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过霓影,回归山河。
一
水汽蒸腾的澡堂内,24岁的彭中辉给大哥搓澡,碰落脖间玉,大哥说玉在云南开过光,索赔一万五。
彭中辉说你杀了我吧,我一个月工资才两千,后来澡堂老板请大佬朋友调停,才赔一千了事。
那澡堂在北京昌平,2012年,彭中辉随老乡到此打工。澡堂湿气粘稠,终年无光,极易得风湿,老乡说这就是命。
彭中辉不信。2016年,他辞职,成为北京第一批美团骑手。那年昌平外卖刚起步,春天时能送只有七家,夏天就有两百多家。
彭中辉骑着电瓶车奔波路上,楼区荒蛮如林,大厦起伏如丘,昏晓轮转,但风是自由的。
他开始有了生活的目标。他租住城中村,养了小乌龟,从小小一只养到盘子那么大。
后来他又养斑马鱼,夜半归家,开灯后有一小团暖光,鱼缸中有轻盈游动的鱼儿。
从老家临泉来北京前,他刚结婚不久,孩子大些后,妻子也在外打工。
然而,有年过年,老人电话说,小孩呆呆看着别的爸爸抱孩子,彭中辉揪心般难受。
他和老婆商量,他在京务工,老婆回家乡工作育儿,和许多人临泉人一样,开启双城生活。
在北京,他是资深骑手,已跑七万多单,每日骑车碾过霓虹灯影,深夜归家倒床就睡。
在临泉,他过着都市生活,送女儿学拉丁舞,带家人去景区旅游,最新计划是去常州逛中华恐龙园。
他最喜欢时刻,是回临泉带孩子去超市。他豪气挥手,60秒,随便拿。孩子们欢呼推着小车冲入,回来时满载零食。
去年年初,他回临泉买下新房,四室两厅,边上有最好的初中和高中,还有在建的爱琴海购物中心,建成后有两个昌平万科广场大。
在昌平时,万科广场就是他眼里最高端的建筑,路过时总会羡慕远望。
和彭中辉一样,孟创业也在临泉买了房,他也在北京当骑手,来京比彭中辉还早。
童年时,孟创业在北京海淀田村长大,那里临泉打工者云集,也被称为临泉村。
那是一片蜂窝般拥挤的村落,村边是城市的高楼。叔辈们多收废品为业,孟创业在高楼影子中奔跑,有时还去边上的永定河游泳。
他十岁那年,临泉村拆迁,他回乡读书,后又回京打工。他干过销售,卖过服装,最后成为骑手,负责片区就有当年的临泉村。
那里早已改建为椿楸嘉园小区,有次送外卖进去,他还遇到当年的房东老太,老太头发全白,已经不记得他了。
时光飞驰如电,孟创业奔跑在田村常有穿越的错觉。虽然大半个人生在北京,但他找不到家乡的感觉,“北京是赚钱的地方,回老家更踏实”。
他筹备着未来规划,他说,这些年当骑手开拓不少眼界,而且骑手APP上有120余项培训课程,甚至还能学英语。
他计划将来回临泉做生意,并提前买好了学区房。
今年春节,他独自开车1000多公里,返回临泉,他是同龄人中最先买车的。
按照惯例,他拉着家人,城里兜风,吃顿大餐,带孩子商场打电动抓娃娃,晚上回家给手机装上王者荣耀。
假期他陪妻子去县城影院看最新的电影。两人爱看漫威和DC,《X战警》刷了两遍。
二月最后一天,他的新房交工,启动装修。
他推开窗,树木葱茏,小学楼宇红白相间,春风从窗中温暖涌入。
二
双城模式开启前,临泉人便有远行的传统。碌碌风尘中,藏着中国四十年的悲欢。
临泉地处安徽边界,是中国人口第一大县,过往贫瘠落后,许多村庄九十年代才通电,被自嘲为“安徽的西伯利亚”。
为了谋生,临泉人常拖家带口,全国表演杂技。吞剑吐火,以命换粮。
第一波打工高峰在彭中辉童年时到来。小城分为南北两派,南下收废品,北上卖蔬菜,听起来不体面,但小城孩子很快看上彩电。
临泉只是大时代的缩影。那些年,打工者遇到的第一轮机遇,来自断裂的规则,计划和市场轮转,出发便有机会。
安徽霍邱人,垄断了中关村CPU;河南高杨店人,刷了天津所有沥青;四川仪陇县委副书记,带30农民闯首都做建工。寒冬长夜,他们夜宿铁桶,也高喊绝不离京。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写,那些远行者是中国的吉卜赛人,全国任何地方都可看见这些不择劳动条件的劳动者。
2001年,中国加入WTO,打工者第二轮机遇,来自拥抱世界。内陆循环切换至海空循环,浩荡人流自此一路向南。
那是珠三角被称为世界工厂的高光时刻,苹果手机、芭比娃娃、耐克球鞋从他们身前流水淌过,封进包装,塞满卡车,运往港口,最终到达世界各地。
和讯前总编辑王正鹏,在《狂飙年代的碎片》中写道:
中国东部海岸线上的那条“地理级”生产线,以太平洋西岸为产品下线点,以大江大河为组装线,以山脉湖泊为生产模块的分布点,以黑夜的灯火为证明……一个国家用半壁江山为全世界生产商品,它的13亿人口在大地上东西大迁移,南北大流动。
那是长达十年的黄金岁月,十年间,无数打工人登无数列绿皮火车,如《天下无贼》傻根般,怀里抱紧希望。
2014年,东莞万事达工厂倒闭,它曾是iPhone 4主要代工厂,上万员工风流云散。同年,运转20年的东莞诺基亚工厂解散,生活区变产业园,厂房就此空置。
新变革再次到来,四散的工人们开始回流。2014年,中国跨省农民工绝对人数开始下降。
六年后,跨省就业农民工比上年减少456万人,超过此前五年下降总和。
打工者的第三波机遇,伴随着互联网下沉到来,数字化浪潮重塑县城,也重塑打工的定义。
宇宙的尽头真的在铁岭,比丁真更美的是理塘,张同学的柴米油盐有真的滋味,3年来,中国县城购房人口从1%上升到20%。
那些返回小城的年轻人,不再认同北上广深是中心,他们举起手机说道:外卖解决吃,电商解决穿,智能家居解决住,网约车解决行,有了这些APP,我自己就站在世界的中心。
数字化时代诞生的新职业成为新选择,其中,骑手已成就业蓄水池,中国劳动和社会保障科学研究院调查显示,78.9%的骑手为农村户口或已“农转非”。
在临泉长大的李国强,多年前随浪潮南下,2018年,为孩子上学,他举家返回临泉。
初回老家时,他以为在县城做骑手,一个月只能挣两三千,跑起来发现和大城一样,也能达八九千。
而且骑手工作已成体系,在最新推出的“站长培养计划”中,有意愿的骑手可晋升到站长、合作商管理岗、众包统管运营等岗位。
春节时,他给孩子报了口才课,买了点读机,全家逛街时,发现步行街人流熙攘,到处都是热闹景象。
三
新职业和新生态,重新激活了老去的县城。
2019年,临泉通了高铁,每年回流县城的打工者超1万人,许多人重游家乡要靠导航。
过去荒凉的城南,楼盘如春笋疯长,房价水涨船高,县城新建的水上乐园和动物园,假日人潮涌动。
城里半土路,一下雨全是泥,现已成水泥八车道,偶有劳斯莱斯和宾利飞驰而过。
在远行的骑手眼中,临泉和大城市的生活差异正逐渐被抹平。
每周末,他们都会带孩子去吃自助或火锅,在附近体育馆打羽毛球,去步行街逛街。
步行街上,麦当劳肯德基早已进驻,年轻人穿着阿迪达斯和耐克,手上拿着茶百道或古茗奶茶。
他们同大城人一样刷视频,点外卖,看电影或玩剧本杀,追逐同样的流行,因同样的新闻兴奋或愤怒。
临泉只是一个缩影,数字化变革下,更多县城正重焕活力,中国商业最细微的毛细血管,暗流涌动。
自然资源部空间规划局副局长张兵说:人口单一涌向特大城市的历史已经改变。而社科院最新调查报告称:
中国小镇正重新热闹起来。
这些县域的年轻人,正过上大城所追求的都市生活,他们大多购有房产,重视子女教育,并追求生活的质量。
县城的咖啡销量,5年内涨了10倍。喜茶、奈雪、星巴克在三线及以下城市的开店量,已接近一线。那些县城小店,同样会邀请小红书博主探店。
福建省三明市永安县,工作日晚9点,瑞幸咖啡店5张桌子坐满。店员介绍着生椰拿铁是什么味道。
都市生活正在下沉,而数字化浪潮带来的新职业,为这些新生活提供支撑。
而今,临泉已成美团骑手来源最多的县,有超过六万临泉人当过美团骑手。其中近三成,已在老家或异地买房。
2019年临泉县脱贫,而在2017年,因为抢房,临泉成为全国唯一一个限过房价的贫困县。
春节时,小城楼盘销售火热,孟创业带着家人转了一圈,寻找门市。
他计划,两年后,孩子上小学时,就在临泉租个铺子做餐饮,和当年父母在北京临泉村开的那家一样。
那是双城记的终结,也是新生活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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