茶壶评功摆好,树碑立传。它那略显丑陋的身躯,卑微的身世和随处可取的材料,没有了使用价值,没有了制壶大师的加持,也就没有了收藏的价值,渐渐地被人们遗忘、丢弃,甚至捣碎埋葬也不足为惜,它的残破之身又将回归大地的怀抱,变成泥土,和大地永远融为一体。

这是黑茶壶最后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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