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nailla

世上有种东西,一旦附在灵魂上,比鬼还要可怕。

——题记

若非村长王大头拼命怂恿,庄幺哥断不会把那般好的地皮卖给刘顺子。一年后,刘顺子的新房拔地而起,庄幺哥后悔莫及了。当初王大头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有我村长担保,还怕顺子跑了不成?”禁不住蛊惑,庄幺哥就稀里糊涂地把村口的那爿四分大的地皮交割给刘顺子了。刘顺子只掏出了一千块,答应一万五的余款半年头上付讫。如今整整一个年头都晃过去了,刘顺子的正房敦实地戳在那里,害得庄幺哥每隔几日过去催促,伊始刘顺子还吱唔搪塞,及至后来不耐烦了:“没见刚盖完房子,有啥子闲钱给你?爱找谁找谁要去,少烦老子!”

关于乡村物语(平衡乡村秘事记闻)(1)

北方土地

庄幺哥惹不起满脸横肉的刘顺子,只得怏怏地退了出来,窝了一肚子的火。

就这么黄了么?庄幺哥当然不甘心。三番五次找王大头诉苦。王大头只是尴尬地搭讪,次数多了,他竟学了耗子,一旦远远地瞅见了庄幺哥,便仓皇躲了去。

“都怪你,当初就不该跟这般地痞做买卖。”幺哥媳妇不满地嗔责,毕竟是一笔可观的数目呢。

“要不把弟弟叫回来?”长子大军试探地问。

庄幺哥摇头叹气地摆了摆手。

“那你倒出个主意啊!”幺哥媳妇催促,神情里含着些许鄙薄。

“有啥法子呢!他家新房子都睡人了,咱总不能推倒了吧?”庄幺哥反驳。

“窝囊了一辈子,还要窝囊下去。”幺哥媳妇瞥了丈夫一眼,懒得理论,扭头走出去了。

剩下庄幺哥和大儿子沉默在屋里。

“一对废物。”幺哥媳妇拿着鞋帮和针线出门前,失望地啐了一句。

“咋办呢?爹。”

“我再问问吧,兴许是顺子家真没钱。”

“要不咱跟他重立个合同,注明新的还款期限。”

半晌不语。

过了两日,庄幺哥又来到了刘顺子家。院子还是一堆厚实的土层,没有围墙或者栅栏,只是一幢砖和水泥浇筑的正房硬生生地端坐在地皮上。

“幺叔啊,快屋里坐。”刘顺子老婆马文文刚打开门,就撞见了庄幺哥。

“没事。我来就是问问。”庄幺哥靠着窗户,并不进去。

“屋里坐呀,别站在窗户底下。”马文文脸上掠过一丝堆砌的笑。

“不了。你家啥时才能把欠钱付了?记得顺子答应过,半年头上必定补清。这不,一年都溜达过去了——”

“这事儿你得跟我家那口子说,幺叔你知道,我一个媳妇家,作不了主呢。”

碰了个软钉子。庄幺哥的嗓口直冒烟,他口渴,他心口堵得慌。二话没说,他扭过身一声不吭地就往回走,喘着粗气。

又过了一旬,庄幺哥气消了许多。他寻思着,就这么赖着拖着可不行,迟早会把自己拖死的。晚饭时辰,他挺起身板又去刘顺子家。这回刘顺子在,正在桌旁扒拉饭呢。

庄幺哥压着怒气,质问道:“时间也不短了,你就把钱给了吧。”

“我说老幺,我要是有钱,早他妈给你了,你以为我乐得看到你来我家的那副丧门星样?”刘顺子放下了饭碗,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马文文掉了筷子。

“要不——要不你就立个字据吧,拖一拖,也得敲个最后期限吧。”庄幺哥显然被吓了一跳,但还是硬着头皮把儿子的想法说了出来。

“没钱!”刘顺子燃了一根烟,没好气地挥挥手。

“谁都知道你新近弄了部车,跑车哪能没活钱呢!”

“你——”刘顺子最嫌恶别人揭短,叫自己没法下台。末了,他转而压住了火气:“一个月后吧,最近周转不开。”

庄幺哥揣摩着刘顺子的脾气变化,觉得还有点门儿。临走时,他不放心,重复道:“你可说的,一个月。”

“知道啦知道啦,罗里罗嗦的。”刘顺子背着脸漫不经心地搪塞。

等庄幺哥走了,马文文忍不住问:“你真要给他啊?那咱不就亏了?咱可是给王大头的口袋里塞了两千块呢。”

“放心好了,老幺是个软柿子,咋捏都没事。这笔钱就拖着呗,拖得没了下文为止。”刘顺子瞧了老婆一眼,咧开嘴笑了,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可他还有俩崽呢,都二十好几的人了——”马文文有点惴惴不安。

“大军比他爹还没骨头,怕他作甚?老二倒插门去了外省,没撑腰的啦。”

“老幺爹呢,可是把倔骨头……”马文文提醒道。

“又没伤筋动骨,只是经济上的纠纷,那么大年纪的老家伙,已不是当年的猛汉子了。”刘顺子撇了撇嘴,不屑一顾。

“可我觉得还是不踏实,这次可是不小的一笔数目呢。”

“那我把钱给了他?”

“那倒不必,只是说话上还应客气些。像你这般蛮横无理,会到处结梁子的。”马文文免不得滋生忧郁。

“娘们儿心思!你就别给自己找烦心了,洗刷洗刷睡觉啦!”刘顺子挺直了背,张开双臂舒展了一番。

马文文娇嗔地捏了一下刘顺子肋上的肌肉,嘱咐道:“今天可不许胡来。”

刘顺子似笑非笑地瞧着媳妇。

这壁,庄幺哥还在倒数着日子呢。

“你就真信一个地痞的话?”幺哥媳妇质疑地问。

“不信又能咋?我就要等到一个月,到时不给,看他还怎么说?”庄幺哥强硬着嘴狡辩道。

“不想给你,自然有办法了。”幺哥媳妇似乎不抱希望。

“都怪你,爹,为了多赚一千块,就赊给了刘顺子。你看,现在就是要地也要不回来了。”大军抽着闷烟,向老爹发难了。

“怨我?当时你咋不反对?就会当马后炮!有种你去要!”庄幺哥一下子蹿上了火气,冲着大军炮轰了一顿,直叫儿子臊得低下头来不敢吭声。

“好啦,别在自家起内讧了,想点法子吧,不能干等着啊。”幺哥媳妇把话题扭转了回来。

“他要是还赖帐,我就带上大军在他家的院子里插一大片葛针——反正也没篱笆,进出方便。论说那片地还是咱家的呢,他不是只付了一千块吗,正房的地基可是值好几个一千块。”庄幺哥一气之下,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出了个馊主意。

“嗯。”大军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赞成。

一个月后,果不其然,庄幺哥索要无果,还碰了个硬钉子,叫他的火气愈加旺盛。是呵,窝囊了一辈子,难道就不能长点志气,也叫人看看咱的骨头其实比谁都硬!

说干就干,一开始,大军还磨磨蹭蹭,消极地跟着老爹到山岭子上割葛针。他动作缓慢,迟疑不绝。庄幺哥有点来气了,故意激将他:“你是不是泄气了?二十七、八的大男人就做不成一件爷们儿的事?”

“没有。只是——”大军吞吐了。

“只是什么?”

“谁都知道,刘顺子是村里数得着的坐地虎,痞劲儿上来,保不准会咋地报复呢——”

“不至于吧?是他理亏啊。”庄幺哥也有些忐忑不安了。

“要不告诉爷爷吧?让他给咱处理一下。”大军嗫嚅着提议。

“不能,你爷爷是个急性子,况且年纪大了,又高血压,你就让他安生几年吧。人活在世上,有几段日子可以消停地享受呢……”

过了几日,趁着刘顺子出去跑车、马文文到城里赶集的当,庄幺哥爷俩悬着心七手八脚地把葛针从蚂蚱车上扯下来,然后用铁锨在刘顺子家的院里胡乱翻了一阵,就把葛针半埋在了厚厚的黄土中。干完了,大军脸上的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眼神都有些慌乱了。

“爹,咱回吧。”大军心急如焚,催促父亲。

过往的乡亲好奇地看看他俩,但并未凑近了唠嗑。

爷俩在家里心神不定了两天,也没见刘顺子有何动静,于是心稍稍宽慰了一些。

“兴许是凑效了呢,叫他刘顺子也知道老实人不见得好惹。”庄幺哥对着媳妇夸口道。

激动的情绪还没消退,第三天头上,村支部的公安员张勇便踱进了庄幺哥家。

“我说老幺啊,你说前些天你做的叫啥事啊!”张勇开门见山。幺哥媳妇给他倒了杯热水。

“咋地了?”庄幺哥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心却腾腾地加速了。

“还用我挑明吗?全村人都知道你比谁都横了。你的祸闯大了——”张勇故意拉长了声调,欲言又止。

“怎么?刘顺子发火了?”大军不待庄幺哥发言,就焦急地问。

“是啊。昨天我去刘顺子家串门,他正在院里咬牙切齿呢。他说老幺你够狠,还发誓说你不叫他好活,他也不叫你好死。”

“他敢动粗?”大军的声音都有些异样了。

“他说早晚有一天会拿刀子捅死你爷俩。”

“啊——我的娘啊!”幺哥媳妇禁不住叫出声来,表情夸张。

“还是我劝他啊,警告他不许胡来。但是你知道的,刘顺子他天生就是那副臭德性,地道的混俅,天不怕地不怕,我的话他岂又肯听?他那种人,上次蹲牢两年没长记性,叫嚣得狂呢,怕是还要进牢子呢。”张勇是个煽乎鬼,说起话来有板有眼,不由得不信。

“那该咋办呢?”幺哥媳妇抓住张勇的手,颤抖着恳求。

“依我之见,还是趁早向他道个歉了结,刘顺子再混,也是个识大体的主儿。老幺你要是肯低头,我给你传话,你就不必直接到他家去了。这般下来,两厢都好得安生。如何?”张勇循循善诱,最后征询庄幺哥的意见。

大军急切地看着父亲,庄幺哥把脸移开了。他吧嗒了几下烟头,沉默了。

“好了,那你还是再想想吧。不过话说回来,老幺你都五十出头的人了,老实了一辈子,可不能因为这点过节儿就——”临走时,张勇意味深长地瞟了庄幺哥一眼。

“不道歉。”庄幺哥把烟头扔到了地上,愤愤地说。

“可——”大军还想补充什么,庄幺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然后摇摇头就回里屋了。

又是一月有余,庄稼照种,粮食照收,生活照旧,平静的一个月。

愈是出奇地平静,就愈是令庄幺哥爷俩心里不安。庄幺哥有些后怕了:刘顺子到底会做什么呢?该不会下狠手吧!虽然五痞,可他也有老婆小孩啊,孩子才两岁大,他就没有后顾之忧?不过那种人一旦发起狠来好像连命都不要的,哪会顾忌妻儿老小的!庄幺哥想到这里,脑袋都大了,耳朵边不停地嗡嗡响。

唉——要是当初不逞能,也就不会搞成今天这样子了。不就是一万多块钱吗?咱不要了,没有这笔钱,也不会饿死的。只怪自己脑筋糊涂,光顾贪图卖个好价钱,没想到被刘顺子、村长合伙坑了。胳膊掰不过大腿,还是认命吧!——就在庄幺哥趋向妥协之际,另一种声音又响了起来,“窝囊了一辈子,还要窝囊下去”——这可是媳妇的无情奚落啊。能忍得下这口气吗?若是三五百块钱,就当溅了水泡了,但这是一万五千块呢,一旦忍气吞声下去,以后怎么办?大军的日子还长着呢,叫他在村里咋立足?开了这个口,说不定所有人都敢把尿盆屎盆扣在庄家老小的头上,从此暗无天日了。打官司?还是算了吧。看看后壁的张老哥,因为子女不孝顺,状是告赢了,子女硬是不执行,还不照样饥一顿饱一顿地凑合着过活!我要是告刘顺子,王大头不也就被牵扯进来了?一人斗俩,到头来必会撞得个头破血流。省省心吧,你只是个庄户主啊,一个老实巴交的庄户主。庄幺哥前后思忖,终于打消了对抗到底的念头。只要刘顺子以后没动静,咱也就当把地扔给孙子了,不吃亏。

事情远没有结束。刘顺子的一次耍酒疯把挑衅提升到了冲突的边缘,打了庄幺哥一个措手不及。

刘顺子满嘴酒气,醉酲酲的,提根铁锥子和另外两个酒友三摇两晃地就来到了庄幺哥家门口。——庄幺哥家位于胡同口,一座典型的农村四合院,镶嵌了双扇如意门。晌午的时刻,各家各户都在作短促的午休,刘顺子的存心闹事,使得左邻右舍皆被吵醒了。

“老幺,你、你给我出来!”刘顺子脸红脖子粗地在门口吼叫,另外两个同伙只倚着墙半醉地嘀咕。

“是谁呢?这么吵嚷。”庄幺哥披了一件浅色的短袖褂,还未完全从睡梦中清醒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过道走。抽掉门闩,门扇吱扭地拉开了——刘顺子手里握着一根足足一尺长的铁锥子在面前叫嚣呢,铁锥子在空中上下乱舞,保不准会穿到谁的身上。

“你叫——庄幺哥?”刘顺子扯着嘶哑的嗓子轻蔑地问。

“啊——”说实话,庄幺哥真有点被骇住了,虽说活了半百,见识了不少事,可类似这般威胁到生命的恐吓还是第一次降临到自家头上。他的脑子里白茫茫的,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你他妈、他妈地还叫老子活不活?”刘顺子拿铁锥子对着庄幺哥的前胸一指。

“咋、咋地了?”庄幺哥不由地后退了两步,脸忽地煞白了。

胡同口聚集了好多人,但都只怯怯地旁观,没人敢上前劝说。前排邻居的房顶上也蹲着一些人,面孔好像很熟悉。纵然如此之多的街坊围在左右,庄幺哥反而愈觉无助,腿有些发软,于是他一只手靠住了门轴。幺哥媳妇和大军也先后出来了,藏在庄幺哥身后,愣怔着不敢大声喘气。

“这是我家,我不怕你。”庄幺哥强作镇定,说出了这么一句。

“不怕?那你——怕不怕这、这个?”刘顺子似醉似醒,把铁锥子放在庄幺哥眼前抖动,几乎擦到了他的鼻尖。

庄幺哥身子本能地向后倾,额头沁出了些微虚汗。

“顺子哥,还是走吧,你看幺叔都被吓着了。”一个同伙上来拉拉刘顺子。

“你喝多了,快把家伙给我,小心闹出人命的。”另一个同伙轻轻夺去刘顺子手里的铁锥子,刘顺子似乎并未反抗。这两个人推推搡搡地就把他劝走了。通过人群的时候,人们自觉地给他们三个让出了一条路。

周围的人唏嘘了一阵,纷纷散开了;庄幺哥也舒了一口气,心里踏实多了;大军下意识地擦了擦手心,而幺哥媳妇的泪珠子已经逗留在眼眶里了。

这么大的事情,老爷子不可能听不到风声。庄豹子独个住在老房子里,离儿子家有三里远,一个村东,一个村西。虽说这两年外头的屁事不闻不问,自得其乐地侍弄些花草,但儿子受到了威胁,却是不能袖手旁观的。但依他的脾气,只要庄幺哥不求自己,他就不肯主动揽这个活。他也是个细细琢磨的明白人:自个儿已经在阎王老子那里挂上号了,排着队呢,说不定哪天就轮到自己前往报到——威风不了几年了。孩子还有活头,孙子也正有奔头呢,把棘手的事情都揽过来,百年之后孩子们可该怎么面对现实呢?夜里,他辗转反侧,寻思着管还是不管,撑腰还是放任。身子骨已经不比当年了,世道却比当年还要糟糕严酷。曩昔自己只须站在大街上吼一嗓子,就会吓得那些流氓地痞屁滚尿流,——可现在呢,自己老了。火暴脾气也减了许多,变得平和、安适了。

上了年纪的老人大都熟谙庄豹子,脾气暴躁得很,手艺挺齐全的。会做炸药、制土雷、装拆炸弹,耍得一手双截棍,为人却是比较友善的。性子耿直,因此开罪了不少混混儿,然而大都慑于他的“绝活”和拼命三郎的劲头,才没有惹起事来。人上了岁数,免不了隔三岔五得个小病,以前庄豹子是跟人斗,现在成了跟病斗了。安稳了快有十个年头了,后起的地痞之流自然不会敬畏他了。

庄豹子撑了三五天,仍未见儿子或者孙子前来找他搬救兵,有些坐不住了。最后还是他来到了儿子家,张嘴就问这等事。庄幺哥见瞒不过,只得说与听了。尚未诉完,庄豹子就已经火冒三丈:

“长着你那俩手干嘛的!”

“咱斗不过——”庄幺哥的脸臊红了,难为情地辩解。

“为啥子不早告我?”

“不是怕你老毛病又犯嘛,况且你身体也不太好……”

“大军,你呢?就准备这么受别人家的欺负?有没有点爷们样?”庄豹子气得不轻不重地在大军头颅上拍了一巴掌。

大军缩了缩头,瑟缩地乜着爷爷。

“要不还是报公安吧,不是闹着玩的。”庄幺哥吐出了一句,抬起头看着老爷子。

庄豹子半晌不言语,随之干脆起身出去了,只撂下一句话:“你们看着弄吧,不行了再来找我。”

大约半个月后,八月十五到了。幺哥媳妇提了袋土制月饼,又挎个布包,包里装了一身冬天的外套,赶到村东口,孝顺给了庄豹子。

“爹,要不你搬回来住吧?”幺哥媳妇斗胆劝道。

“一个人舒坦得很。”庄豹子把月饼放在抽屉里,又把外套搁在床头的一角。

“一块住图个方便。”幺哥媳妇讪笑着说,她巴不得庄豹子能搬过去,好比吃颗定心丸。

“这是祖上留下的宅子,少说也有五十多年了,舍不得啊!”庄豹子叹了口气,摸了摸已经剥落的墙面,“这块地皮自清代嘉庆年间就属于咱家了,二百年来从没挪过窝——我管不了幺哥,爱到哪到哪住去,我是不能违了祖训,就是死也要死在这幢小屋子里。”

“看你说啥呢,爹。”

“对了,和刘顺子的别扭解决了没?”庄豹子依然很关心。

一提到这件事情,幺哥媳妇忍不住哽咽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更是急得庄豹子直跺脚。

好一会儿,幺哥媳妇的情绪舒缓了一些,才述说道:

“刘顺子家已经砌了围墙,院里也种上菜了——是隔壁的刘姐亲眼看到的,她劝咱们还是容忍了算了。”

“忍、忍、忍,一个个都是软柿子。”庄豹子气不打一处来,“要不要我出面?”

“不用了,幺哥已经报派出所了,警察同志说会处理刘顺子的事。”

“公安是匪,匪就是公安!”庄豹子冲口说道。

“还是等等吧,看看警察给不给解决那天刘顺子恐吓咱的事。要是给解决,那政府还有得信。到时还要告他,让他要么偿钱,要么退地。”

“那块地皮应该是给二军留的吧?”

“几年前是那样想的,后来二军不是倒插门远飞了,留着也就没啥用途了。”幺哥媳妇解释说。

等来等去,没盼到派出所的音信,却传来刘顺子骄横的话:“这里是老子的地盘,派出所的所长是我媳妇的二姨夫,你们就等着好信儿吧。”

庄幺哥觉得没指望了。

一天夜里,庄幺哥一家人已经睡熟了。猛不丁“哐啷”一声,好像是厢房窗玻璃的破碎声。幺哥媳妇被惊醒了。

“快出去看看。”幺哥媳妇把丈夫摇醒。

“咋地了?”庄幺哥睡意朦胧。

“好像是大军屋里的声音。”

“爹——”传来大军撕心裂肺地一声嘶叫。

卧室的灯亮了,客厅的灯亮了,晾台的灯也亮了。庄幺哥走下了台阶,东厢的灯已经亮着。他疾步走到厢房下,推开门。灯光下,大军失魂落魄地盯着地板上的一块比拳头还要大的石头,石头上裹着一层牛皮纸。庄幺哥俯下身,把牛皮纸剥开,放在灯下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毛笔字:“再四处乱捅娄子,叫你全家死光光”。看毕,让庄幺哥和大军倒吸一口冷气,脊梁骨发麻。

“肯定是刘顺子那帮无赖,怎么办呢?”大军哭丧着脸说道。

庄幺哥察看了一番窗户上砸出的一个不规则的洞,又低头打量了一下玻璃碎片,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起来。

“以后出门要小心些。”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庄幺哥边扒拉边警戒地对大军和媳妇说。

晚上的时候,幺哥媳妇也不敢再串门了,天刚刚抹黑,她就从外头赶回来,拉开正房和厢房的所有灯,连厕所、猪圈的灯也打开了。有了光亮,幺哥媳妇心里才稍稍消除一些恐惧感。庄幺哥和大军开着蚂蚱车也回来了,以前常把蚂蚱车停在栅栏院里,现在直接卸了壳,开进了过道。

吃饭的时候,不见了平日里的笑声,都只闷着头咀嚼。庄幺哥和老婆早早就钻了被窝,不一会传出了死气沉沉的鼾声。大军睡不着,一个人坐在木头沙发上,静静地看着肥皂剧。他的耳朵变得出奇地灵敏,院子里老鼠的窸窣声都使他万分紧张。眼盯着屏幕,听觉早已跑到了窗外,不一会,他就倍感疲惫了。于是他蹭掉了鞋子,艰难地爬到了床上,枕着毛巾被微微地闭上了眼。大概一支烟的工夫后,他又坐起来,下了床,关掉电视,重回到了床上。不多久,他和衣睡着了,灯光漫散着黄白的光,一些蚊虫爬在白炽灯上一动不动。

种小麦的季节,全家都上阵,把堂屋、厢房、倒座南房的门都锁得紧紧的,才下了地。大军扶正了耧车,吭哧吭哧地拉着,庄幺哥拴了根绳子在把手上,然后搭条毛巾在左肩,拽住绳子的一头,帮着儿子,幺哥媳妇则在后面张揆扶手,有节奏地摇晃着耧车,饱满的麦粒溜溜地从漏斗中滑入土层里。

他们这爿旱地坐落在小山谷中。群山之中,劈开了一条狭隘的缝隙,南北都有豁口。土地比较贫瘠,空气不易流通。西面的半山坡上生着一片林子,茂密得难以插脚;东面的山岭濯濯如洗。山谷中的田地都是当地村民拾荒开垦的,距离村子有十里之遥,显得偏僻冷清了许多。

一家人默不作声地播种麦粒,各司其工,突然乌鸦的一声短促清唱,直叫庄幺哥心里咯噔。大军不自然地抬头四望了一番,不见有何异常,揪紧的心才舒缓下来。

“家伙呢?”庄幺哥用毛巾擦了擦额头和脖子里的汗水,皱着眉头问。

“那边呢。”大军的指头指向不远处的小河沟。

庄幺哥转过脸来疑惑地盯着大军,大军补充说:“河沟边的草丛里,不容易被发现。”

庄幺哥有些火气,但没有发作。他径直走过去,穿过了毗邻的庄稼地,到了河沟旁——不过是一条可以迈越过去的小溪而已。他从杂丛里捡出了一把十字镐、一条铁链子,然后提过来,丢在了自家的田垄上。

平安无事。

同在一个屋檐下,总有撞见的时候。露草湿漉漉时,庄幺哥开着蚂蚱车单独往田里驶去,狭路相逢,对面开来辆面包车,只需看颜色、车的标志就能断定是刘顺子的。这个时刻,庄幺哥的心有点紧张,长满茧的大手居然握不住车把了。

眼看面包车就要驶过来了,庄幺哥慌乱地挂了空档,同时踩住了脚闸。刘顺子开车擦过之际,把车窗摇了下来,探出头,似笑非笑地灼视着他,即要过去的时候,忽地刮出一股痰来,啐在了庄幺哥的车壳里。这一切,庄幺哥都看在眼里,心如刀绞,却忌惮地低下了头。

庄幺哥继续驾驶着他的蚂蚱车,百感交集:这辈子笃定是窝囊命了!只怪自己没本事,逃不出这个鬼地方。想着想着,两道老泪居然滑出了两颊。

一个多月后。

幺哥媳妇到县城赶集,天黑了都浑然不觉,待到她从商场里出来,抬头看天——日头已经落山,居民楼里的灯火点亮了。她的脑海中忽地闪现出刘顺子的影子,耳畔回响起张勇曾经说过的话:他那种人,上次蹲牢两年没长记性,叫嚣得狂呢,怕是还要进牢子呢。——她的血压迅即升高,心狂跳不止。

幺哥媳妇再也顾不得给大军买剃须刀了,把布缝的提包挂在车把上,骑上车子张皇地往回返。从县城到家,少说也有三十里,出了城,路边马上黑压压下来,两旁碗口粗的杨树刷刷地向后退去。天越来越暗,星星睁开了眼,慵懒地张望着地上的夜景。拐出了大道,上坡的时候,可能骑得过猛,链子突然卡住了,一个猛可,把幺哥媳妇摔到了马路上。她用手挪开了压着大腿的车身,忍着疼痛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试着走了两步,右脚根尖锐般地疼。一辆辆机动车开着前灯悠然地行驶过去,万般无奈,她只能推起车子,一瘸一拐地走上了坡顶。

紧接着是下坡,她把车子支立起来,费劲地蹲下去,用手触摸着检查链子。

“都是幺哥爷俩怂包不中用,叫我个娘门儿跟着担惊受怕!”幺哥媳妇边折腾车链边咒骂。好歹算是又能骑上走了,她的心里稍稍好受了些。黑灯瞎火的要进村了。走远道还是近道?远道还得再绕个圈,近道必须要经过刘顺子家口。换了是白天,绕远也就罢了,这么晚了,她就不乐意。在挨村口还有百米的柏油路边上,下了车子,她弯下腰来揉了揉脚跟。最终下定决心,推着车子几乎不出声响,走过刘顺子家前时,心提到了嗓口眼。透过临时的栅栏门,瞄了一眼屋里的亮光,没瞅见人影。如此有惊无险地走过去了,幺哥媳妇也不再骑了,一直推着一崴一崴地往家走。

到了自家胡同口,擂门,喊丈夫的名字。

“嚷嚷啥呀?”庄幺哥趿拉着拖鞋出来开了门。

把车子靠在院墙边,刚踏上堂屋的台阶,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下了。大军正坐在堂屋歇息呢,瞧见娘一副委屈的样子,也愣了。

“快说,咋回事啊?是不是刘顺子那王八蛋打你了?”庄幺哥跟上来,忧虑地问。

“没有。”幺哥媳妇摇摇头,庄幺哥如释重负。

“这样下去,也太窝囊了。”庄幺哥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喟叹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军回了一句。

“唉——上辈子做啥损事了,叫咱一家人倒霉运!”庄幺哥止不住流下了老泪,“他能威胁咱家,咱也能叫他尝尝提心吊胆过日子的滋味!”说到这里,他握紧了拳头,一股热血直往上涌。

“爹,你就别惹事了!”大军不满地驳斥道。

“看看你那草包样!也配做男人吗?!”

“你就是男人了?都熊了大半辈子……”大军不服气,反驳老爹。

这句话戳到了庄幺哥的痛处,使他益加瞧不起以前的自己,从而坚定了主意:“报复一回,就一回。”

“爹——”大军拉长了声调,语音中含着抗议。

“就这么定了。”

“怎么报复啊?”幺哥媳妇清清喉咙,惶惑地问。

“还是找爷爷吧。”大军说。

“不行。”庄幺哥斩钉截铁地说。

庄幺哥拦不住大军,大军还是偷偷找了爷爷。庄豹子听孙子一五一十地讲完,胸脯逐渐加快了起伏,气也喘得粗了。“狗娘养的,还反了天了!回去告诉你爹,都给我蔫蔫地一边呆着,看我怎么收拾那狗杂种!”

“跟我庄家玩恐吓,未免太幼稚了!”庄豹子拿起桌子上的一只瓷杯,“啪”地摔在了地上。

第二天,庄豹子带着双截棍,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刘顺子的家,恰恰刘顺子不在。马文文瞥见了他手里的家伙,惊叫道:“你要干吗?”

“你家男人躲哪儿了?叫他出来!!”

“他、他不在,跑车——去了。”马文文颤巍巍地回答,心里仍然惊悸不已。

“气死我了!”没寻到刘顺子,庄豹子自然万分失望和懊恼,胸膺中的愤怒无处发泄。停顿了一会,他继而又说:“告诉你当家的,赶快拿钱!一万五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不然叫你们全家都没好日子过!”

马文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庄豹子觉得跟个弱女子耍威风十分无趣,于是扭头便走。

当天晚上,刘顺子跑车回来了。

“顺子,可不得了了!”马文文不待丈夫进屋,就开始叽喳了。

“嗯?别这么大呼小叫好不好?”刘顺子低吼了老婆一声。

“老幺他爹上午带着家伙来过,可凶煞了!”马文文压低了嗓门,哆嗦地说。

“屋里说去。”刘顺子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把媳妇一把扯进了屋里。

马文文添油加醋地形容一番,叫刘顺子也攒起了眉头,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来:“肯定是吓唬咱!”

“还是把钱都给了吧?”马文文小心翼翼地说,“我总觉得理亏,心里不踏实。”

“就这么给老幺?那不是向他们庄家示弱了?不能。”

“你看,庄豹子都冲进咱家了。白天我一个人在家,发怵。”

“甭担心,那老家伙一身是病,就是吓唬吓唬,不敢来真的。”

“那也得想个法子啊——”

“庄豹子年轻时是条汉子,年老了就不中用了。不过还是谨慎点好,让我会会他,看他到底玩什么把戏。”

几天后,小道消息不胫而走了。

“不知道是谁晚上潜入庄豹子家行窃,结果踩响了土雷。”

“不是吧,听人说是只不长眼的耗子绊了一下引线,结果土雷就炸了,好几盆花都给炸飞了呢。”

“嘘——,好像是有人故意捣乱,不知好歹,吃了豹子一包火药!”

街坊邻里议论纷纷,每个人转述的时候,都言之凿凿,仔细推敲,似乎又都不过是臆测。

夜里,刘顺子家,床上。

“毛头挨炸了。”刘顺子在马文文疑心重重地逼问下,吐出了实情。

“我就知道你冒失瞎来。”马文文心有余悸地埋怨丈夫的孟浪行为。

“没想到老家伙还来真格的。”

“毛头伤的严重吗?”

“小腿肚子受了点伤,没有大碍。不过半个月他可不敢出门了。”刘顺子摸了摸头,一筹莫展。

“你说他会不会猜到是咱们指使的?”马文文关切地问。

“就是猜到,又能怎样?没凭没据的,估计他也不敢鲁莽。”

“都七十多的老头子了,还恁凶。呜——”马文文竟嘤嘤地哭了起来。

“别灭自己的志气,长别人威风。瞧你那样,一点风浪都禁不起。”刘顺子最烦女人在跟前哭哭啼啼,让他的心里愈加七上八下。

“咱把钱还是给了吧!又不缺这点钱。”马文文一骨碌翻滚到丈夫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幽幽地哀求。

“让我再想想。”刘顺子犹豫了,但是他并不想这么快就认输。

三天后,晨曦,庄豹子家。

“老爷子,你这是何苦呢?犯不着跟我刘顺子过不去。”刘顺子站在促狭的小院里,冷笑着说。

“少说废话,我豹子平生最瞧不起你们这种烂人!正经事不做几件,天天耍流氓!”庄豹子呸了他一口。

刘顺子恼羞成怒,于是从腰里掏出两把刀子,耍在手心:“你老了,不中用了。也不出去打听打听,现在是谁的天下!小心眼星子混浊,吃饭硌着石子儿。”

“把钱赶紧偿清了,甭废话。”

刘顺子摆了个抛物的姿势,“嗖——”,手中的一把匕首就插在了柱子上,然后乜斜着庄豹子。庄豹子并不答话,马上转身回屋,没十多秒就冲出来,手里拿把自制的土枪。

“我叫你狠!”庄豹子托起枪来,对准了刘顺子。

“老家伙,你可别胡来!”另一把匕首失手掉在地上,刘顺子睁大了眼珠子,瑟缩地摆着手。

“砰”的一声闷响,打在了落地的匕首柄上,钢刃弹跳了一下,又跌落在脚旁。

刘顺子也顾不得颜面了,撒丫子跑了出去。

“妈的,老家伙疯了!”

“三天内把钱送到幺哥家,不然就崩了你!”墙内射出了一条凌厉的令箭。

关于乡村物语(平衡乡村秘事记闻)(2)

孤树

回家后,刘顺子大病了一场,三天没出外跑车,害得马文文也跟着胆寒不已。

看来真是逢到对手了,刘顺子黯然失色。不过他又十分不解:没道理啊,难道庄豹子真的天不怕地不怕,是个浑身长刺儿的老家伙?转念一想,脑袋似乎开窍了:你他妈已经活了七十多岁了,什么都经历过、也玩过了,现在就是死,也没有啥悔恨的;老子呢,才三十出头,刚是大好年华,你拉我陪命,才不干呢!老婆、孩子还指望我养活呢,唉——

刘顺子有点气馁了。可是要他把钱送过去,送到孱头老幺家里,他断断不肯,拉不下这张脸。向他服软,以后还叫我咋做人?

每天尽寻摸这事儿了,搞得他焦头烂额。好不容易他才拿定主意:钱必定不给,不过以后可要着实仔细防着庄豹子了——摸不准哪天老家伙给安一炸弹在厇子周围。这也忒狠了!回想起那一沉闷的枪子儿,刘顺子心里就万分惴惴,精神高度紧张。

之后,轮到刘顺子严谨提防庄家了。他迅速叫人安了个铁大门,院墙上头复抹了一层洋灰泥膏,细致地插上了玻璃棱片。马文文变得不再巧言善辩了,寡言了许多。

而庄幺哥家,一家上下都惊惧于老祖宗这般莽撞,比刘顺子还要惊骇。庄幺哥的深深疑虑和恐惧还是有些道理的:爹也活不了多久了,全家上下除了爹外,自己和大军都是木讷的老实人,根本不想惹是生非。爹活着的时候,固然刘顺子没胆量挑衅,可不敢担保爹去世后自家的情形将会是怎样!说不定会非常糟糕。二军还有点血性,却过于鲁莽,幸好跟媳妇到外省落户去了,省去一块心病。太过逞强了,终究是隐患,潜藏的祸害。不敢太张扬了,做人还是低调的好。人啊,一辈子,好死不如赖活着。既然这般思忖,庄幺哥对未来的担忧始终不曾减消。平日里,他尽可能避免与刘顺子相遇,宁可绕过他家门口。晚上回来后,一家人到齐了,就把大门插得严实,同时又加了一道锁。这还不够放心,从外乡的姐夫那里整来一条黑狗,拴在猪圈旁,胡同内外稍微有点动静,这条狗就会狂吠不止。纵然常常将庄幺哥从睡梦中吵醒,可总比有人往屋里扔石头却睡得死香活得安心。

刘顺子较曩昔,的确收敛了不少,他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压力。

冬日的一天,马文文去了娘家,娘家就在三里外的邻村,太阳落山了也还未回来。

“还妈的回不回来啊?”刘顺子在灶房里转悠了一阵,一无所获,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骂骂咧咧开了,“叫老子喝西北风??”

不一会儿,马文文来电话了,告诉丈夫天太晚了,准备在娘家过宿。

“知道啦。”刘顺子没好气地答应,“咣当”撂下了话筒。

半夜十一点时分,外面好像有声响。刘顺子一个机灵,从被窝里跳出来,手脚麻利地穿了两件单薄的衣裳。擂门的声音!刘顺子侧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下,马上断定。老婆已经来过电话,明天再回来——这么晚,会是谁呢?把兄弟有事来,至多吹几声口哨,也不会擂门啊。他倏地警觉起来,从被褥下抽出一把短刀,拿在手里耍了两下,摇摇头,复搁回了原处。他又俯下身子,把头探进床底下,摸出一把一尺多长的砍刀。

出去的时候,他把卧室的灯关了,四周漆黑一片。冬天的夜出奇地冷,也未见半点星光,叫人好不悚懼。擂门声益加清楚地传来。他摸着墙,触到了门框,出了屋。两只手紧握着砍刀,猫着腰一步步向大门口移去。他踮起脚尖轻轻地走,几乎听不到声音。“噹啷啷——噹啷啷——”这是兽环撞击铁门的金属声。

“谁?”刘顺子躲在门背,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门外没人答话,转而响起了砸门的咚咚声。

刘顺子的心仿佛被掏去了半截,一条腿抖起来。他镇了镇心神,抽出一只手,抓到铁闩,然后停住了。“咚——”外面的拳头杵在门体上,刘顺子的手腕被震了一下。

“妈的!”刘顺子贼狠地咒骂了一声,一咬牙,把铁闩迅疾抽掉在了地上,他本人则矫捷地闪在了门后。

门开了,吱扭—— 一个并不高大的黑影走了进来。

刘顺子瞅准黑影,从其背后出其不意一脚把对方踹倒。这一踹,使出了他的好大气力。“妈呀——”黑影在倒地的当,痛苦地叫出声来。

老婆的声音!刘顺子慌忙丢下了砍刀,摸黑过去把马文文扶了起来。马文文一把搡开了他,自顾地往屋里走。

“文文!文文!”刘顺子拽住媳妇的胳膊,又被挣脱了,不得已,先踅转身关了门,插好,垂头丧气地跟着进了屋。

“搞什么名堂?叫半天不开门,开了门还踹人家一脚!”马文文推开卧室的门扇,一屁股陷进了沙发里,火气依然很大,眼角还挂着泪星。

“我哪知道是你啊?你不是说晚上过宿嘛,咋地又回来了?”刘顺子双手一摊,一脸的冤枉。

“我想回来就回来,这是我家。离家这么近,我改主意了。”马文文不听他的解释,心里窝火。

“我是怕——怕庄豹子闯进来啊!也只有他才敢这么大摇大摆地横冲到院里,哪知是你!我问了半天是谁,门外也没人搭理,所以就——”

“根本就没听见你问话!”

“好啦、好啦,这不也回来了嘛。都是我的错,行了吧?”刘顺子一改冤屈的样子,换作嬉皮笑脸了。他悬着的心给放了下来——幸好不是仇家。他心里欣慰:这比什么都好。

“老婆,给做点饭吧?”刘顺子叫得很甜。

马文文把脸往边上一扭。

“刘太太!”他又换了称呼,叫得更甜了。

马文文还是不言语。

“姑奶奶!”

……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给做点夜宵吧,你看你的乖儿子,肚子已经饿扁了!”刘顺子蹲到马文文身侧,拉着她的手,一脸无辜地央浼。

马文文噗哧一声笑了。

一晃迫近腊月三十了。庄豹子放过话来:小心大年初一全家少胳膊缺腿!马文文听到这个信儿后,甚是仓皇,整天愁眉不展。刘顺子安慰道:“甭听他吓唬咱,浑身都是病的老头子,挺不了多久了!”

马文文还是悒郁不安:“你说他会不会在年三十晚上治害咱家?”

“他敢!”刘顺子把拳头一攥,关节嘎巴响。

“那老家伙啥事也做得出来啊!”

“不会的,他也就是诈唬诈唬而已。”刘顺子百般安慰。

“钱还是——”马文文喃喃地旧话重提。

“少说这些,以后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不准再翻出来!”刘顺子突然暴躁起来,恶狠狠地警告媳妇。

“噢。”马文文低下了头。

腊月的最后一天,傍晚五点多飘起了雪花,晚上七点愈发纷扬了。每个农历年的最后一天,照例各家各户都要转着吃酒。刘顺子是不必担心的,因为这天夜里本族人串完门后,不少兄弟们会相继聚拢过来,摆上一桌上好的酒菜,划拳划到凌晨四五点。这个时段,他猜定庄豹子是不敢造次的。

大年初一,日头都上窗户了,俩人才陆续醒来。刘顺子与马文文互相打量了一番,四只胳臂四条腿,完好无损。马文文乐了:“那老头兴许就会诈唬!”

这个时刻,刘顺子却笑不起来了。还有初一的晚上,不能掉以轻心。他的眼前再次浮现了庄豹子端着枪对准自己的景象,不由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咋地了?莫不是不舒服?”马文文端详着丈夫发愣的神情,心生疑惑。

“噢,没什么。”刘顺子移开了妻子的手,心头投下的一片阴影越拉越长。

初一的晚上,依照习俗,是不能出去的。刘顺子夫妇俩只能窝在家里,早早闭紧了大门。马文文只顾沉醉在黄金档的电视剧中,并未察觉丈夫的心理变化。

待到十一点时分,刘顺子对马文文说:“我出去一下。”

“干吗?”

“没事,就在院里。”

夜空的星星只有几点,阑珊地眨巴眼睛。院里的雪堆埋绕着拇指粗的梧桐,他内心空落地跺在四角的天空下。一支烟的工夫过去了,他停住了脚步,望望大门。此时,夜幕拉紧了,但是寥落的星光犹在。他转回屋,从堂屋的门后抄了一根一米长的铁棍子,提着它打开院门。他瑟缩着脖子,漫无目的地匝绕着宅院的外围巡逻。顺时针转了一圈,又倒回来逆时针察看一番。他家处在村口,孤零零地一户房子凄冷地坐落在一片空旷的麦场边上。出门时没穿袄,冻得他牙齿打颤,猫下了腰。转了有一个时辰,实在寂寥,况且浑身发冷,于是快步溜回家了。插门的时候,明明已经上好闩了,他依然神经兮兮地检查半天,才放心地回屋。

媳妇已经睡着了,灯亮着,电视也开着。他和衣钻进了被窝,小寐了一会儿,还是不放心,轻轻地掀开被子,下了地,这回他多穿了一件鸭绒袄,拿着手电筒出了屋。

他对准院子的犄角旮旯照了照,又对准简易的车库照了一下,没有发现异常。把电筒的光打到了天上,胡乱地摇晃,光束到了半截的空中,就被附着空气的尘埃吸收殆尽。他走近了梯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爬了上去。到了房顶,他沿着房檐碎步移动,手电筒朝下方照射,石头、枯草、积雪、秃树依次进入了他的眼帘。顺着房檐走了几个来回,脚下的积雪也被他踩平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他蹲下来,茫然地望着远处,附近胡同里的灯光相继灭掉了,大地俱寂。他有点腰酸,脚也开始麻木了。又起身,重复刚才的步子,手电筒的光也不如前一会明亮了,他拍了拍电筒的后盖,光似乎又亮了一些。就这么折腾着,惘然若失地巡逻着,使得他的眼皮子都开始打架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曚曚亮,刘顺子舒展舒展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拖着疲惫的身躯往房梯边走。脚下一个不留神,刺溜地滑了一跤,一条腿悬在了屋檐下,他惊悸地不敢动了。心跳稍稍缓和后,他才敢扭动屁股,一点点往里挪动。屏住呼吸,把悬空的腿小心翼翼地移了上来,他谨慎地站起来,挪到梯子旁,伸手捉住了梯把,这个时候,他竟忍禁不住抽泣了。

“庄豹子啊,你害老子不浅!”抓住梯子往下爬之际,他的嘴里默念道:“要是大意摔下去,不死也得残废,岂不得意了那老家伙!还好——”

看来的确不过是一场威胁。刘顺子对庄幺哥的恐吓,庄豹子对刘顺子的恐吓,竟默契地造成了一种恐怖平衡。庄幺哥整日价忧心忡忡,即便老爹催骂他去刘顺子家收钱,他也不敢越过雷池;刘顺子被庄豹子的真假忽悠,掉了一半胆儿,也不得不采取守势了。至于那一万五的票子,始终束之高阁,偿清还是昧了良心——刘顺子想,只要庄豹子不再索要,就若无其事。这种平衡,总是动态的,不可能维持多久。刘顺子心里天天为庄豹子烧香,祈祷他早日见阎王。一俟老家伙滚蛋了,他就占据了心理优势,复可无所顾忌了。到那时,天平自然会再次倾向他这一端的。

他在等待,等待机会。

庄豹子似乎也明白,但随着健康状况的迅速恶化,即便有心耗下去,却也无力了。他隐约感到了儿子的处境必定不妙。庄幺哥这厢,更是深感惊恐,然而无法使父亲维持更长的寿命了。平衡,很快就会被打破的。

庄豹子染了一身病,自从和刘顺子斗气之后,一天不如一天,一年头上,竟不能下床了。庄幺哥用车把父亲推到家里,庄家的暮气来临了。

果不其然,庄豹子终究没能熬过这一年的冬天,在腊月十六的早上咽了气。咽气前,就已经有了征兆。庄幺哥、大军前夜一直陪侍在身畔,一宿没合眼。临去时,庄豹子努力挣扎了一下身子,混浊不清地吐出了几个字:“我这辈子,够硬的罢!”说完,挺在床上不动了,不一会,瞳孔开始放大。这句话竟可悲地成了老爷子临死前的遗嘱。

一家窃喜一家悲。三天头上,街坊四邻陆续上礼,作出一副副沉痛状。庄幺哥的姐姐、庄幺哥和两个儿子皆跪在灵床旁,当吊唁的人即将进门时,会有报信人在门口大声通报,庄幺哥等人就伏在地上放声恸哭。

刘顺子家里,两人发生了争执。

“你去干啥?”马文文拦住了丈夫,不解地问。

“吊个孝啊。”刘顺子扫了她一眼,坦然道。

“你要去了,人家还不把你剥了!”

“谅他们也没这胆量。庄豹子生前是条汉子,我佩服他,他人走了,咱怎么着也得送送吧!”

“我说你是哪门子筋?糊涂啦?”

“明白得很呢。”刘顺子翻翻白眼,不屑一顾,“我一是躬送,二是庆祝,有啥不行?”

当刘顺子前去吊唁的时候,走近庄幺哥家院里,报信人愣住了,忘记了通报。众目睽睽下,刘顺子旁若无人地走到灵堂口,傲然地跽于草席上,灵堂内、院中所有人都怔住了,庄幺哥傻傻地看着这一幕,不知所措。

刘顺子吊唁后,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大家这才回过神,开始议论纷纷了。

“爹,嘛回事儿?”两天前赶回来的二军站起来问道。

“没啥。”庄幺哥尴尬地回答。

丧事完毕后,庄家上下都很疲塌,还陷在余痛中。庄幺哥业已发愁地琢磨开了——看来刘顺子的这一招煞是厉害,严重地干扰了他的思绪。他对刘顺子深恶痛绝,却又惧之三分。刘顺子到底要做啥呢?那天来吊孝到底安的什么心?黄鼠狼给鸡拜年,一定没安好心。爹也走了,二军也会返回去的,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这该咋办?他刘顺子要是还缠着不放、暗里捣乱,我就拿老命跟他拼了!——不行啊,如果拼不过,还会连累媳妇和孩子的,那我的命岂不是也白搭了!唉,大军不争气,也是个脓包,指靠不上了——老二呢,人家还要过自己的日子,不能动用啊——就是求他,心里肯定也不舒坦。可是,还有别的法子么?

庄幺哥愈思愈深,愈想愈不安,却苦于仍无良策。刘顺子还会不会威胁?难道今后一家人都要生活在恐吓的阴影下?实在心有不甘。那笔钱也不必指望要了,只求安稳就是了。要不去刘顺子家走一趟,把话说白了也好。他刘顺子敢单刀赴会,我庄幺哥也敢回礼。把这事了结吧,不然心里始终咯噔着,睡不踏实。就算是委屈一点自己,能换来和平,也值得。庄幺哥权衡了半天,就这么敲定了。

当晚,他背着媳妇和两个儿子,去了刘顺子家。

“幺叔啊,快进来!”马文文十分惊奇,但还是热情地招呼道。

“来啦?”刘顺子坐在沙发上,一只脚搭在大理石桌上。

“嗯。”庄幺哥躲过了他锐利而轻蔑的目光,坐在了单人沙发上。

“倒水。”刘顺子吩咐老婆。

“我想跟你聊聊。”

“啥——”刘顺子呼啦就把那只脚放回桌面下,霍地站起来。

“没、没啥,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庄幺哥惊惶失措地解释说,“我和媳妇商量了。媳妇说,你们啥时候有活钱了,就把那、那一万五补清我们,要是没有,也不打紧。”

“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媳妇的意思?”刘顺子走近他,一屁股坐在了沙发扶手上,把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两个人的意思。”庄幺哥不敢抬头,变通地说道。此刻他的心里在拼命地恨自己:你咋这么不争气啊,来前的勇气哪去了?振作点啊,镇定,别怕、别怕。他一壁在安抚自己,一壁脸上的肌肉却开始抽搐了。

“少给我来这一套!老子手头就是有十万块,一个子儿也不会给!”刘顺子连着刮了庄幺哥两下后脑勺,刮得带响。

庄幺哥失落地逃走后,马文文就不乐意了:

“你这是干啥?人家老幺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不用给了呗!你还得寸进尺。”

“娘们儿家知道个什么,我这是灭灭他的威风。”刘顺子志得意满地说。

“你威风了,小心又开始斗上,以后没完没了。咱也应该见好就收——”

“好,都依你,以后不理睬庄家就是了。”刘顺子打着哈哈,他的计谋得逞了,内心解开了这块疙瘩。各走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咱也不落败。庄豹子一死,庄幺哥就来求和,甚合他的心愿。他满足了。

庄幺哥却不这么想。他判断错了,以为这是新的较量之肇始,头皮发麻了。狗急了还要跳墙呢,庄幺哥愤懑地言语。第二天,他就想出了主意。

二军过两天就要返回丈母娘家,趁着他尚未动身,庄幺哥召集两个儿子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当他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对着二军简述了一番,二军的眉头凝重起来。

“你看咋办呢?”庄幺哥问二儿子。

“能怎么办,大哥作主罢。”二军的目光上下游移。

“二军你也是家里人,该出点主意了。”大军的话里隐含着些许责备。

“我出什么主意啊,过两天就得回去。你们看着办吧,要回钱了,你们支配着花,我不会沾边的。”二军话里带话。

“二军,不瞒你说,村口那片地本来是为你准备的,不成想你出去了,所以就卖了。”庄幺哥说。

“什么?当时为啥不跟我说?以前我从没听说咱家村口的宅地归我,你反复强调是给大哥留的。”二军睁大了眼睛,颇为不满地指责。

“那时你不是跟了媳妇家,要地也没用啊!”庄幺哥不喜欢二儿子的这副德性,事到如今,也不好争论什么了。

“别吵了,你要是能摆平刘顺子,要回的一万五三七开,你七,我和咱爹三。”大军打破了僵局。

二军不说话了,只撅着嘴。

“就这么定了,钱都归你,只要你制住刘顺子。”庄幺哥一狠心,脱口而出。他已经不再指望那遥遥无期的一万五千块钱了,谁能拿到就让谁占这个便宜吧。

大军的脸上现了一丝愠怒,对爹使个颜色,庄幺哥佯作没看见。

“行!帮咱爹就是帮自己!”二军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痛快地说。

翌日夜里两点时分,二军揣着爷爷生前留下的一包炸药,大军搬着一把梯子接踵,径直摸到了刘顺子家。大军把梯子靠在房子后墙,梯端距房檐还有一人多高。二军爬了上去,提了提腰上绑定的炸药包,然后利索地蹬了上去。大军搬上梯子慌乱地返回了。

溜到了屋门口,轻轻地敲敲窗玻璃——哒哒——,里屋灯亮了,一阵窸窣声响起。

客厅里黢黑。门开了,外面不见人,里面也不见人。

五分钟过去了,从里面传来一声:“谁?”

无人应答。

客厅的灯亮了,刘顺子走出来,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二军从窗台底下蹿出,由侧面上前抱住了他,同时把刀子架在了他的脖颈上。二军牢牢地抱紧了他,拖曳着步入了卧室。马文文看到这般景象,“啊”地尖叫起来。

“闭嘴!”二军训斥道,然后把刘顺子搡到床头,迅即揭开身上的棉袄,炸药包赫然挂在腰上。他不紧不慢地拿出了一支打火机,打了两下,冒出了一股火苗,然后又摁灭了。

刘顺子坐在床上,只穿着一条内裤和一件衬衫,马文文还在被窝里,仅仅露出蓬乱的头,孩子并未惊醒,睡得很香。

“顺子哥,想必你也知道我来的原因吧?”二军阴冷地笑了一声。

刘顺子盯着他,一只手支在褥子上,另一只手放在胸前。

“咱都是有老婆的人,不想有个三长两短。”二军说道。

“说吧,你想要什么?”刘顺子开口了,这个阵势,让他很被动。

“只要那一万五千块钱,其它的一概不感兴趣。”二军直截了当地说。

“我没现钱。”刘顺子一口回绝。

“小宝贝睡得挺香嘛——”二军转了话题,朝熟睡的婴儿努努嘴。他复按出了火苗,微弱的火焰在空气中跳动着,“我这人没啥优点,唯一的长处就是为了钱可以连命都不要!大不了三陪一,一块见我爷爷去。”

“不要——”马文文哀求道。

刘顺子的脸都扭曲得变形了。他转身从床侧的裤带上解下钥匙串,打开了床底的一只枣木柜子,在里面翻了一阵,拿出一沓人民币。

“只有这些,三千块。”刘顺子冷涩地说。

二军一把夺了过来,逼视着刘顺子,随后忿忿地说:“算你走运!”他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屋子,想都没想,就上了房。到了房顶四下察看,梯子不见了。妈的!他心里骂道,还大哥呢,节骨眼上就他妈不见影儿了。望望下面,他深吸了几口气,心里诅咒着,被迫鼓足勇气跃了下去。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了。

庄幺哥、幺哥媳妇和大军都等着他的信儿呢。进屋甫坐定,庄幺哥直接询问他情况如何。二军睥睨地盯住大哥,嘲讽道:“溜的可真快!”

“我以为用不着了。”大军辩解道,神情中多少有些心虚。

“你亲兄弟是从房上跳下来的,知不知道!”二军挽起裤腿,指给大哥看。

“没摔伤吧?”幺哥媳妇心痛地端详。

“还好。”

“咋样?”庄幺哥急切地问,转入了正题。

“钱没要上,那个王八蛋说没现金。我搜了半天也找不到半个子儿。于是就警告他,以后要是再敢欺负咱庄家,就叫他尝尝炸药的味道!我庄二军在媳妇那边也是条——”说这话的时候,胸脯一挺,那沓钞票在内衣袋里蠕动了一下,搅得他心烦意乱,话止住了。

“后来呢?”大军插话。

“他家屋里还睡着个崽,要不是怕崽惊醒了看到这架势留下阴影,非得给那混蛋一刀子,叫他长长记性。”

刘顺子家。马文文埋躺在被窝里只顾嘤嘤地低泣;刘顺子闷坐在床上,怔怔的。一会儿,他转过身来盯着窗外,把唇都给咬破了:“庄二军,你丫有种!我这辈子要是不把你全家打趴下,就改姓庄!!”

新的恐怖平衡形成了。刘顺子对庄幺哥的恐吓,庄二军对刘顺子的恐吓,再次造成了一种恐怖平衡。这种平衡,总是动态的,不可能维持多久。

他要等待,等待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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