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历史上,饮酒素来为众人所好。陶渊明的名句“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即道出了饮酒有生情忘忧之效;《诗经》中有“以御宾客,且以酌醴”之句,则指迎接宾客应以美酒款待。就连遁入空门的某些僧人也被酒所吸引,称之为“般若汤”。
饮酒
故世人待客聚会时,酒水往往是必备之物,饮乐也就通常特指饮酒之乐。在宋朝优容官僚士大夫的时代背景下,当时无论是公务聚会,还是私人宴请,都免不了要以酒助兴,官场酒风甚为盛行。
宋朝官场饮酒往往不止于宴席上的饮乐,杯觥交错之间也常引发诸多问题,由此还能酿成大小政治风波。这些都构成了宋代官僚生活的一项侧面内容,也为观察宋朝时政提供了一扇窗口。
一、政界的饮乐之风
宋代时期,一方面因为传统生活习惯习俗、礼仪活动以及人际交往的需要,另一方面随着酿酒技艺、产量的提高与商业经济的空前发展,都使得酒的消费量大增。而帝王与官僚阶层,也藉此获得了更佳的饮酒条件。因此,宋代政界的饮乐之风甚为突出,并成为其时代的一个鲜明印记。
1、君王好酒
宋朝帝王大都有好酒的习惯,这不仅在各种正式宴会上有所体现,并且也表现于日常生活之中,由此带动了宫廷层面的饮乐之风。对此官私记载皆有不同程度的反映,如开国皇帝赵匡胤嗜酒,即位后仍长期保持这一嗜好,以至于时常饮酒过量。
他曾在某次酒后坦承:
“沈湎于酒,何以为人?朕或因宴会至醉,经宿未尝不悔也。” 《续资治通鉴长编》
宋太祖在宴席上还往往亲自劝酒,典型例证如:功臣大将王审琦素不能饮,某次侍宴中:
“太祖酒酣仰祝曰:‘酒,天之美禄,审琦,朕布衣交也。方与朕共享富贵,何靳之不令饮邪?’祝毕,顾谓审简曰:‘天必赐卿酒量,试饮之,勿惮也。’审琦受诏,饮十杯无苦” 《宋史》
君王好酒,以至于“杯酒释兵权”“后苑之宴”之类收兵权与削藩之举,也都是在君臣“酒酣”之际达成。
而宋真宗不仅酒兴浓,或许也是守成君主中最善饮者,宋真宗甚至在宴饮之日停止全天政务,如他曾在宴席中对臣僚表示:
“天下久无事,今日之乐,与卿等共之,宜尽醉,勿复辞。” 《宋史》
杯酒释兵权
即便到晚年多病之时,宋仁宗依然无法节制。据欧阳修亲眼所见:嘉祐八年(1063年)上元节晨,宋仁宗率臣僚出游京城寺观过程中,设宴畅饮,至黄昏才罢。随之登楼观灯,又继续饮酒,直至酒过五巡才散席。宋仁宗虽因此身体不适,但次日晚仍出游两寺,再与近臣对饮,就此加重病情。不久,宋仁宗便病死宫中。由此可见,其死因与过量饮酒有关。
至于宋代其他的皇帝,贪杯者也不乏其人,由此染病者亦不少见。宋徽宗在位期间,其穷奢极欲的享乐即包含了醉生梦死的内容,已不必赘述。宋光宗即位之初,朝臣谢谔在所献“十箴”书中,首先提到的便是节制宫廷宴饮活动。宋理宗嘉定七年(1214),朝官陈宓同样上奏批评“宫中宴饮或至无节”。
更荒唐的是,傀儡君王宋度宗在位十年间,最突出的嗜好就是酒色,史称“自为皇太子时,以好内闻。既立,耽于酒色”。从他35岁早死的结果来看,应该与过度纵欲与饮酒有关。
2、朝臣好酒
在宋代官僚士大夫的流行生活情趣中,饮乐是一项重要的内容,在这种饮乐风尚下,一些大臣遂以嗜酒、豪饮名闻朝野。
寇准
如一代名相寇准,就属其中的突出代表。据可信的史料反映,寇准在各地任职期间,即使在异常紧张的澶渊之役期间,寇准仍每晚必饮:
“每夕与知制诰杨亿痛饮,讴歌谐谑,喧哗达旦,上使人觇知之,喜曰:‘得渠如此,吾复何忧乎!’时人比之谢安”。 《续资治通鉴长编》
这也许是一种安稳人心的韬略之举,但却借助饮酒的方式发挥,不能不说是寇准嗜酒习惯使然。于是有关他豪饮的各种逸事传闻流播甚广,成为世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再如宋初的两朝宰相薛居正,以酒量超众出名,“饮酒至数斗不乱”。神宗朝宰相韩缜,平生亦以畅饮著称,其酒量可敌数人。
薛居正
宋代有些官宦对聚饮活动的喜好程度,还到了非通宵达旦不足以表达的地步。典型的例证如:北宋名士宋祁,素好饮乐,其家中宴席几乎无日不有。据传他曾在某日晚间宴请时,为了延长时间,竟在厅堂内悬挂重重帷幕,然后点灯开席。宾客只顾畅饮取乐,不觉夜晚漫长。等到撤去幕帘,已是次日白昼,于是宋府宴席被称为“不晓天”。
二、饮酒引发的官场乱象
宋代官方的宴饮活动,可谓名目繁多,其中最常见的便是各级衙门的宴请,以及官宦士大夫间的聚会。在这些聚饮活动中,宋人有尽显风流的一面,特别是乘兴酬唱之际,创作了无数的名篇佳作。
不过,杯盏之间也常引发诸多乱象,由此构成朝野关注的时弊之一。宋朝历史上,官场因饮酒引发的乱象可谓形形色色、层出不穷,轻者给当事者引来非议乃至祸端,大者则败坏法纪秩序。
澶渊之盟
酒后失态,是宋代官场常见的现象,甚至连某些宰辅大臣也不能幸免。如宋太祖朝初期的翰林学士王著,一贯嗜酒,曾因酒后失态被贬。
“宿直禁中,被酒,发倒垂被面,夜扣滋德殿门求见。帝怒,发其醉宿倡家之过,黜为比部员外郎” 《宋史》
宋初另一位文臣郭忠恕醉酒后上朝,不仅喧闹朝堂,还与御史台官吏发生冲突,结果遭到贬官。
“被酒与监察御史符昭文竞于朝堂,御史弹奏,忠恕叱台吏夺其奏,毁之,坐贬为乾州司户参军” 《宋史》
从以上诸多事例可见,宋代官员酗酒后暴露的各种失态行为,成为败坏官方形象的突出表现之一。
还有宋朝官僚饮酒过程中的不雅行为,主要反映在一如往昔的纵情声色。
纵情声色
按照宋代官场流行的传统,宴饮时大都有官妓或家姬陪伴助兴,于是酒后常有放荡行为发生。如北宋中叶,翰林学士杨绘被贬后某日,出家妓请客夜饮,府学教授胡师文酒后对杨府家妓肆意玩弄,令主人狼狈不堪。
“半醉,狎侮绘之家妓,无所不至。绘妻自屏后窥之,大以为耻,叱妓入,挞于屏后。师文离席排绘,使呼妓出,绘媿于其妻,遽欲彻席。师文狂怒,奋拳驱绘,赖众客救之,几至委顿”。 《东轩笔录》
此事外传后,杨绘引来极大非议,成为不自重的代表。
即使是外交场合,也经常出现的酒后失职行为。如皇祐三年(1051),宦官李希晟奉命迎接辽使时,与雄州判官左振在城内“宴饮无节”,即在接待辽使的宴会上纵酒无度,有失礼仪。两人最终遭到追究,当地的文武长官也因此牵连被贬。
由上可见,宋代官场上饮酒乱象丛生,不仅助长了官员享乐之风,也对政务运行与法纪秩序带来了直接破坏影响。
三、聚饮风波与仕宦之争
宋朝一如历代王朝,政坛存在或明或暗的不同派系,在他们结交的过程中,聚会饮酒常常是一种重要的媒介。而官宦之间交往的重要场合,也往往离不开酒席。不过,当酒桌承载着太多的政治因素后,有时就难免引发大小风波,或牵扯权力斗争,或波及人事纠纷。
南宋权臣当道时期,官员聚饮时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卷入派系斗争的漩涡。如绍兴十三年(1143),权中书舍人程敦厚已任职数年,多次希望转正,也得到宰相秦桧的允诺。但当秦桧获悉他屡次出入大将家门,韩世忠之妾周氏、陈氏,张俊之妾章氏、杨氏,受封郡夫人,程敦厚所写诏书词语“极其称美”,遂引起秦桧的不满。
韩世忠
某日,程氏参加韩世忠家宴,酒后竟将酒器怀揣回家。秦桧闻听立即指使御史弹劾,揭露其“丑德秽行”,最终将程氏贬降为知县。
根据秦桧当权期间肆意迫害异类的情况来看,捏造罪名司空见惯,此事应与猜忌朝臣结交将帅圈子有关,可能亦属冤案,不过因宴饮惹火烧身的结局,大概无误。
在宋代官场宴饮中,因派系权力斗争造成的风波通常背景复杂,其后续影响也非同一般。与此同时,原本纯属应酬交际性的场合,因杯盏中的偶然因素亦可造成不快的场面,最终导致关系失和与人际纠纷的后果。
宋代有关这方面的事例,以种放与王嗣宗之间的酒桌冲突最为著名。种放是宋真宗时期蜚声海内的隐士,深得宋真宗的欣赏,官拜工部侍郎,往来于京师朝堂与终南山林之间,与达官贵人交游甚广。
不过,以后却因一场饮酒风波导致其盛名败落。据《宋史·王嗣宗传》记载,王嗣宗知永兴军府,种放从开封返回终南山,王嗣宗特地到驿站以礼相迎。不料在随后的设宴洗尘中,种放喝醉失礼,两人遂爆发口角,
“放既醉,稍倨,嗣宗怒,以语讥放。放曰:‘君以手搏得状元耳,何足道也!’”
种放借酒揭对方之短,的确有所依据。王嗣宗当年在宋太祖朝参加殿试时,成绩本与赵昌言不相上下,后因皇帝一句戏言,他便“搏赵昌言帽,擢首科”。王嗣宗以手博取状元的往事,属其最为忌讳之处。
这次酒场反目后,王嗣宗便上奏揭露种放及其家族在本地的种种劣迹:
“所部兼幷之家,侵渔众民,凌暴孤寡,凡十余族,而放为之首。放弟侄无赖,据林麓樵采,周回二百余里,夺编甿厚利。”
不仅如此,奏疏的言辞还相当激烈,“极于诟辱,至目放为魑魅”。宋真宗正厚遇种放,只得令其徙居嵩阳回避。
经历这场风波后,种放声名大损,从而失去了朝野推崇的地位。
四、官场酒风过盛的根源
两宋时期,官场酒风过盛的问题,已为朝野所共睹,但此风依旧难以遏制。推究其因,除了以往历代共性的因素外,宋朝统治集团对饮酒问题的态度,以及与此相关的制度规则,则是主要的时代根源。
放纵饮酒
首先,宋代帝王往往秉持放纵饮酒的态度,是官场酒风过盛的重要原因。
按照规制,官员上朝不得有失仪举动,而饮酒过量后难免如此。宋代皇帝大都自身好酒,大概认为贪杯属人之通病,因此对臣下饮酒多采取放纵的态度,甚至对他们酒后入朝举止失当亦予以包容。
如在雍熙元年(984)的春季大宴上,宋太宗畅饮甚欢,
“以虚盏示群臣,宰相言饮酒过度,恐有失仪之责”,
但宋太宗却主动对御史中丞滕中正表示:
“今君臣相遇,有失者勿弹劾也。”
接着又告之以冠冕堂皇的理由:
“朕乐在时平民安。”
由此可见,宋朝帝王不仅带头享乐宴饮,还常常宽纵臣僚酒后上朝失态,这便不难理解官场酒风之所以盛行。
其次,宋代士大夫热衷饮乐风尚的态度,是官场酒风过盛的又一重要原因。其实,自古世人聚会饮酒,除了获取自我陶醉的感受外,又往往看重其中的融通之效。在推杯换盏之间,不仅有助于释放情绪,加深彼此信任,还能缓和矛盾,甚或化解僵局。故聚饮也是官场交际的重要方式。
因而,宋代官僚对饮酒大都保持积极的态度,视之为官场风尚,纵然因酒发生冲突、纷扰,但凡不涉及大的风波或矛盾斗争,通常也予以包容。
“东封,车驾在道,夜有堂吏,被酒忿争,皆怆惶入白,公(王旦)卧不答。夜入对,上曰:“臣寮奏状,千乘万骑在外,可斩首以令众。”公曰:“此正小人一时醉殴,若斩之,是禁人饮酒,令饮酒者皆惧。车驾在外,人情焉得安,已捕归京府系治。”后府申覆,公曰:“若初轻断,亦恐纵人,今霈大赦,可赦之矣。”
这段文献提供的信息是:在君臣东封泰山途中,堂吏们夜晚酗酒斗殴,惊扰到皇帝和众臣。宋真宗询问是否采纳杀一儆百的提议,宰相王旦却认为不过是一时醉酒过失,不足以问斩,更重要的是此举意味着禁止饮酒,“令饮酒者皆惧”。最终,当事人暂时遭到关押,以后再被赦免。
由此可见,“禁人饮酒”不符合人之常情,当然不为宋代官场所接受。
宋朝各级、各地官署也存在大量的官方宴饮活动,包括接待往来官员和各种定期聚会等。各地公务宴饮应酬繁多,有时甚至令人应接不暇。
如苏轼在杭州通判任内,疲于应付各方酒席,以至“不胜杯酌”,时人便称杭州通判为“酒食地狱”。
更有甚者,在紧张的边防前线也是如此,如景德元年(1004)九月,在辽军大举南攻前夕,宋真宗下诏给河北前线主帅王超及以下官员增加公用钱。
“诏给北面三路都部署王超公用钱满万缗,余并增给有差”
据随后王超反映:
“日与知州、通判、军职等会食,饮酒或至日旰,虑妨公务。请隔日一会食。”
显然,就连军事统帅都觉得每天与地方官、将校聚饮不妥,尤其是从中午拖至黄昏妨害公事,故建议将聚饮改为两日一次。
不料,宋真宗竟批复道:“军中旧制,骤令改易,恐群议非允”责成王超遵循惯例。
由此极端例证可见,宋朝官场的宴饮活动已成为公务的必要环节,不便随意停废。南宋人遂指出:近人有认为州郡设宴不妥,是不懂祖宗优待官员本意。惟有发生贪污不法,才有必要痛加惩治。
在此附带补充的是,宋朝官方还直接开办酒楼,以满足官僚的需求。如南宋临安城有许多大型的官营酒楼,其中“太和楼”拥有包席数百间,这些官营酒楼大都豪华气派,金银酒器动辄千两以上,并有陪客的官妓数十人,而对象主要是仕宦之流,被讽刺为“聊以粉饰太平耳”。
“席分珠履三千客,后列金钗十二行”
结语
历史上,统治阶层喜好饮乐本属常态,但过度沉湎于酒则会带来诸多危害,因酒荒政甚至足以祸国。故清醒的当政者通常会关注官场酒风,必要时还推行禁酒令。
如周公作《酒诰》,即在于告诫殷商酗酒亡国的教训。宋朝对官场的饮酒活动也有不少限制,这不仅体现于官员在履行政务时禁止饮酒,对上朝因酒失态的朝官加以弹劾惩处,还反映在对科举考生及军人的相应禁令上。
如在宋神宗朝,国子司业朱服上奏要求:凡到京考试的举人,如有包括酗酒行为在内的品行恶劣者,“委本监检察闻奏,比附学规殿举”,得到批准。宋代军法则规定:
“以强凌弱、忿争酗酒、喧悖恶骂,或搧惑恐吓军伍,及犯阶级于理不顺者,斩。”
然而,奉行实用主义的宋朝统治者,一贯倾向以怀柔手段笼络上层,故在不危及自身统治与可控的前提下,视放纵饮乐为收买官僚集团的手段之一。
正如宋太祖在“杯酒释兵权”中对功臣将帅所说:
“尔曹何不释去兵权,出守大藩,择便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远不可动之业,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
因而,宋朝官场酒风盛行及其引发的问题始终存在,也就不足为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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