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这个月工资好多?”
“还用算嘛,你自己也晓得。”
“我老婆喊我买票回老家算了。”
“我还不是。”
十月份的深圳,天气依旧炎热,路边上的电动车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街道。隐没在南油第三工业园区的某栋楼里,两个穿着老旧polo衫的四川籍中年男人在窗边漫无目的地聊天。
他们的背后,数十个小型服装厂的缝纫机有节奏地发出“哒哒哒”的声响。从窗外望去,整个园区几乎都是这样的七层小楼,数以万计的服装行业打工人混杂其中。
他们大多数在深圳打工十几年,平时仅在工厂附近两三公里的地方活动,对深圳的高楼大厦变化一无所知,也很少去过深圳湾、世界之窗这些景点或者大型商场,他们是这个城市中最容易被忽略的群体之一。
有人说,这些破旧的工业园区是吞噬人的囚笼,但对他们而言,何尝不是一块获得金钱与自由的收容所。
上个世纪90年代,南油因为靠近蛇口港,诞生了一大批加工外贸订单的服装加工厂,随着深圳经济快速发展,南油地段变得寸土寸金,不少外贸工厂渐渐搬迁到了宝安、龙华等地。
至今留在这里的,大多数都背靠南油服装批发市场生存,以承接国内的制衣订单为主,除了几家面积上百平方米、工人数百的大型服装厂,工业园区更多的是像老郭这样的6至9人的家庭式小制衣作坊。
小小的七层小楼,只有一架货梯,平时很少开放,工人们只能每天爬楼上班。大楼的内部环境略显脏乱,随处可见废弃的面料布条以及工人们制造的生活垃圾。
透过虚掩的门可以窥见在这里工作的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年轻人?现在哪有年轻人愿意进厂,李红就是我们这唯一的年轻人。”老郭的发言引来房间里其他人的附和,35岁的李红笑了笑,没说话。
看来,至少在服装厂行业,暂时没有35岁危机。
一件衣服从材料到成品需要经过十几道工序,分摊到个人大概每人2-3道。
这间被称为“工作间”的房间并不大,大概30平米左右,包含了一个裁床位、大烫位、外加9台缝纫机车位,由于剩余的空间几乎被衣服布料堆满,行走其间十分困难。
头顶的三台风扇一刻未停地转动着,热气却始终不曾消散,机器的轰鸣声中,大家逐渐归于沉默。
和我们想象中不同,老郭夫妻名义上挂着“老板”“老板娘”的称号,实际每天的的工作量和工人差不多,一整天都在帮忙做裁衣、缝纽扣、剪线头、翻领等琐碎工作,遇到出货急的时候,和工人通宵加班更是家常便饭。
辛苦多年才从一个底层制衣工熬成了小作坊老板,老郭却发现如今比年轻打工的时候更焦虑,和我聊天中说的最多的就是“生意不好做”“人不好找”“接不到单子”……
曾经几何,这家小小的家庭作坊也曾有过高光时刻,缝纫机车位高达15台,来来往往的都是青壮年工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股拼劲,拿着上万的工资,对未来的想象无比美好。
但是随着时间过去,年轻工人或是离开这个行业、或是老去,最后留在这小小房间的,只余肚腩好几道褶皱、面容苍老,身形偏胖的中年老员工。
比起年轻人,人到中年的他们对这样的工作环境早已习以为常,不会轻易流动。
通过了解,不难得知,这些中年男女作为家庭的主要劳动力,承载的压力并不小,而在这个服装作坊赚的钱也成为他们辛苦工作的最大奖赏。
赚钱,可以是说很多人来深圳的原因,这些制衣厂的中年打工人更不是例外。
相比其他娴熟的女工,刚来不久的李红因为经验不足,工序的返工次数明显比别人多,面对老郭的指责,李红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一下午的钱又白做了。”
老家湖北的她因为家境贫困,嫁给了一个跛脚男人,男人生性懒惰,不爱干活,在老家的工地找了份保安的工作,每个月工资不足1000元。
“别人都说我嫁了个废物男人,我没有办法呀,只能自己出来找活儿干。”在生下儿子半年后,李红根据同乡的介绍,来到了深圳南油这家服装作坊。
五六千的工资,对于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她而言无疑是一笔巨款,她将2000块寄回家,2000块存在银行,剩下的则用于房租和日常花销。
这座城市于她毫无归属感,对深圳的最大的认知就是,“工资比老家很高,但房租比老家贵太多了”。
47岁的雪梅是个大嗓门,最爱和其他人聊天,面对一些男性的黄色笑话也会面不改色地怼回去。
她体态偏胖,肤色白皙,看得出来生活条件还不错,而她来到这家服装作坊打工的缘由并不体面。
“就是炒股亏了钱,没啥不好意思说的”,雪梅十分坦诚地说道。
几年前,热衷炒股的她一下子亏了20多万,不堪忍受家人的指责和欠债的压力,她果断买了飞机票来到了深圳投靠朋友。
相比于工厂,小作坊管理并不严格,上班听小说、看视频、吃零食都是被默许的。偶尔雪梅上班用手机看股票图,老郭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会交流一下炒股经验。
至于欠款,每个月雪梅都会将一半的工资打到丈夫的账号,由他负责还钱,日子虽然辛苦,但雪梅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至少可以自己赚钱给自己花,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
坐在雪梅旁边的是周蓉,她是这里制衣经验最丰富的老员工,即使右手食指包裹着纱布,动作也十分麻利。
手指上的伤则是她前几天加班太劳累,一时没注意,缝纫机的针瞬间扎穿了整个食指,在制衣行业,这样的伤口并不少见。
但对周蓉来说,却是难以忍受的,在这家制衣作坊,周蓉被当作女工们的领头羊,“工序如何做?新手哪里做得不好?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的语气难掩自豪。
我问了周蓉一个外界传言“制衣厂打工月薪一两万”的真假,她告诉我,“高薪其实都是拼时间,每天做满14个小时才有可能拿到一万多的工资”,前提还必须是有经验的熟练工,是旺季。
但是近几年,她明显发现自己的精力大不如前,长期坐在工位,腰肌磨损严重,每天晚上都必须按按腰腿才能入睡。
14岁,周蓉辍学去镇上“拜师学艺”,没有工资拿不说,400块的缝纫机也是“家里卖了猪羊凑出来的”“每天还要照顾师傅一家人,洗衣服、做饭、砍柴、喂猪……什么都要干”。
在她看来,那时候的生活和地主家的奴才没什么两样。
学成制衣这门手艺的周蓉,开始辗转各个城市打工,24岁那年,在深圳遇见了现在的丈夫,还生了两个女儿,之后夫妻俩便一直在深圳工作,赚的钱也大多寄回了老家。
“我二女儿上了一个民办大学,一年学费两万,我和他爸都愁死了。”为此,即使周蓉月薪已过万,也不得不和丈夫节衣缩食,为孩子筹集学费。
制衣厂的上班时间一半是早上八点到晚上11点,中午有1个小时午休,这是老李最放松的时候,几名相熟的工人交换烟抽,讨论各种信息八卦。
老李是烫衣工,属于制衣行业里难得的技术工种,手上随时都遍布厚茧和伤口,据他介绍,“只要是有十年以上经验的大烫,各个厂抢着要人,根本不愁赚不到钱。”
在生产旺季,“拿三四万高薪的大烫比比皆是”,老家的亲友得知深圳服装厂的高收入后,也纷纷来到深圳打工。
但是在体验到服装厂的艰辛后,不少人又回到了老家,“真正能坚持下来的人少得很!”
在南油片区待了十几年的老李发现,慕名而来深圳的打工人越来越少了,“来来回回,都是那些人”,身边有不少熟悉的小作坊接连倒闭,工人们要么流连于其他小作坊,要么回老家。
“说不定没几年,我们这些做衣服的都会离开深圳了。”
身为小作坊老板的老郭最清楚,处于制造业最底端的小型工厂,接单量其实并不稳定,更难以找到熟练工人。
旺季的时候,客户催得急,只能让工人加班,或者临时招人,而到了淡季,单量只会更少,工人们拿不到高薪,多半都会选择换其他厂,小作坊自然就倒闭了。
服装厂行业风光不在的同时,制衣工人到手的工资也变得越来越少,一般来说,服装行业的旺季是一到四月份,淡季则是六到八月份,其他月份属于过渡时间季。
而周蓉发现,即使是旺季,收入也大不如前,“拼命加班也就七八千块吧”。
再加上受疫情影响,周蓉租住的城中村封了好几次,而最近南油片区大面积被封控,生活在周边的工人只能被迫待业在家。
微信工作群里,老郭和其他的工人互相发红包打气安慰,相约疫情结束后,一起去吃火锅。
周蓉在居家这段时间,几乎天天都要和两个女儿视频,即使两姐妹上大学花了十多万,他们也甘之如饴,“因为不希望女儿和我们一样,这么辛苦”。
大女儿和周蓉抱怨基层实习工资低的时候,忍不住开玩笑,“妈妈,我还不如去深圳进厂和你学做衣服,肯定赚得很多。”
周蓉则严肃地告诉她,“年轻人不进厂,才是对的”。
编辑丨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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