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清朝末年,“湘西的各个关隘要冲散布着二千余座青石筑起的黑色碉楼一一营盘,其中一座石头围子大营盘则是辰沅永靖兵备道道署所在地,名叫筸城。筸城有五大姓,繁衍出五大家族。
小说通过筸军领袖陈青树陈氏家族之荣辱兴衰展现了清末湘西政界、军界、商界的残酷斗争一一最后的贵族们内部的相互倾轧,古老黑营盘的瓦解坍塌,演绎出一部充满奋斗抗争、情爱仇杀的蛮荒传奇。
《黑营盘》为岳立功“湘西三部曲”开篇卷,第二、三部分别为《红城垣》、《白祭坛》。
第六章
这一年冬天有些干冷。各处一片萧瑟。唯忍冬藤花开得盛,一蓬蓬地挑起有如白幡。
牛皮钉鞋挂在门后,老少皆不大出门,围定自家的大火塘、烤栗木炭火,听鸦的凄啼,猫的哭 夜,讲竿城的种种怪异故事。
作为这些怪异故事主角之一的陈云泉,在经历过这残忍的寒冬之后,随着日子的渐趋晴和,他的病体也渐见痊愈了。但人们惊异地发现,他同他哥哥极相似,不同的只是哥哥沉默勤勉,弟弟却木讷呆痴。
他整天像个游魂在院子里各处荡。不苟言笑,鼻子象狗一样这里闻闻,那里嗅嗅。为寻觅一种气味, 院子里凡入秋以来开的花,都被他掐下闻过,又丢弃掉了。
他还时常爬到黑营盘的那座废弃多年的保家楼顶上,巴着岩眼子了望远天,看红的霞怎样逐渐变为橙黄,继而为紫色,直到最后为一层黑幕所取代。
他久久凝视这些光色繁复的变化,回忆着那位骑白马的表哥最初把他引诱出门所感觉到外面世界 的种种醉人的新奇,于是,他觉得幻想才是最为愉快的事。一旦明白自己回到了现实,无边的空虚便紧紧地胁逼过来。
这种憧憬和忧郁相杂的情感,导致了他的木讷。对于这一点,却没人能够理解。云泉的娘硬说是“余邪未尽鬼魅未除”所致,三天两头托人去寻小天师驱邪捉鬼。
被勃勃野心充塞了头脑的陈青树,因计则被一连串的麻烦事所干扰,几乎被扼杀了,因而变得烦躁不安,却又拿大脚婆的终日唠叨毫无办法。
他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从不信世上有什么鬼魅,却又没有道理说服她,便想亲自去黑蛇洞老屋一 趟,以证明妻子的胡思乱想是毫无道理的。
有一天,他吩咐管家杨林宝并四个武大三粗的长工,让他们多备些油柴和长刀,他要亲往那黑洞子踏勘探险一番。
黑蛇洞因一直作为张府的圣地而被围成一个小小的院子,位置在东西两府交接处,只有一后门与之相通。因众所周知的原因,许多年来几乎无人敢 去。那扇厚重的大门形同虚设。门上挂着把锈渍斑剥的牛尾 巴锁。杨管家把那片敬在神龛上的钥匙找来,往锁孔里一插, 黄锈纷落,内已蚀空。钥匙已全无用处。
门内壅塞了杂草,四个汉子冒一身大汗,方勉强挤开一条缝。几个人便鱼贯自门缝挤了进去。
杂草丛中有一亭式建筑。据说过去曾朱梁画栋,很是美观气魄,如今却变得一片荒败。大柱被白蚁噬咬蛀空,垫脚的鼓状岩墩上堆着小丘般发黑的木屑。
杨管家说,把这院子封死时,他记得这木亭各楼柱上,皆有道光年间镌刻的长联,字体古朴苍劲,今却荡然无存,连檐角的跑马风铃也一个不剩,真让人惶感不解。
一个后生走在前面,用畲刀斩草开路。陈青树来到黑楼,绕着八角形环廊走了一圈。菱状花砖铺嵌的地 面已凹凸不平,缝隙中蔓生杂草。他的心境也如这颓楼一样的荒凉。
一个长工突然说这儿似有人来过,有几处枯草倒伏,可连缀成一条曲折的甬道。又一个长工却在一处泥地上觅见一串极大足迹,五个趾印突出而鲜明。
众人皆变得小心翼翼,敛声裹足。一个矮胖子在退缩时,不期却踩了个滑溜的东西,仰天一跤,口喊“有鬼”。
余众本已如惊弓之鸟,如今则全弃了老爷,作鸟兽散。
陈青树虽也有些怕,但脑壳也还清醒。他没有喝住众人,而俯身往草中看了看。
草窝里有一团紫红的脏东西,用脚尖拨拨,臭气刺鼻,一块包裹着的破片被抖散开来里头竟是一团腐烂了的血胎。胎儿已初初成形,头眼手脚 均略略可辨。
他的心像被人突然戳了一刀,脑壳里“嗡”地一 响,险些跌倒。
“这是一片总是笼罩着神圣光圈的禁地呀!”他痛楚地在心里喃喃着,“张家啊!陈家啊!这是遭的什么孽哟 !”
散逃的长工们见老爷呆痴地立在那里,忙重新聚拢来,搀搀扶扶的都劝老爷“打马回朝”。陈青树却固执地要继续往前走。他决心要把那神秘的黑蛇洞仔细察看一遍。
自黑楼前行百余丈,便是黑蛇洞。洞口在一堵陡石壁上,为丛生如剑的芭茅所遮掩,奇伟而荒凉。这荒凉如可怕的重 负,紧压在众人的心上。
洞中有泉流声,神秘而飘渺,不知自哪里来,又逝去何方。洞壁色泽杂陈斑斓,上面镌有古字,歪斜奇 离。许久,陈青树方才猜译出是“神仙天府,宗祖灵洞”八个字。 上下联分刻左右。
虽说一进洞口,便感到一股寒气袭来,令人浑身一阵颤栗,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但那石壁上的蝌蚪文字,却是一种奇怪的诱惑。
因好奇心驱使,陈青树吩咐点燃火把前进。这里既然称是宗祖灵洞,它或许该留得有一些东西,至少能寻觅出一点故去岁月的某些蛛丝蚂迹,亦或对这古老家族的前景提供某种暗示,也未可知。
进入大洞口处,光线略显暗淡。洞顶坠着滴水的钟乳石,尔后便是一条狭窄的甬道,只可供一人穿越。甬道约十数丈,走完则豁然开朗,中为一宫殿状大洞。
在熊熊火光的照耀下,给陈青树一个强烈的印象是,大殿环形的四壁和苍穹似的洞顶,交织着网状的沟壑,有如巨人手掌纹路的经纬。这些沟纹于散乱中见秩序:细纹似支流注入两条大川,它们又时聚时散,时断时续,给人以集种神秘的暗示,却又无法破译 一一陈青树就处在这种窒息的焦渴中。
在火把的烛照下,他循着洞壁上的干涸河床往深处走,去试图寻究它的源头。他惊异地发现,在石壁上每隔不远处.都刻得有一些古老的壁画:线条简洁洗练,造型原始古朴;图形皆敷了土红染料,依稀尚可辨认。旁边所刻文字却如番文天书,谁也弄不明白。
这些稀奇古怪的壁画里描绘着长在树梢尖的太阳和月亮打架,一十二只杉木大船在一条大河上漂流,牛角上绑着刀叉和火把的搏杀拼斗,以及那洞穴里铺着稻草撒满了野百 合花瓣的石头床。
陈青树虽然一时还没弄明白它们具体的涵义,但洞门外对联的点题,启迪他猜想到这叙述的就是本地民 族的祖先古老的《创世纪》故事。那些时交时散、时断时续的细流大川,或许就是本地某个显赫家族的秘密传代线索。从而大彻大悟到这整个洞穴里密布的巨大沟壑蛛网,应该就是这个家族成败与兴衰、生命与爱情、渊源与归结的象征性图腾 。跟相术士们扳着别人手掌去辨认生命线爱情线事业线同出一 辙。由于这种瞬间的大彻大悟,他得以从那图腾中嗅到了这个家族历史上的某些轻浮与荒淫的气味。
壁画上记载了多次因乱伦而酿成的悲剧:一个同他的亲侄女造次的老祖父被五马分尸,割下的阳物被一只野狗叼去;一个同自己外甥偷情的年轻舅娘,把石榴裙悬挂在吊脚木楼之上;而一个同弟媳妇交媾的黑汉子至死也偿还不清风月情债的索赠……他也依稀发现,在那些细微无力脉胳间的几缕清晰。这几缕清晰的线条似乎是为了摆脱家族命定的悲剧而抗争着,毫无目标地在蛛网上右奔逐。
陈青树失望地发现,这一切抗争太羼弱无力且毫无结果。它们努力挣脱那既定的轨道的企图,很快便化为乌有,重新折回溶汇于浊流。而最终这条由两条浊流交汇而成的 大川,皆在一瞬间突然从洞壁上消失,化为一片漠漠虚空。
当陈青树沿着这漠漠虚空,重新寻觅到那从洞口渗透进来的强烈阳光时,才突然从联翩恐怖的浮想中被拉回现实。
他觉得自己有些失常,有些好笑。其实一切皆没预言,皆没发生。不过是自欺欺人,做了一场白日梦而已。
待他出了洞门,那宏伟的野心又充塞了他的整个心头。洞中的一切便全都遗忘在洞中了。
“真想不到,这些野种!偷人养汉竟搞到府上来了。”大脚婆听罢她男人关于黑楼子的发现很有些恼火,“我早跟你洪讲过,喊你把那些光会吃饭的大兵统统放回家去,你硬是不信,如今不就出事了。”
“没凭没据,你怎么就随便怪人家?”
“还没凭没据?你呀,总是护着他们。这事若是你还开只眼闭只眼的,只怕哪天吃饭时还扒出死娃儿的手爪子来哩。”
“唉,你越说越没个谱了。这事得慢慢查。”
“这还用得着查?我打包票,肯定是那悖时臭马夫跟骚厨娘做的好事。”
“你莫乱讲。往天他俩是有些情分,可自打挑水佬跟了来,待她不错,又有了儿子,都讲马玉香安分知足了。”
“算了!我也懒得跟你争。我也不想多管。你就等着把事儿闹大,让这里变成窑子、赌场,等着去吃官司、坐大牢吧!”
陈青树不再做声,他觉得很是烦躁。
唉!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啊!想当初,带兵打仗,何等痛快,如今成天就是婆婆妈烦人的事。一个风光一时的将军沦落到这般田地,也是够惨的了。张氏还故意赌气不理他,自己先摸到床卜睡了,连衣裤都不脱,一直到天亮。其实她并没睡着,整夜在想主意。她是个爱管事的女人,思来想去,觉得这股风非刹住不可,但如今手上确实没得真凭实据,要说服丈夫也难,她决定暂时不把这事张扬出去。那偷鸡摸狗的奸夫淫妇,既然做得初一.也做得 十五,只要肯下功夫,捉奸拿双总是有机会的。
她假装全忘了那事,翌日,她照样早早地起床,安排府中 上下一应琐事,待丫头老妈子长年们散了,把管家砀林宝留下 来.盘问他随老爷去蛇洞和黑楼子的事,并问起给二哥纪渠做寿的准备情况。
杨管家说已定下请王快刀到日子去西府办十 桌酒席,另外给渠老爷和侄女莲莲各备了一分厚礼。
张氏听了 赞扬了几句,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好好办一回,我也了却一桩 愿心。”
尽管她并不喜欢她的两个哥哥,但如今他俩都悖时倒楣,家境不好,故而张氏也常生恻隐之心,尤其觉得二哥更是 个可怜人。往日少走动都丢生了,这回乘着做寿倒该好好补偿补偿。
正叹气时,丫头珍珍进来说:“西府的田姨来了。”张氏正想探些二哥近来情形,忙把她请进屋来。
问起渠老爷身体,田姨告诉她说:渠老爷自正二月来一直不舒服,起先是伤了风,随便吃了几副草药,仍作寒作冷,便请得个药师来,药师胡乱 开了剂“麻黄散风汤”,又让用厚棉絮蒙了头去窝汗,到第二天早头,汗是出了一身,烧也退了,只是那精神更不比往前了。咳嗽吐痰、脸潮红、手脚软,已半个月起不得床了。
张氏听说,很是着急,担心攻得太急会大汗亡阳,忙叫田姨帮着去请益寿堂的马先生,说他治疑难杂症很是里手。
田姨嘴里答是,却不挪步,面有难色。原来她已被那边解雇,今日来此,正是想找一份工做的。
起先,纪渠家帮工佣人也不算少.十个八个吃饭用一桌。后来.家境渐见败落,佣人也就今天退一个,明天退一个,田姨算是坚持得最久的了。但半月前,张纪集一病不起,连个拣药的钱都没有,就把这最后一个厨娘也给打发掉了。这样一来,那座大而空落的院子里,就只剩下纪渠父女俩个了。
纪渠的女儿叫莲莲,从小娇生惯养.变得很是任性,且父女俩为自一些不愉快的事,弄得一直关系极不融洽。如今她又如何会得好地去伺候病人?大脚婆想到这里,忍不住悲怆落泪。虽说自己府上日子也很是艰难,往往捉襟见肘,张氏还是答允了田姨的请求,给她安排了一份工,可按月得一份微簿的饷银,而她的主要任务则是仍回西府去帮忙伺候渠老爷。从此,田姨就如同一只渡船,终日穿梭于东西二府之间了。
为了布署黑楼子捉奸,大脚婆特意把廖妈叫来盘诘了马玉香的近况。据廖妈说,那厨娘自生了儿子后,白日忙府上,夜头忙屋里,倒也像是安分守己过日子的样子。那马夫待他们家倒是很好,常去走动,把赚得的几个钱都花在装扮那孩子上了。赵五自那个大月亮夜头邀马夫去月下的沙坝坪里火拼之后,似乎同马夫前嫌尽释,如今还让儿子认姓俞的做干爹。满百日请酒时,去了很多佣人、帮工、伙计凑热闹,虽没个好酒菜,倒也快活热闹。
“什么都讲个命。”马玉香在回忆既往如烟似梦日子时,很感叹地说,“要是当初那一竹篙早撑一点点把我的男人甩在北方老家,我兴许就是他姓俞的了,会好好跟他过一辈子的。可是,我命中注定是他姓赵的人。哎,想甩的甩不掉,强扭的扭不拢。”
她还亲口跟廖妈说过:姓赵的跟自己没话讲,过这样的哑巴日子很是没意思。但自己只是个普通女人,只要男人能待自己好,也就知足了。反正嫁鸡嫁狗都是一辈子。大脚婆却不甚相信马玉香能改邪归正。
她固执地说:“你只要看看她那双眼珠就晓得,硬是个风流胚子,是个不会安分守已的骚狗娘。”
虽没抓到什么确实把柄,大脚婆还是把蛇洞外楼子前草坪里那个腐烂的血胎的事,向廖妈说了一遍。说得老妈子直拍胸口,连声喊“遭孽,遭孽”。
“我看那黑楼子不是闹鬼风,是闹的人风!”大脚婆硬把这事同马玉香的风流韵事联系在一起,“廖妈,你在我们府上,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没把你当外人看,这件事我才跟你讲。你帮我多留点神,若见到她有哪样可疑的地方,就早些报我一声。这宗案子不查实,我心里不得安宁,整个营盘里也不得安宁。”
廖妈答应着走了,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有了偷鸡摸狗的事,都疑怀是下人干的,好象富贵人家就什么都干净似的。”这种想法使她觉得不公。几个在厨房门口剔菜叶子的婆婆丫头晓得大脚婆专一差传过廖妈,且平素又都是爱开玩笑的,便一齐来打趣:
“廖妈,今天是屙屎捡金子,大喜事吧?”
“肯定要提她当伙头军总管啦!以后可得小心廖妈手中的家法当吹火筒哟!”
“高升了可得开席请酒啊!”
廖妈没好脸色,只不做声。到后来实在按搽不住,便扯了胖姑娘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
胖姑娘把个围裙一抖,一迭连声道:“悖时!悖时!碰到那东西可是要倒八辈子楣的呀!”
众人被她的惊讶与神秘把胃口全吊起来了,撵着胖姑娘追问。胖姑娘脸上发火发烧,只道“丑死了”。
众人越发好奇,几个媳妇婆娘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拥上前,把胖姑娘按在地上要扒拉她的裤子,吓得她连声告饶,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我默神是什么好事呢,哪晓得是让你們去当打鱼郎提乌龟王八呀!”
众人打趣哄闹,唯独那个西府上帮工的女人没笑。
“本来,这都不关我屁事,可也实在大气人。"廖妈仍然发牢骚,“在老爷大大眼里我们做工的全是天上的城尾投胎,唯独他们一个二个都干净利索,其实,吃喝嫖赌富贵人哪样也不落后。”
“廖妈,你又何必自己寻气来呕?"
西府来的田姨这个有地插话道:“大娘的脾气你是晓得的,凡事要顺着她的意,她既要你捉鬼,你就捉一个给她交了这差就是。”
“我的天啦!这可不是讲委的。她若要星子,就是摘不到,但到底天上还有。她要捉鬼,我不是阎王,到哪寻那牛头马面去?”
廖妈说罢.没好气地走了。到后来突然想起这西府女人的神情,似乎她话里有话,忙找了她来套口气,想问个仔细。
“廖妈呀!你虽不是阎王,可牛头马面在这大黑营盘子里未必见得还少?黑楼子闹鬼,难道是什么新鲜事?”
听这口气,廖妈觉得这话更有来头。忙凑拢去轻轻说;“听口气,你对捉鬼降妖还有些法术?这虽是倒霉事,但看在赏银的份上,若果真有鬼,我倒也敢麻起胆子捉它一捉。”
田姨只笑不答,好久才说:“若有了生意,会来报姓的。”
二人于是商谈妥当:若真的捉了那鬼,赏钱两个对半平分。
阴历四月初七是大脚婆的二哥张纪渠五十大寿生辰。因二哥病势日渐加重,初四日,大脚婆便着急地喊了丫头珍珍带了些糕点补品前去探视。
笔架山上这座巨大的黑营盘院子是祖宗的遗产。在张氏父母手上时,也还算得是竿城里最常有豪化的一座府第。那时.陈青树在外做官二位老兄觉得把妹妹留在好上也是个荣耀,便将东边半爿腾出辟作陈府。两兄弟共住西宅并侍奉父母。不期二老相继归天,两兄弟从小吃惯了自来食,不过经年把祖宗留下的一点家业嫖赌逍遥贻尽。一座西宅,两兄弟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不几年就搞得景象狼狈,院中又隔了一堵破墙:大哥纪贵住后,二哥纪渠居前。
张氏走进二哥的前院时,一个很强烈的感觉是:这是一栋朽腐发霉,被人遗弃了的古老宅院。一爿脱臼的门扇,倒在潮湿的泥地里,长着绿苔红菊.像腐烂的棺材盖。蜘蛛网一层又一层,遮挡了门框的一半。门房无人住守,窗户业已被盗。竹马鞭从门坎下蔓延进房里,洞穿了火砖地面。屋角隅处甚至钻出几支春笋尖硬惨白的犄角。院子里落叶盖了一层又一层。腐叶下活动着各种爬虫。走过时撩起的气味,使人觉得误入了古老的原始森林。
张纪渠的住处更是脏乱不堪。进门就有一股刺鼻的腥臭。旧家具上灰尘很厚。马桶摆在屋子正中。一个木脸盆里的水不知用了几个世纪,业已发黑发绿。当听到大黑麻布帐里有轻轻呻吟时,大脚婆才敢于肯定这屋子的主人尚且存在。
张纪渠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已不能准确地判断来者。待终于借助声音和形象的综合分析明白是自己亲妹妹时,他槁木般的手一把将她的手抓住了,抓得很紧,似乎这就是一根救命草。他灰白的眼珠里,闪着恐惧的光,露出强烈求生的欲望。
张氏用温和的目光安慰他,见屋子乱糟糟的,便唤丫头珍珍去找舅娘和莲莲回来。
“算了,算......了。”张纪渠长叹着,“她们喜欢娼,就让、让她们娼去。我死在床上也不要她们管。”
张氏想起二嫂一些颇令人不满的往事,数落道:“二哥呀,来填房。有钱热,无钱冷,这算个什么夫妻?”
真怪我当妹妹的多嘴,当初我就看她不顺眼,你却偏偏要讨。”
“老妹,你、你快莫提那些了。我、我是自作自受在命,我怨、怨不.....得谁。只是有一宗事儿....纪渠两眼直生死翻,不知是欲言又止,还是被一口痰卡住了,他没有说下去,张氏本想追问,但觉得这样未免太像是作临终嘱咐实在还早了些,便把话题扯到一边。纪渠也不再往下说,只是问起两个外甥的情况。虽张氏很是自谦,把两个崽子数落了一顿,但纪渠说:“他俩都是好样的,终归都比莲莲强。”还特意提到云祥学业长进,二回莲莲跟了他,总放得下心。他有意提起十六年前的那桩指腹为婚的旧事来,其实也就是刚才那个“未完成句”的诠释。对于这历史的戏谑似的契约,大脚婆从来没觉得必须为此担当责任;要是一切亦如当初,这对表兄妹的亲上亲倒也无可挑剔。可如今十六年时日过去,一切还可同日而语么?张氏故意把话题扯开,向大哥纪贵是否常来走动?纪渠一听心里便全明白,他气得浑身发抖,一言不发,只是眼鼓鼓瞪着黑帐顶发痴。恰恰这时,珍珍把莲莲找回来了,张氏忙借梯子下楼.主动去同侄女搭讪。
莲莲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有着一种说不明白的古怪性格,具有富家的高傲和穷人的倔犟,像一头冷艳的小母鹿。进来时,她发髻散乱,手里拿着一枝白色野蔷薇,见到张氏时的头句话便很带揶揄的尖刻:
“姑妈,你今儿怎么啦,是走错了门吧?”
“我莲莲的嘴呀真是没说的。”张氏也不同她计较,笑着解释道,“都怪你姑妈没本事,家里事情多一点,就忙得舞脚打手,一刻也抽不开身。本来今天又是忙,可我还是专一了。莲莲,再过三天,你记得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不是卅夜,不是闹元宵,我管它什么日子。”莲莲仍没句好话。
“莲莲,你总还是那么天口地口的。四月初七是你爹五十大寿。”
“做寿?哈哈哈哈。”莲莲并不为自己的健忘而自愧,反倒疯子般笑起来,“那都是有钱人家摆阔的事,跟我们没缘份。”
张氏听到这话,忍不住一阵伤心。这也是本情话。莲莲从小性情孤傲,嫂子邓氏在世时,对这独生女儿很是娇宠。如今看来倒是害了她,使她没有对贫苦的应变力。后娘的轻佻、冷漠,更使她的心理和性格渐见扭曲成畸形。看着莲莲那调侃的神情和散漫不羁的样子,张氏很沉重地想:要是二哥真的一伸腿儿去了,她这样的脾气将来又如何在后娘的手下过日子呢?
她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有找些无油无盐套子话安慰她,且留下些散碎银子。
四月初七,张纪渠仍旧是老样子,倒在床上起不得身。大脚婆只好让杨管家把预订的十桌酒席退了,只留一桌让王快刀做好后,派人送到西府去。陈青树、张氏亲去作过探视,并让丫头长年挑去两大担寿礼,计有纺绸一疋,溪河布一疋,二毛皮袍一件,大白米两百斤,银一百两,嘉湖细点四盒,长寿面一挂。
云祥、云泉两弟兄也被喊去看望二舅,在纪渠床前磕头问安。
二舅见了外甥,显得少有的激动,抖抖地拉着二人的手。
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二舅对云祥更为关切。
他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云祥,嘴里喃嚅着“云祥,你、你都快长成个大人家了。好快啊,记得那一年你娘才怀你,我,我就跟她打赌说是个男胎。果就没错。那时你舅娘怀了莲莲。你娘就跟我商量过打亲家,若生个一儿一女,那就是亲上亲....咳咳咳...好快哟,你们为大了.舅舅我也老了,好日子是你们的了。你们年轻,长进,是这个。”他举起了拇指,尔后又举了举小指头,“你二舅是这个,咳咳....你们莫学我..你二舅....这辈子不值得的。”
他说到这里,鼻子一酸,就嚎哭起来。
云泉在旁边一直没作声。他之所以愿到西府来,主要不是为的二舅,而是想来探一探大舅的儿子一一他的表哥张胜林的情形。
他骑着他的小白马去追寻锣鼓和弦琴已近半年了,他如今是否找到了那个值得为之在日头和月光下像阳雀那样啼血歌唱的人儿了呢?今天,他雪白的马儿正栖歇在哪一湾流水边.哪一片白云里?
遗憾的是,他没有寻到表哥的点滴信息,却在这病榻前饱尝了恐惧的煎熬。老人呓语般的忏悔,枯瘦憔悴的面容,屋里惨淡凄切的气氛,都预示着死亡的逼近。
他还能极清晰地记得那个一根青溜溜的独辫子,穿绿色长褂,手摇一把绘有松竹梅折纸扇的二舅风流倜傥的形象一一就像那位骑白马的表哥一样一一那么年轻、那么飘逸俊秀,曾几何时,却须把他同死神和地狱联系在一起了。
“二舅就要死了,我也会这样死去的。”
云泉似乎受了传染,舅父把那可怕的症候“过”给自己了。
他赶紧把气憋住,像在河里扎猛字一样;但他却不能呼吸了,气憋得慌,吓得浑身一哆嗦,他赶紧把手从二舅冰凉的手板里抽开。
“云祥...泉,你们莫丢下舅舅啊!”老人眼窝里闪灼着恐惧,“莫丢下我...我不会死的,再吃两副药.....药,你们快些给我药、药……”
莲莲走过来:“爹,药...你是才吃过的。”
“杂种!你、你是要害、害死我么?”他眼里突然露出恶狠的
光,“你,你们都巴望着我早死么?”
莲莲无法,只好去火炉上取了药罐。药水业已榨尽,只倾出些药渣子来一一但就是这一点点药渣子,也被老人狼吞虎咽地嚼碎咽了下去。
云泉倒抽了一口冷气。
老人对死亡的恐惧,那么强烈的求生欲望,在他的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年纪轻轻的云泉,在这一瞬间开始学习反省自己的过去了。
他想:如果我就要死去,那才叫划不来呢!我孤独地活在这闹鬼的黑营盘里,什么也没经历过,真正是一无所有。二舅虽甚可怜,但他到底已经走过五十个春秋,酸甜苦辣都尝过。
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他简直想哭。断断续续来了些客人,见他痴痴呆呆的,以为他又犯傻病了,不敢沾惹他。
他也乐得清闲,像个小大人一样。他坐在一个角隅里,冷静地审视这酒席宴上的匆匆过客、芸芸众生。客人中间有他的大舅:一个同二舅截然相反的体形,壮实得像一头棕熊的汉子。他只同父亲说了一阵话就走了。他并不关心那个将死的亲弟弟。
堂舅张纪敏也来了一一这个穷老头子好像发了点小小的财,穿着件同他的形体极不相谐的大绸布。他总是衫子,秃秃的小脑袋,和善的眼睛,一副腼腆的笑这样的。他不喜欢他的二舅妈和他的莲姐姐。
二舅妈谢氏有点忸怩作态。年纪已不轻了,却煞贴得很是妖冶,走过时,总浪起一股刺鼻的脂粉气。
莲姐姐则太不假修饰,而且性情孤傲,出语尖刻。
他是来寻表哥张胜林的,却没能见着那匹摇着项铃,披了土花布的小白马,一整天都觉得很不快活,勉强应付,如坐针毡。
到后来,正街上的厨师王快刀来了。
几个伙计用红漆抬盒送了一桌鸡鸭鱼肉来。客人们就在堂屋里吃喝扯谈。二舅挂名过五十大寿,却一直睡在黑麻布帐子里头,酒菜未沾一一不难想见,这该是多么尴尬,多么凄清.多么不言利的寿筵啊!
黑营盘里的日子,有如这乏味的筵席,令人烦闷窒息地延续着。
也许这样的一潭死水须得不时来一些强烈的刺激,才会抵起一阵微澜,但人们对这些凭空而降的刺激又怀着芥蒂,怀着惴惴不安。因为每一番刺激,很可能就是一次持久的灾难。
果然不出所料,这单调的平衡,不久就被一桩事情彻底给打破了。
十天后的一个黄昏,大脚婆正在经堂里打坐,为家族的兴盛祈祷,突然听得外头天井里有人喊“大娘”,声音很轻很急。
她从蒲团上爬起来,打开门闩,撩起帘子,见是神情慌乱的寥妈。廖妈凑到她耳边嘀咕了几句,把她的脸嘀咕成了猪肝色,
“你可是看真确了?”她急急问。
“千真万确。”廖妈还没平息,“自打上回大娘交待过后,我把那事一直放在心上了。还专门放了几个眼线,时时留神。先头吃过夜饭,田姨就跑来报我,我那时正在收拾碗筷。”
“哪个田姨?”
“就是西府来帮工的田姨呀!那时,我正在收拾碗筷,她跑来报我,瞄见一个长头发女人,先躲在院子后那兜大枫香树后头,一眨眼就不见了。过去看时,靠蛇洞的院墙原来有一孔缺槽,墙里头的草像被人踩过。”
“是哪个?她可看真确了?”张氏把提问进一步引向明朗化,“是不是那个骚婆娘?”
“天已见黑,她没看真确。不过,我过后到厨房里外看了看.倒真的没见到马玉香的影子。”
“骚狗娘,做的好事!”
大脚婆浑身发抖。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去找她男人。男人却没见影子。
担心挨久了误事.忙让人把杨管家喊来。杨老头闻讯忙去召集了七八个粗大长年汉子,备好了套索、大根和羊油火把。
小心翼翼地开了后院门的牛尾锁,蹑手蹑脚往荒败院子里的黑楼子摸索而去....
第七章
暮色像扯起一块黑色的尸布,使荒败的后园子显得尤为可怖。
大脚婆跟在别人后头,高脚低脚赶,好久眼睛方适应了无边的黑暗。她辨出了立在灰褐背景中尖塔似的东西,便是那座黑楼子。
风在吹,长工汉子在前头走,芭茅发出的審窒声增添了神秘和恐怖。大脚婆不小心被藤蔓绊住摔了一跤。恐惧和疼痛像两条蛇在心里缠紧,寒气从脚心直贯到头顶。她有些 后悔,突然在脑壳里生出个忤逆不孝的疑问。
她不明白自己的先祖为什么要在这可怖的地方建一座可怖的黑楼子。为着这个家的兴盛,她日夜操劳,呕心沥血,一切努力却似乎总是徒劳,最终亦无法挣脱这神秘建筑投下的阴影。
她爬起来,在疯狂生长的杂草间摸到自己丢失的一只绣鞋,决计振作起来继续前行。她要最终打破那古老的神秘,掀开多年来压在整个家 族后裔心灵上的重负。
她的性情就是这样,只知道忙忙碌碌,却不知为谁辛苦。一个富贵人家的满女,本该倍受娇宠,养尊处优。命运却把那支撑家族大厦脊梁的任务强加给她。她不能胜任却须勉力前行。她不知道在这场戏剧中,自己将最终扮演一个多么可怜可笑的角色。她忘了一切,在茅草的剑矢丛中嘀咕指派。几个壮汉便各各分散开去,扼守住东西南北要路。 一张用黑暗经纬编织的网,围住了黑楼子,
刚进园时,人多势众,倒还有些声势。如今各据一隅.兵力分散、便有些人孤影单。走近那长着混混苍苔的楼廊下时,忽听得有乌鸦在瓦皮子上凄惶地啼叫。猫头鹰在远处蛇洞的石壁上怪声怪气的嘲笑。一只发情的母猫在痛苦的哭泣,那些 平素吃得斗米升酒的汉子,全都成了胆小鬼,怯怯作筛糠状。
张氏在心底里对这群男子汉发出一声鄙夷。她叫杨老头会同五个汉子在外留守,决心身先士卒,自带两人涉足禁区,去闯龙潭虎穴。
“若听到我一声喊,你们就全点亮火把,莫让奸夫淫妇溜空档跑了。”
下过命令,两个汉子跟着上前:一个拿了绳索,一个持着蒿把。一扇倒坍了的花格子长门扇,横亘在门口。风从黝黑的门洞里刮出来。
张氏靠在门框上闭了闭眼,让瞳孔进一步扩张,以适应其间的黑暗。睁开时,已略略可以分清些层次:内厅面积不大,正中一座残缺破旧的檀香炉,地上倒着些破桌烂椅,看样子并没有什么人。
大脚婆有些失望。但就在这时,那 持套索的汉子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她屏住呼吸,果然听到楼上似乎隐隐有“嘤嘤”之声。过细分辨,确像是一男一女抑扬顿挫的对话,夹着调笑,杂着哭泣,使人疑是《聊斋>里的狐仙精怪。
外面的风声草声太响,既是一种极好的掩护,又是一种极大的干扰,让人一句也听不真确。
但大脚婆不再相信鬼神了。她觉得已经切切实实抓到了某种东西,一切就要水落石出了。
她在黑暗中极快地寻到了那登上阁楼的转梯,便急切切奔过去。其姿态,无异于在战场上的尖兵。
一扇斜靠在板壁上的破窗页,拦住了她的脚。空荡荡的厅屋里“轰”地一下,发出一串又脆又嘈杂连锁的震撼。这一响,像高明的裁剪师在扯布, 沉闷的空气一批两半。开裂处因静电作用而迸出耀眼的火花一一 楼上如过电般骤起一阵惊惶,本来就并不坚固的楼板,被踩得“格嘎嘎”乱响。
“上楼!给我捉住!”大脚婆一跃而起。
她分明听到了在门外头守候的杨老头在招呼他的“第二 梯队”。几个壮汉已鱼贯而入,占据了内厅。她顾不得膝盖数次受创的疼痛,率先攀上转梯,旋转着上到楼梯口。借助从亮窗口渗进的淡淡光晕,她看见一个慌乱的黑影已攀上了矮墙。 那黑影以惨淡的天幕为背景,显得庞大且分明。
她不能让到手的猎物逃遁。她像足球场上的守门员那样,蹦跳腾起,去截住一个即将破门的险球。
但窗沿上的黑影却不是羊皮制成的足球,大脚婆也不是训练有素的守门员。她的手刚接触到那条滑溜溜绸裤的裤脚,自己的肩膀便在黑古窿冬里莫名其妙地挨了重重的一脚。
“抓、抓住.... 他!”大脚婆显示了从未有的英雄气概,而且还显示了从未有的机智。
她大声喊道:“楼下守卡的,给我截 住!快些,点起火把来!”
这一招还真灵,瓦皮上一阵嘈杂混乱很快就过去了。也许是那家伙觉得楼太高了些,跳下去是自寻死路吧,他未敢贸 然。犹豫了片刻,便重新折了回来。
他踢碎了另一扇旧格子窗,从窗沿上跳下来。然而,他落地尚未站稳,便被几只交缠的手臂网住了。张氏看见贼人被擒,忙从楼板上爬起来。
“快些,怎么搞的,还不快把火把点起来。”她大声指派。
汉子们一阵手忙脚乱,火绒尚未打燃,却听见被按在楼板上的家伙已在破口大骂了。
“混帐东西!瞎了你们的狗眼!"
口气不小.且是十分的稔熟!大脚婆不由得一惊。
火石火镰在无声的背景中噼噼啪啪敲击着,一颗颗霰弹般射出的小 小红色火星、蓦地引燃了火炬。火光中,大脚婆简直不敢相信 自己的眼睛。对着那如死蛇般蜷曲成一团的东西,她矢口轻轻喊了一声:
“大哥 是你?!”
原来.抓到的不是什么臭马夫,却是西府里的大老爷一一张氏的大哥张纪贵。
那个棕熊般壮实的家伙.躺在楼板上呻吟。混乱中,他已经挨了不少黑棍黑拳,嘴角流着血,脸上一片花。
几个长年帮工都呆若木鸡,一下子全松了手。
那头受伤的棕熊好半天才爬起来,用手提着那在混乱中已被扯脱了半截的绸布操手裤。他眼睛里露着恶狠狠的光,很想发作骂人,但见自己的亲妹妹正失神地扶着楼梯,很痛苦地弯着腰,似乎要瘫软蜷缩到地上去,便轻声地哼哼着,摸着转梯扬长而去了。
众人一下全像被人用巨掌打入了五里雾中,像在做梦,弄不清真假。待突然在熊熊火光中看见那楼角弯里还瑟动着一个女人光鲜鲜的身子时,才明白确不是梦。
长工们又好气又好笑,争分抢秒地狠狠朝那角隅里睃了几眼,才恋恋不舍地把脸背了 过去。
大脚婆努力支撑着过去,捡起一条丢在地板上花花绿绿的绸缎裤子往楼角弯扔过去。
她这时才看清,那头发蓬乱、脸敷脂粉、赤条条一丝未挂的女子,不是别人,恰恰是自己二哥张纪渠的填房嫂子谢氏 。 此刻,她的丈夫正奄奄一息,躺在 风雨飘摇的黑麻布帐子里。
大脚婆张氏生了一场大病。
在竿城依河而建的石莲阁旁,有一座傍水的小小吊脚楼。数年前,那木楼的晒廊上时常有个倚栏干往河里眺望的女子 。她的风韵曾令无数水手折服。这些年轻力壮的汉子敢于征服沅水上的一切险恶长滩,却皆拜倒在她蝉翼般薄薄的石榴裰 下。
这个当时在竿城很有名气的美人儿,一直被人背后里说成是个惑人的魔鬼。她却并不知道别人的指责和评论。其实,她跟别的女子并无什么大的不同。只不过因家境困拮据,从小少读了些《女儿经》,而眼下又正当豆蔻年华,她在感到不安的同时,又感到兴奋。从那无数自楼廊下翘首的饥渴的男人目光里,她觉得只要自己愿意,幸福和满足便会垂手可得。因而她 乐观开朗,喜欢在楼廊上看别人,且被别人所看。
其实,她对男人并无什么邪念。但她过于大方的举止,过于纯真的微笑,总使人误解,乃至迷乱。她总是无忧无虑,在月光下,在星空下, 咿咿呀呀歌唱,对着脚下的汤汤流水。
她没有想到应该担负别人强制给她的责任。为了防止出风化事,家里作主把她嫁了人。丈夫是个武大三粗的营兵,刀马技艺,床上功夫,皆无愧为真正的男子汉。这使她很惬意、满足。然而,遗憾不久便接踵 而至。那个真正的男子汉被派去平息一次小小的边民骚乱,从马上摔下来,肚子为竹尖划破,从此再没有爬起来,死的时候,裤头上还挂着妻子临行前送给他的绣花荷包。她整整哭了三天。
这个美丽的寡妇就是张纪渠的填房谢氏。
美丽于女人是财富,也往往是祸胎。对寡居的女人尤其是这样。
她的情爱本已随着那个大男人的猝然落马而一并被羁留在青山,但她经不住新的流言和纠缠,受不了寂寥和诱惑 。
她是一个人,是一个女人。
当时纪贵、纪渠二人虽皆已有妻室却慕其美色,时常寻故去那小茶店里消磨。一来二往,两个都同时跟她勾搭上了,恰纪渠妻子大前年去世,他便请人从中撮合,答应把谢氏娶做填房。
她在众多追求者中之间择定了纪 渠,仅仅因为他也是独居。但她选错了,从此便一步步踏入泥潭。
这个痨病壳子既不经媒证,也不立婚书,便把她骗进了屋。她于是在众人唾骂下当了所谓填房。
老头子用垂暮人反常的肉欲和忌妒,编起一张禁锢的网,死死羁住了她。而自己纵欲的直接后果.则是获病不起:滑精早泄,阳物不举,腰肌无力……大凡虚症的一切症候,无不包容兼备。
谢氏正当风流年岁,那被撩起的热情无法平抑,每每如阳春发情的野猫子一样苦痛难熬。张纪贵拿准了她的症候,假作探望兄弟的病,二人 便在那黑麻布纹帐的病榻边,重新勾搭上手。
无奈纪贵家有妻儿约束,纪渠家又有莲莲碍眼,那风传吊死过小媳妇而多年无人问津的蛇洞外黑楼子,倒是极好的温存消魂处。
谢氏不久便有了身孕。老棕熊本想来个移花接木,让老弟戴绿帽子。但谢氏明白,这话在纪渠那里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胡乱找些草根吃 下,好歹把那一它肉血打了下来。去了隐患,二人更以为从此 万无一失,岂知偏偏被自家亲妹妹双双捉住。
“你要到哪里去?”翌日,谢氏望着正在忙碌捡拾行装的张纪贵,瞪着吃惊的眼睛问。
“你莫管我。”老棕熊没理会地往外走。
“今天,你得跟我讲清楚!”谢氏一手扯住他,变脸变色地 问,“你们男人未必就是这样的东西?当初你是怎么说的,那样的甜言蜜语。如今出了丁点事儿,你倒好,一拍屁股就想开溜?”
张纪贵辩白说自己是真的有事,得胜营乡下苗百户搭了信来,要他去一趟。为的是他名分下的一片山林田土地界正在扯麻纱。
虽然这也许是真的,但张纪贵的用意很是明显,他不过是借打摆子而发抖。
她明白他的用意,坚持要一同到乡下去。老棕熊说,跟着去在名分上说不过去。别人见了会说闲话, “哼,如今你倒是吊死鬼抹胭脂死要面子了。可早先怎不这样说呢?你讲得满嘴流油,说什么要休了你的丑婆娘,明媒正娶。还骂你的老弟是猪是狗,做出的事让人唾骂。你,你……有一句话兑了现么?你这个老奸贼,老八宝精。”
“混帐东西,你还不住嘴!”张纪贵伸手去扯她,“这是什么地方,你就不能轻声些?别个听到不好。”
“要吼,偏要吼!”谢氏不肯放让,她也是大麻风抓破皮了,“别个听到?哪个听到?不就是你那婆娘听到?我就是要让她晓得,晓得你屋里一个,外头一个,做的好事。”
老棕熊急了,一把捂住她的嘴:“你这个婊子婆娘,偷人养汉不要脸的东西!再吼老子就掐死你!”
他变脸变色,样子残忍可怕。
他那多毛的手,铁钳般掐住了她粉白的颈项,把她推搡到墙角。
她无力地仰靠在发黑的板壁上,没再说一句话,只痴痴地盯着这个突然变得如此陌生的男人。
这难道就是那个虽然年过半百,却仍然有着青年的热情的大老爷么?这难道就是那个海皙山盟的“如意郎君”么?那甜甜的蜜语,那有力的搂抱,那轮廓分明的下巴,那一份柔情一份恐惧、一半喜乐一半苦涩的 一切,都在一瞬间变成了遥远陌生的过去。
她就是这样一声不吭,任他扬长离去了。
她知道自己种下的苦果,没有谁能替自己分尝。
大脚婆张氏兴冲冲捉鬼,捉住了两个大活人。她回来后把这事告诉了陈青树。原本就对屈辱的应酬,陕心地交际、无成效的教子和渺茫、遥遥无期的等得构养强判反感的陈青树.再也熬忍不住了。这宗家丑令他暴躁不安,这位独臂老将军简直再也无法容忍竿城令人窒息的生活了。
他的脾气变得异乎寻常的暴烈。
他像喝水一样地喝边地烈性的包谷烧酒。大约是血压升高的缘故,每天他的脸都是红堂堂的,光亮得吓 人。
有一回喝醉了酒,他无缘无故捉住儿子陈云泉拳打脚踢了一顿。
大脚婆狠狠地骂了他一通,知道他是为的那件丑事恼 火,便同他商量说:“事情都出了,气也没得用,赶紧把那蛇洞院墙的缺孔用火砖封死算了。”
陈青树在心里干怄,也没别的 办法。封院墙那天,他又独自去了蛇洞里一回,面对洞壁上蛛网般的沟壑纹理,试图在冥冥中求得先人对迷津的指点。当重温那些记载这个家族多次乱伦而酿成悲剧的古老壁画时,他心里发怵,明白那命定的悲剧之不可避免,便怏怏地退出山洞,回去了。
一回到家,正碰见他侄女莲莲急忙忙从西府跑来,慌张报信说她爹的病“恼火”了。
陈青树半响没作声,心想:莫非那古老的预言就要被证实了?只是这未免来得太陡了些。才几天不见,卧在病床上的张纪渠已形同槁木,脱了人形。张氏一走进这黑暗的屋子,就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死尸气息。
从昏迷中醒过来的张纪渠,使劲攥着他妹妹的手,颈上的大硬节往下一滑动,咽了一口口水,声音轻微而沉重。
“妹,你来了,你,你们都来了啊 。我不行了,已经是阴阳界上人,阎王老子要、要召我去了 ”
比起上一回来,他对求生绝望了。妻子谢氏同大哥间的丑事使他更加看清了炎凉世态。
他忏悔般地道:“有今天的报、报应,都怪我当初不听劝,自作自受,想悔也来不及了。”
大脚婆不觉伤感泪下:“往天的事还想它做什么?莫胡照 乱想吧!这病只要好生吃药调理,慢慢会好的。我听讲南门外来了个游方郎中,是个顶好的药师。
“不要…...了。”张纪 渠喃喃说,“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迟了... …”
纪渠瞪着灰白的眼珠直摇头:“我也想通了,我一个废人,留在世上有什么用处?何必消五谷给别人添麻烦?早死...早解脱。”也许他确实悟到了点什么,其话似乎也有了些哲理,“死,其实不是坏事。乡下死了人兴闹丧,热闹得像过年,就是营上 衙门里杀人砍脑壳,刀斧手也先要献上一碗酒肉,还说上一声 ‘道喜’呢。”
“二哥,你看你乱扯到哪里去了?”张氏欲制止他的胡言乱语。
陈青树却说,还是让他把心里的话都倒出来。预感和直感 都告诉他:若再不说,只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是本情话。活得好好的人是体会不到这一层道理 的。”张纪渠也很想多说些。但说到这里,却又打住了。
他明白这最后的、最宝贵的光阴若再被那些虚妄的无关痛痒的哲理 占据,那简直是一种罪孽,眼下的话题,该挑最紧要最实在的讲。
他又扯过妹妹的手,嘴巴抖得很厉害,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他把散焦的眼神努力集中,投向立于床边的陈青树。
“ 二哥,有什么话,你就放心落肠说吧,到这时候了,你莫要再怕犯什么忌讳。”陈青树对于死见得太多了。他不想用那些廉价的千篇一律的假话去哄骗垂死者,只求他把想说的都无保留地抖落出来,莫因为有事闷在心里,而最后却弄得个死 不瞑目。
张纪渠拚着最后的气力,努力把半个身子撑了起来,终于 说出了最后最大的愿心。
他说,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女儿阵 莲;说自己对不起她,没尽到当老子的责任,讨了那饫精婆娘更是苦了她;我若死了,那骚婆娘是肯定要跟纪贵去的,我不忍心莲莲再到那边去受欺侮。好在莲莲也年纪不小了.过五月.就虚年十七,已到了出阁的年纪了。
他说,他一直记着他曾跟妹妹讲过一句耍话子,说将来我们两家来个亲上加亲,把莲莲给云祥做媳妇。妹妹当时是笑着答应了的。他用眼睛盯着床边的妹妹和妹郎道:“虽然当时我是用说耍话子顺便提出的,其实我心里却是认了真的,你、你们是不是还记得呢?”
陈青树倒是确实不记得曾有过这么一件事了。
纪渠既然提起,大脚婆倒隐约想起好像有过这么回事。
“二哥,那事我没忘记。”大脚婆说,“我只是一直在想,云祥还小,也不晓得将来能不能弄出个前程,只怕负了人家。”
“妹,快莫这样讲。”张纪渠咳嗽起来,却把话说得很是周 全得体,“男儿倒是该发愤读书的,但...…也未必都走功名之 路,只要努力上进,就是好的。莲莲虽说比云祥要大几天,但如今也时兴这个。你们再莫见外,只当是个要死了的人求你们 了。 求你们等我去了之后,就择一个合适的日子,把莲莲接过去完了婚吧!莲莲有人照顾,有人疼,我死去也能安安逸逸 闭眼睛了。”
说到这里,他用眼睛去寻莲莲。
张氏忙把躲在外边堂屋里发痴的莲莲喊了来。
“莲莲,我就要死了。刚才,我已跟你姑妈、姑爷讲好了。你的终身大事就托付给他们了。云祥年纪不大,正在求学用功,你要好好伺候他。”
父亲的话对莲莲来说,是意外的。她完全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她不知该说什么好。不言不语,她只是掉泪。
平素, 是颇不满父亲的作为的,如今见父亲病成这么副可怜的样子 还忘不了父女之情,她很受感动。为使父亲放心,一切都无过细盘算,只好木木地点了点头。
她只是略略有了点头的意思儿,父亲便一口气接不上来,伸腿去了。莲莲急得直哭。张氏也号哭起来。
陈青树急得手脚无措,忙让跟过来的丫头们把莲莲和张氏架扶到外边厢房里去。
具体操办婚丧嫁娶一类红白喜事,他毫无经验。眼下府里事情多,杨管家也腾不出手来。他突然想起反正是要通知叔伯兄弟张纪敏来的,若由他出面清点遗产,安排发丧诸事,倒是再好不过的。
张纪敏那一晌正为着“同享泰”的桐油生意猴儿跳圈样地忙,听到信忙打乡下赶转来,先急着到虹桥铺子里找赵其林商量告假。
“真是越忙越出鬼。你看,正在紧头上,偏偏就出了这样的事。”看着正在忙碌累帐的赵其林,张纪敏不无遗憾地说。
“这是求之不得的好差使啊,我哪能拦你?”赵其林抬起脑壳笑着说。
“你. ”赵其林过于爽快的回答,使他大惑不解,“你倒 还有心思说笑。”
“一个人的寿年足了,该去就去,不是什么坏事情。我看你那二哥,活也活得太遭孽,说句不好听的话,死了倒快活了。 ” 赵其林漫不经心地说,且把那另一层意思剥给他看,“另外,论根论苗,你跟陈家大娘子是一脉发派下来的。往日你穷她富丢 生了,这一回,你只要手脚勤些,显一手功夫,那根断了的线头就可以接起来。也免得我们转弯抹角去攀他们家的高坎儿了。”
张纪敏恍然大悟:“老弟讲得在理,恐怕这也真的是个好机会。若真能接上这根线,我们的桐油生意就会好做多了,只是.我这些年一直穷;人一穷,人缘也就少,我担心挑不起这副重担子。”
“这个你放心。街坊上三教九流的我都熟.把丧事办得热火排场不是难事。”
“好吧,那..…这边的事,就要麻烦老弟你和大保多费心 了。”
张纪敏赶到西府,立即叫人去河边采来一些柳木叶,熬水为死人洗澡净身;又嘱人去正街上铺子里扯青布、白布、红布,做老衣、老裤、老被,缝孝衣,剪孝帕。恰巧不久前在得胜营乡下见有一副上好杉木棺材,即派了几个长工行官路去买了抬回来,并请得东门外“小天师”去竿城周遭山坡看坟地。
“小天师”虽道行不深,倒是杂学旁搜,什么都来得两手。他拿了一架土罗盘,在山里四处转悠了一整天,回来告诉张纪敏说:原本雷烧坡后头有一块藏龙塞海的好地,但因死者死的时辰不对,恰五虎当煞,不能入士,只得另选烧人湾旁边一处将就掩埋。
“不过,那一处倒是块可以保佑‘女发’的廊场。贵老爷死后留下一位女儿,倒是正好合适的。”他征得张纪敏同意,将坟地定妥,用石灰打线,请力夫依线挖坑。篾匠扎匠请来 了几个,日夜用红绿彩纸做金屋银山。王快刀被请来做斋鱼斋肉。著名道士田铭轩为银子所惑,破例来给一个普通亡灵作超度。念经打绕棺,破狱拜忏,前后闹腾了五天五夜。五朝之后 择丑时三刻发引上山,构墓于烧人湾西麓。
这一回,赵其林真的没少出力。他不但呼朋邀友前来帮忙,自己还破费送了大礼。
那一夜,恰逢坐丧,乡中亲朋戚友朋来坐夜,鸣鼓击金,十分热闹。赵其林因玩票下过海.嗓予还好,喝了些酒,来了兴致,就亮嗓帮着唱高腔和丧堂歌:
顺手接过花筒来,
花在盘中开。
先开一朵梁山伯,
后开一朵祝英台 ...…
孝敬双亲感动天,
弟兄和睦一家圆,
忠君封赏乐人后,
信有始终盛自前。
蓬莱会上各散仙花孝仙人……
吃茶抽烟时节,上下忙得不亦乐乎的丧事大总管张纪敏过来轻轻告诉他:“好戏还在后头。我听讲莲莲不久就要跟陈家大少爷拜堂成了。”
云泉在二舅发丧那天,遇到了那骑着白马去寻觅爱情的荒唐表哥张胜林。他神情忧虑,显然他热辣辣的歌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归来后的荒唐表哥越发荒唐了。云泉不知他还将在竿城演出些什么样的荒唐戏剧来。
第八章
在边地,黄花妹子总是拖一条长长的独辫子;而出阁的女人则要将头发盘成髻子,插一支竹簪或玉石扁方。这由拖曳变收束的过程,本地人称“上头”。
这形式上的改变,表现了一个女人由姑娘向妇人质的蜕变。
莲莲是用几分虔诚几分惶惑迎接自己这一隆重祭典的。她对镜梳妆。
两根打搅的丝线旋转着,脸上细细的白色绒毛扯掉了,又光鲜又白净。眉毛则修得又长又细,如一钩新月一一她要让那个书呆子男人在掀开红盖头时吓一跳:莲莲怎么变得这么漂亮了!
云祥在她的记忆里,总是孩提时代的小弟弟,他斯斯文文,腼腼腆腆,像个妹子家。她希望他长大,长得武大三粗,人高马大,像个男人的样子;可又担心他长大,变得陌生,变得狂 暴不驯。那起始于新婚夜的男子对女人的侵犯,那身体某一部分粗大的楔入,是何等地痛苦,令人不寒而粟。
她于是唱了起来:
了了呐,姊妹家,
了了呐,姊妹家。
这是边地《哭嫁歌》的首句,从古到今总是这样开的头,同 年姊妹们都来了,她们在门外团坐伴嫁。因为她们从此将眼睁地看着失掉一位伙伴。
野雁一声啼落秋,
月移花影上木楼,
眼泪就像垮坝水,
这边揩了那边流。
虽说,眼下并未入秋,但莲莲还是这样地起唱,老祖宗就是这样唱《哭嫁歌》的 。这首段不过是表达一种痛苦的别离之情。有了这个引子,以下便是不同新娘不同施展的天地了。
听到了新娘在里头叫板起唱,许多姑娘便一齐涌进房去推推搡搡眼泪巴娑,用抑扬顿挫的音调多声部地合唱:
姊妹团团送姐走,
紧紧拉着姐姐手,
哎,一片青篾抽了去,
好好的圆桶散了箍。
了了哎,了了罗,
不让走,也得走,
白云过山难挽留,
打落眼泪伴清油。
一碗油,两碗油,
眉毛扯成月一钩。
丝一缕,情一缕,
帮姐梳起巴巴头。
巴巴头,光溜溜,
姐姐哟,你莫走……
莫走,行吗?她很早就隐约知道,自己和表弟云样早有口头婚约在前。“舅家女,隔夜取”这规矩是古已有之的,前不久又正式商量定妥过,而且男家仍依当地习俗请媒人来求,她爹卧在病床上用红柬写了自己的生庚八字包封送回,那边拆过鸾书,又同云祥的生庚八字一起请阴阳先生推卦,择定了吉日,管家杨老头还专一代表府上送了首饰布帛钗簪衣物酒肉; “定庚”、“采纳”手续 做过,这迎娶的日子就是木板上钉钉子的了。
姐妹们哭唱推搡过一阵,又都笑着到外头堂屋里团坐,剝花生瓜子去了。
哭嫁虽有其真情实感的成份,但到底不过是一种过套,一种仪式 , 无论新娘对自己的婚姻满意与否,反正都得悲悲戚戚一番。姐妹们都觉得莲莲的婚姻是美满的,是令人羡慕的。她虽是一句一啼,其实似悲戚而实欢悦。
陈旧的木格子窗外,一座残破的院子,一角残破的天。乍暖还寒,使人闷烦窒息。在这座残破的院子里,人人都说她高傲、尖刻、泼辣,有时还发癫犯傻。其实她明白;自己是这院子里最痛苦的一颗灵魂。
她是有幸的 一一 她有过幸福天真的童年 。小小的时候,祖母就骄傲的告诉过她:她们家是竿城唯一 的用得起金边碗的人家。她还记得睡在摇篮里时,耳畔总是一 片弦琴笙歌的深刻印象。
后来祖母告诉她:“你晓得那一回的堂会办了好长时间么?三天三夜啊!”说这最后一句时,祖母自豪地咂了咂舌头。
母亲,像太阳一样鲜艳夺目的母亲,给她讲过很多很多的故事,还教她读诗:一点两点三四点,五点六点七八点,飞入芦丛皆不见...…这真是咏雪的诗么?如今一切真的都变成了无垠的白色虚空。她不明白那“金边碗”为什么突然间全没有了?那“三天三夜的大戏”为什么从此便再也不见唱了?白色的经幡把祖母埋了,白色的花圈把母亲葬了,白色的纸人纸马把父亲也夺走了 …...这样的家,难道还值得牵挂留恋么?
张纪渠死后,丧葬在地方上已算不得排场,但开销实也不小。作为丧事大总管的张纪敏协助清点过堂兄遗产,考虑到长远,觉得还是不动田地房屋之类固定资产为好,便同侄女莲莲商量,将她亲娘邓氏留下的一部分首饰典当以补不足。
张纪贵立即便从谢氏那里得了信,晓得这些在当初家道兴盛时置办的东西价格昂贵,便想主意从莲莲手里骗出了当票,又擅自去典卖行里赎出来,打算托赵其林“同享泰”油船上的伙计到下河去同珍玩古董商谈生意卖高价。
这情形自然逃不脱赵其林的眼睛,于是张纪敏知道了,莲莲也知道了。
温馨熟悉的家,一下子变得陌生了,倒不只是母亲走后进来了一副陌生的女人面孔,而是这陌生的女人野心太大。她企图总揽这业已分离成两爿的家,这同莲莲那高傲;尖刻、不饶人的天性是水火不能相容的。她决心拾检起坍塌的残砖断瓦,构筑最后的工事作一番最后的决战,但最后的结果宣告了她的徒劳。
当莲莲得知典当赎买首饰之事,她寻到姑妈张纪兰那里去哭诉了一番。大脚婆一时来了气,噼里啪啦冲到她二哥屋里,劈头盖脸地把那谢氏“凶”了一顿,让她立即拿出赎价来 ,并亲自找到了张纪贵,索回了全部金银首饰,签字镣印,决定自己代为保管。
张家三兄妹中,如今只有这个满妹算得是财大气粗。她既然已经摆出了决心干预的姿态,张纪费心里纵不服,也只好退避让步了。
张纪贵一计不成,又施二计。他借口莲莲已经大了,得为她筹办婚事,将她名下的一部分田地愉偷卖了,得款一百四十千,想偷偷占为已有。莲莲听说,又哭又闹,弄得大伯声名更坏。叔侄之间似乎更结下了不解之冤仇。
张纪贵跟谢氏在黑楼子宿奸,虽被妹妹撞破,因“家丑不可外扬”,没有受到什么大影响,反益发大胆放肆,待弟弟一死,两人便成公开媾合。
有一天,莲莲路过谢氏房外,见那妖精正同伯父并肩坐在床上咬嘴打闹,气愤地忙去找堂叔张纪敏诉说: “三叔,你快帮我出头告官吧,硬要将这个不要脸的婊子给休弃了啊!”
张纪敏也很气忿,但又怕一闹,反把陈年老底一块给抖落出来。只是叹气说难。
莲莲可是不信邪。她学着街坊上 泼辣妇人的样子,双手往腰间一插,杏眼圆睁道:“三叔,我晓得你是怕面子上无光也就算了,可你顾人家的面子,人家要掏你的底子。我是忍不得这口气的。”她的声音像尖啸的枪弹,震得格子窗上残破的隐纸瑟瑟发响,“哼!反正我是迟早要嫁人 的,到祭祖那时节,等三亲四友都到齐了,你莫怪我无理,我一 定要向众族亲跪地鸣告,让众人来处治这两个败家子!”
张纪敏在她尖锐的啸叫声中,似乎听到窗外头有什么动静,等他追到门外时,在操手游廊转角处见到一个人的后影子。他很疑心这人是大哥差来的眼线。果然没过几天,就听到了墙那边放出 “鱼死网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话。张纪敏日夜悬着心,三番五次去找大脚婆,劝她早些把莲莲娶过来。也莫管她在不在孝期内,只要救得个完人便脱祸求财。
大脚婆虽不甚满意莲莲,如今败落的家境,但想到莲莲性情泼辣刚毅,让她来冲冲家每况愈下的霉气或许会有些新的转机,也未可预料。何况 ,也还会带来一笔田地财产呢。这可是她张家祖宗的财产。期 “肥水不落外人田” 一一这是关于财产的古老哲学。莲莲可不管你哲学不哲学,她只是凭着女人与生俱来 秉性、要求自己的权利和尊严,她从不企望侵略他人,但也容许别人侵犯自己。她觉得自己在一种男人的强权下退缩是耻辱,而紧接着又将沦入另一种男人的强权更使她大为恼火。
她虽不明白成年男女间那些在黑暗处所进行的勾当的具体细节,但她亲眼看到过伯父张纪贵同谢氏做爱时丑陋的行径,觉得无论如何这总归是男人侵略天性所表露的一种行径。结婚,怀孕呕吐,生孩子这种种女人的痛苦都是男人作恶的结果。
她很恨那些媒婆 那些长着女人的器官却替男人助纣为虐的败类。
悖时的媒人是条狗,
这家吃了那家走。
你做媒人想穿鞋,
树上的雀儿你哄下来。
媒人饿痨想喝酒,
坡上的猴子你哄得走。
豌豆花开角对角,
媒人吃了烂嘴角。
板栗开花球对球,
媒人吃了烂舌头。
在祖宗传下的卷帙浩繁的《哭嫁歌》中,她觉得这些骂媒人的歌句最解恨,最发自女人的肺腑。
东西两家大屋本属一幢,虽被颓垣隔开,其实相去不远 , 那悱测哀怨的歌声便一阵一阵飘进陈家大屋来了。
云泉知道他哥并不乐意这椿婚事。因为他见哥哥这一晌脸上总是阴阴的。他知道他哥如今不比往前,“猴”心不小。他很想去慰藉哥哥几句。来到门楣前,打格子窗往里看,他哥却 不在。书桌上胡乱扔了一些纸,纸上胡乱划了些字,其中的一 张是用狂草抄录的一首古诗: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隔着院墙的唱骂声被风送了过来。
“那诗,那歌,似乎双方都不情愿。”云泉呆呆地想,“却偏要强扭在一起,那又是何苦呢?”
他年纪还小。他真的没法弄清这其中的奥秘。
翌日鸡叫时分,莲莲被蒙上了红露水帕,在一对纸糊红灯 笼引导下,止了花轿。上轿之前,鼻翼边有颗羊豆豉的媒人在 她耳边神秘地叨念了许多注意事项,她一句也没往心里去。她 不啼又不哭,不喜也不悲,显现一种麻木。她不知道等待自己 的是什么命运。她像被人玩木脑壳戏一样塞进了花轿,像被关 在黑暗的船舱里巅簸了许久。按说这两边大门相隔咫尺,在地 理位置上同属月城黑营盘范畴,为什么要绕那么大半天呢?原 来这是主家和轿夫的合谋:主家为显示自家的排场,轿夫为多 得几个赏钱。轿子于是出门下岭,过北门外跳桥,绕沙湾走虹 桥,过白杨岭进南门,经正街再上坡回月城。好一个舍近求远!
这一段漫长的高低曲折,使新娘子闷在轿里吃尽了苦头。年轻的轿佬们却九街十八巷一路做广告,充分显示他们高超的 艺和优雅的职业风度。这些年轻的光棍汉们曾将多少如池的 般光鲜的女人身子贡奉上红漆雕花的屠场!
铈呐凄凄惨惨地吹,轿子具具悠悠地颤,裤腰带以下的 无流无掩地扇,起初莲莲对这种露骨的粗野很反感.决心寒 不闻,她涂红了的尖长指甲刺得耳膜发痛。几次歇手,便习毋 了许多,到后来反觉得这轿子里倒是间难得的小课堂,她们 乎平约摸知道,一个伟岸汉子粗大的楔入虽将十分痛苦,但也未 尝不是一件贯心乐事。于是在她心灵的天平上,便一半摆着多 惧,一半摆着企盼了。
轿子终于还是停下了。各处是笑声、闹声、唢呐声、鞭炮声 她从这热烈气氛中感受到场面的壮观盛大。她被人搀扶 着下了轿.又被人背在背上跑了一截路,才被放落下来。从露 水帕下的缝隙往下看,地上荷叶般铺着几个细篾格筛。其实先 头媒人就告诉过她:踩着格筛进屋可以提高女人将来的地位。 因为我不是自己走进你们家的!只是莲莲没往心里去,如今见 有一只手在扯脚示意,她才遵意行动。挑着鸳鸯戏水的绣鞋踩 在格筛上,像荷塘里绽开了一朵又一朵粉红的芙蓉。 没完没了的磕头作揖,无休止的繁文褥节. ...同样是为 把一头牲口搁上案板。在这里,人类为何偏要挖空心思弄这多 花里胡哨的装点? .莫非恶行经过装点便神圣了?神圣的 便是台理的?
随着夜的渐见深沉,随着大小唢呐丝弦锣鼓的愈发喧嚣 随着杯盘碗盏最后的残响,吃过交杯酒,拜过天地祖宗,她苦 塞进了洞房。随着那一声暗夜里门的诡秘的关闭声,莲莲的恐 惧也进入了高潮。她避缩在旮旯里,身上密密麻麻起了一层小 114
自疙济,草城有一年从巴东要了个阮酡界.顺地口得长翔柳 毛的小鸡扔进关着一条大够的铁魔了甲.小鸿当时惟热的情 我亦不过如此,地特许需次在愚能用售到被陌卡的集而人洲 进一片发黑的包谷林用强奸,她想,这一回无论感睡曹沭县啊 来,都是再也不能解脱了,
但悬.她过高地估计了“敌人".过于糟糕地估计了这个新 婚之夜,
润房里寂然无声。这由闹转静的巨大薄卷.使独馀疑懊 感。她却不敢动,从露水帕的下摆不严实处.她看见厂冷月无 声地在地上扯长了格子窗的影子。院子里已有春虫鸣唱,瓦睬 堆里蠊蛐儿因春情萌动而弹奏着对异性挑逗的古怪繁复的曲 子。苦楝树上已萌发新枝,那残留在老桠上陈年的干涩果实为 风摘落,坠在草中惊起一阵阵簌响。苦楝树将挣脱过去瘟酿未 来。寂静抚慰她心头的恐惧,大自然复苏她女人的柔情。逮遣 用尖尖的五指悄悄撩起露水帕的一角:她看见她的傻男人浊 自在椿木六方桌边打坐。硕大的红蜡烛已结起一朵凝重的小 花。
在人生无数滑稽剧的这一出里,云禅其实也是一个蹩脚 的演员。观众一退场,他便如释重负,轻松了许多。“没有不好 的角色,只有不好的导演”。请想一想,曾几何时,棕熊般的父 亲要用鲫鱼刀斩断儿子的过去,用槎衣板为他铺设未来。如今 却又借丝弦锣鼓作掩护,将儿子押上那片醋酸地、曾几何时, 云祥已经借想象构筑了金碧辉煌的天国,母亲却要折断他习 毛渐丰的翅膀,让他直面惨淡的人生。这样高难度的空翻陡转 让人受得了吗?事情确乎太突然了。那一天,几个同窗好友正 在以朱熹句“为学须先立志,志既立则学自可以次第著力。立志不定,终不济事”为题研讨作文,准备翌年参加由皇帝钦命 的主考官主持的“秋闱”。老教谕来转达他父亲的旨意,把他? 忙忙从蔚文书院哄了回来,莫名其妙地就被穿上了红裤红构 戴上了插着两根锦鸡毛的婚礼圆盘帽。他那如火一般炽烈 性之情结,自从被父亲的鲫鱼刀宣告此路不通之后,已经寻 到了新的疏导途径。眼下,他很想在考场上追逐一番风云,尔 后在仕途上争斗一番。别看他平素缄言寡语,志向却不可谓不高远。他的“猴”心是到时候上京都应对慈禧太后的殿试。父亲经常挂在嘴边当招牌的是他曾被慈禧赏以在紫禁城内跑了一 回马。父辈能够办到的,晚辈更能够办得到!
他很是诧异:蜘蛛要在屋角结一张网,也得上上下下折腾忙碌好些天。人类的捕捞技巧为何竟这般诡秘娴熟?百思不得其解,他机械地用手指将灯花掸了掸,轻轻的爆裂声中绽放无数个没有圆点的疑 问号。
莲莲又一次撩起坠丝条子的下摆,好奇心驱使她仔细端祥了一下那位将征服占有自己的男人。秀秀气气的眉,白白净 净的脸,他其实还是个小孩子啊!跟小时候还很是挂相,像个 妹子家。一缕温馨的姐弟之情油然萌生,那经她自己一道道加 固堆实了的防御堤坝,便在一瞬间瓦解了。
“云祥...她这样唤了一声,觉得不好意思,便像当初一 样在结尾处添上了“阿弟”两个字。
云祥没出声,仍自顾去掸那灯花。
莲莲自己扯下了红露水帕。
云祥抬头凝眸,被眼前陌生的美丽惊呆了:似乎因硕大羊 油蜡烛热力的幅射,绫罗帐下的姑娘脸蛋红喷喷的,娇嫩欲 滴;新鲜的豌豆夹般的眼睛,棱角分明的鲜艳的嘴唇 .他的 116
情欲被猛地撩泼起来了。脚不由自主追着那一声娇嘀嘀的时 唤寻觅,他的感觉是飘飘欲仙。
莲莲心灵的天平也一下子失去了均衡;畏惧的失重使企 盼得以凸显。挨着她坐下的男人弗翼里呼出的灼热气息推乱 了她的鬓角冰凉的唇盲人般可笑地在她脸上顶攘.从红构大 袖里伸出的羼弱的发白的手,企望继续唇的事业,却又有些不知所措。
莲莲觉得应该力所能及地帮助他。
她解开了罩衣的布纽扣,露出一抹酥红的胸衣,她从那加 速变粗的鼻翼里冲出的热流中,理解到对方的迫切,于是把他 那发鸡爪疯般颤抖的手稳固在自己高高的乳峰上。这手果然 驯服了一会儿,但仅仅是一会儿,它便突然摆脱了羼弱变得孔 武有力。
他把她撂倒了。
烛光斜照,她睨见绫罗帐上模糊的黑影一阵笨拙可笑的 忙乱。乍暖还寒天,她明白自己身子的每一个部位皆已暴露在空气中。她预感到一阵尖刻锐利的痛楚将与旷古未有的幸福杂揉俱来。
她赶紧把眼睛闭上了。与其说是惧怕,不如说是期待。她明显感到自己的呼吸也已失去了节律。她的因羞涩而下意识护住自己要害部位的手,触到了一片湿润。她的身子像蛆虫般不安地扭动,一种不能自已的激动如撞鹿在胸。她觉得那阵失神措忙乱之后的夜太寂静,太缺乏气氛。一切祭典都该是有声有色的,她多想听到一些声响,最好是像北门外沙滩边老油坊里春油上榨时那种惊心动魄的吆喝。既然已经决心完成这蜕变,就让这痛苦的砺磨来得更残酷猛烈些吧!
但是寂静过后仍旧是寂静。
她睁开眼,看见了那豆荚条一样木然垂立在眼前的身 子一一 云样已在杂乱缠搅的衣堆里寻自己的东西。她探起身子伸手捞了一把,只触到一个略带粘稠可怜巴巴的小东西。
“你 , 这样就完事了?”她试探地问。
云祥默默地点了点头。白对襟里衣已归归 一 一附在他的身上,结构繁复的布纽子他一颗也没有扣错位。
云祥自己也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过于急切反倒把事情给弄糟了?或许,起先朦胧中所见到的美,全是一种虚妄的假相,那不过是自己一直凭想象构筑成的幻影,而真正面对那卷曲扭动如蛆虫的身体时,幻象便猝然消逝,只留下索然无味,以至恶心呕吐?
他失望;她更是失望。
云祥懊悔地把衣服一件又一件穿上,又整整齐齐规规矩 矩去那六角桌边打坐去了。莲莲扯起被子遮盖住自己尚未平息颤动的双乳。一股苦涩的气味直冲喉咙,她忍不住用极为尖厉的声调嚎哭起来。
冒着料峭春寒,一直守在门外头的陶媒婆和廖妈闻声忙去喊醒大脚婆。大脚婆破门而入,狠狠克了儿子一通。陶媒婆等倚老卖老,索性七手八脚脱了云祥的红缎袍,揭了野鸡翎子 帽,将他塞进被窝里去。落帐,灭灯,反锁了大门。天快大亮的 时候,莲莲看了看躺在自己身边的男人,觉得他又可恨又可 怜:他睡得很“死”,表情极为幼稚,蜷缩在角隅像个没完成作业害怕挨先生体罚的孩子。
照当地规矩,为了证实新妇处女的贞洁和新郎作为男人 的当之无愧,天亮时,婆婆就要来“取红”。眼皮哭得泡泡肿的 ,莲莲从发髻上拔下个银簪子,望了望在梦里尚流露着悔懊神情的小丈夫,咬咬牙,刺破了手指,殷红的血在白大布贞洁物 子上绘就了一朵朵血色小花。
凌晨,当婆婆开了门外的牛层巴锁.颤兢兢来叩门时,她把那作品从门缝里递了出去。作为过来人的婆婆自然有些怀疑,却是哑巴吃汤元一一心里有数便是 。 既然媳妇给了她台阶,那就顺势下吧。她把那沾着巧克力色的褥子在诸老妈子眼前匆匆一扬,便袖了去。
陶媒婆是个极富经验的行家里手,一切自然瞒不过她。但她是个极机敏的人.尾随着便去大脚婆的厢房里,加领了一个硕大的红包封,于是逢 人便说:“你看陈家大少爷真好角色,才一夜过去,那新娘子的眉眼便大不同往日了。”
云泉也听到了丫头长年们的议论,他为此还特意在去问安时细细瞄了嫂子几眼,倒是没能辨出什么大的不同来。究竟有什么变化,谁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可人人又都这么说。
这个要强的女子,这颗痛苦的灵魂,从此就这样生活在陈家黑营盘的深宅大院里了。
第九章
云祥明显地表示出对父母给他定下的亲事不满,新婚第三天就回蔚文书院去了。尽管他也许的确还是个童男子, 云泉已把这个哥哥列到成人名册上去了,痛苦地感到伙伴是越来这少了。
春三四月过去,河水仍是见冷,下河摸铜不得,而呆在家里又很觉厌倦。
父亲一回来,就像个极不高明的犁手硬要开教调皮的牛犊,动辄训斥舞棍子。他所见到的独臂阎罗同传奇中的英雄如此大相径庭,使云泉很是失望。
家中一迭连串的风波,无休止的喧嚣,绵绵的悲戚,使他无一刻得以安宁。他向往外边的世界。
孩子们的世界也似乎开始变得单调乏味了,其直接原因是预排的《天地缘》没有付诸演出。作为主角的云泉,最先表示出厌烦和消极怠工。这戏虽不乏动人情节,但那些假扮的男女私情,人为的悲欢离合,做作的缠绵声调,已经不能在一个十五岁的男儿心上激起共鸣。
云泉的消极,激怒了教师爷阿贵。打更佬见徒弟羽毛未丰便开始怠慢起师傅来了,很痛心地折断了掌了二十多年、磨得如象骨般白洁发亮的钎子,砸碎了竹梆子“板鼓”,发誓再不“下海”。云泉倒是并不反感排戏,而是希望能排稍刚烈些的东西。
落泊老举人的孙子昭昭不知打哪弄来一本残缺不全的《风波亭》。
云泉说:“我们就练这个吧!”
众所周知,此本出自《说岳》,说的是宋朝金兀术在金牛岭摆下“金龙阵”,被岳飞击破。秦桧发了十二道金字牌召岳飞回朝,以“莫须有”三字定罪缢死了岳家父子。这出戏,就是在本地成人的王国里也是一朵经久不衰的奇葩。
“听老班人讲,西湖边头有座岳王坟。”昭昭不愧书香门第,到底通今博古,演讲也有声有色,“那坟前呀跪了两对铁人遭世人骂娘吐口水。有一对就是秦桧和他婆娘。有一年,杭州来了个县官,跟秦家是亲戚,他半夜派人把秦桧的狗像沉到湖里去,满城百姓都寻不到铁人儿的影子了。到哪里去了呢?哪晓得过了几天西湖的水全发臭了。大家才晓得,那臭东西是泡在湖水里了。”
云泉不知道西湖是什么样子,不过白娘娘的故事他听过。那天夜里,他独自偷偷跑到沱河边去,望着汤汤水流想:幸亏没泡进我们的沱河里,不然,纵消了水,那也是摸不得铜了。
他们投入了紧张的准备。奇怪的是,自打排练《风波亭》,云泉好像一下子长成大人了。
这是一场武戏,其中不乏高难度的武打动作。为此,他规定戏班所有的人每晚都要到沱河边的沙坝坪里去练“把子功”和“毯子功”。山里的土荆条去掉枝叶,剥去褐皮,那刚柔相济的素白长茎安上个竹梭标尖,系一束染色的麻,就是上好的 “把子”。翻腾跌仆,难免挂红受伤,云泉又上坡寻得了几支可以止血生肌的“毛蜡烛”。
打更佬阿贵发誓“辞职”,云泉被历史地推上了导演兼教师爷的地位。他在物色角色人选时,突然想到“要是阿彩还在戏班该有多好啊。”
尽管她还年纪很小,但确乎是一位理想的母亲形象:慈祥、善良、美丽。让她来扮演所母.定能在竿城舞台上树立起一位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形象,但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云泉想起阿彩的那句话来:“我娘讲的也对:我们都不是伢儿了。”
他似乎又突然闻到了那从阿彩的颈项和宽松袖口飘逸出来的带着湿热的香味。云泉用拳狠很地敲打自 己的头:“人为什么要长大呢?为什么? ”
可喜的是,偏巧有一回,他们在河滩上碰到了来洗衣的阿彩。经过磋商,他终于答应来“客串”一回。
男孩子们全把对襟衣脱掉扔了,单腿跪地,黑泥鳅般一排光光的背脊陈列在灼热的沙滩上。阿彩像一位慈祥的母亲,真的被这肃穆悲壮的情绪感染了。她修长的葱白般的小手指在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瓷碗里蘸了一些“品红” 水,默默地在每一张背胛上写上了“精忠报国”四个字。孩子们都惊奇诧异:那从染铺烂便宜买来的品红水,一经阿彩手指的点化,便似具有了一种神奇的力量。它沁入心脾,变成了强劲、 剽悍的血液,在他们黝黑的皮肤下川流不息。
不错,虽是“客串"”,阿彩却在蘸着自己的血液书写。众人回头看时,看见有两颗晶堂的泪珠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有这样一回“客串”,众人也皆心满意足了。
“来吧!一个跟着一个打小翻!”云泉心潮澎湃。
他挥看根茶树棍子吆喝,伙伴们便鱼贯而过,皆双手离地,身子腾空,令人眼花缭乱。
朱二倌是云泉最满意的学员。而昭昭到底年纪小且太文弱,跟斗没过三巡,便啃了一嘴沙子。
“走! 莫挡堂口,自己一边上毛蜡烛去!”
在教师爷的严厉喝斥下,昭昭急忙乖乖自去止血了。
关于那图谋已久的盔头,如今在云泉的构想里是更具体形象了。它该是给岳元帅戴的,自然,好马好鞍,就还得再制一套盔甲。那该是一套缀满鳞状花纹、圆领、紧袖的武将服,腿部有两块护甲,身背后有背虎壳,可以插得见杆角形旗;盔头则该选大额子蓝帽,四周布满绒球天珠,交手搏杀,籁簌生风,好不气魄!
只是,这得要多少钱啊!
孩子们的眼睛都光亮亮地盯誊发黄的流水。
转眼间端午到了,河里的水不但没清反倒更见混浊了。为凭吊三闾大夫,老天每年到这时都要大哭一场,端午水总是照涨不误的。从季节上说,气温已经回升,孩子们是可以下河滚打了。但河水的浑浊,他们纵有才干亦无法施展。他们每天都自动聚齐到河边来,脱了衣裤在岸上等,眼巴巴盯着汤汤黄水。那充满白色泡沫的“强盗水”,夹着发黑泥沙,漂浮着杂草和野兽泡涨了的尸体。它渐渐变成像一匹光亮的黄缎子了,颜色进而再变浅,那黄与蓝的调合色流汁,山里人称之为“绿豆水”。头顶是明晃晃的日头,按理,绿豆水一现面,三五个日头,河里将一碧如练。
偏巧这一回却重新浑浊起来一一那是河上游许是贵州或四川的某处作怪,“小河涨水大河浑”。光屁股的孩子们懊恼地边笼四块裤,边骂朝天娘。但永恒的日头终究是要出来的,它晒绿了江边草,山中树,晒绿了爬上吊脚楼瓦脊的长藤。沱河终于有如美女晶莹的梳妆镜了。
这是水边孩子们的节日。于是,每天在河街上做生意的男人,下河洗衣的妇女们的耳里,就再也不会歇止那河湾里送来的“澎澎”击水声了。
五月下旬的一天,逃学的云泉和朱二倌把书包塞在一个岩窟里又下了河。他俩是打城南静澜门外的小溪下水的,顺溪钻过一个桥洞子就到了大河,这样又快当又有趣。桥叫通津桥,两厢有桥街,桥街接城东升恒门,升恒门里是竿城的正街。在桥洞下泅水的两个正游得起劲,突听得一阵咚咚响,一阵阵马蹄踏过,一阵阵号角呜响。显然有热 闹可看,只是毗接的木楼封死了视线。云泉提议泅至河中央去。两条“翻天船”一齐划至河中心,便看得见下河坎那条狭的巷口了。巷口像西洋镜般鱼贯穿过一队队全副武装的绿 营士兵:藤牌、长矛、高头大马。盛装的仪仗队员红衣红裤红包帕,用整张水牛皮蒙就的大鼓,簸箕大的包包锣,弯弯翘上天的水牛号角。桥街上空盘缠着一层泥土的黄烟。
“哈,好闹热!泉哥,怕莫是校场大演兵哩。”朱二倌死鱼吐水般一浮一沉。
云泉没立即回答,但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有些热血沸腾。
哨子声,号角声,齐刷刷的脚步声,马嘶声,空马蹬子的撞击声...…桥街显得太狭窄了。关隘不住的声浪,随着冲天的黄泥烟尘,在桥街的上空盘旋着。
“上校场坪看热闹去!”云泉自顾先爬上了坎。
两个也不管河边头有没有女人,皆脱得精光,赤条条将湿衣裤打几个麻花绞,半干半湿几抖,便胡乱往身上一笼。
竿城本是一座兵城,城中居民多世业为兵。竿城绿营兵士的训练本是例课。屯丁每年十月开操到次年正月。因他们的任务主事农耕,故一年只集中操演三十六次。余在农事劳作之隙进行。练勇因主事作战,除平时的差操外,每年七月开操 要直到次年四月,共操九十次。
这些繁复的训练,对竿城的孩子们并不陌生,早习以为常,但辰沅永靖兵备道每年要行一次大操,那规格气势自然不同。它如年节般热闹且较之年节更具一种催人震奋的力量。
这一日,正是辰沅道的破例大开操。为何在此刻破例?眼下还是个谜。只是市民们只图热闹,从不关心什么背景,因那是官们的事。
云泉扒开人围子往前挤,好多人忙给这湿淋淋的水鬼让路。被踩了脚的破口大骂,街边上被挤翻了一排小摊子 。
“是哪个厌物崽?真操蛋。”
“还有哪个,是陈家府上二少爷。”
“真惹不起!长大恐怕也是个江湖上称大哥的角色。”
“跟他老头子小时候一样亡魂,说不定有大出息。”
“难讲,他老头子是闯了大祸的。他这么亡魂,也难保将来不闯祸。”
云泉什么也没听见。他只顾往前钻,终于撵上了煞尾的马队。有一匹棕红色的高头马扭动着结实的屁股在他前头走,长长的尾巴像蚊刷子一样,猛地往他脸上一扫。
“啐!”陈云泉吐着被扫进嘴巴的泥尘。
骑在马上的士兵掉转头来冲他笑了笑。他头缠青绉帕,身穿新号褂,身材魁梧,眉目俊秀一是竿城少有的美男子。
“是子良大哥?!”陈云泉冲他笑笑,那士兵已把脸掉了过去。
他于是很兴奋地扯了扯朱二倌;“那是谭子良大哥哩!”在竿城相识的兵士中,谭子良是云泉最佩服的一个:他武艺高,脸模子俊,演戏是扮小生的角色,待人也和气,可惜家境穷。
“你见到我哥了么?他肯定也要来开操比武的。”朱二倌踮起脚到处望,“他骑的是一匹黄马。”
可他哪能找得到呢?在纷扬的尘土间,在虹桥,在东关外巴河的官路上,曲折折七八里已统统被黑色的号衣填满,各处都有缠青丝帕的头。
通常,驻城的营兵开操多在城内的剑刀坪。若是前后左右中五营协同开操,就在沱河北岸沱田地带的小校场。而辰沅永靖兵备道的大开操,因群雄聚含,声势浩大,故须出东门关,去奇峰山下的大校场。大校场傍河倚山,宽二里,长三、五里的一块大坪坝,在这万山围子里确实是块难得的好廊场。
他俩挤到宽敞的大校场边,被几个持了齐眉木棍的兵拦住了。是时,校场坪周遭一切位置较突出的斜坡、山崖和建筑物上,都挤满了围观的人一一乡民和居民,他们大多数家有亲人或朋友在兵营服役。那些深绿色的大树下的所有阴涼 处,则被妇女们占据殆尽。像年节一样,女人都穿得花花绿绿 ,煞贴得花枝招展。四方绣帕里包着炒熟的香葵花籽,她们指指点点,谈论自已操着闪亮长矛或威风凛凛骑在马上的男人或 情人。她们既是观众,又是演员;观赏别人,且为人所观赏。
“让开些!莫挡老子的路!”一个嘶哑的略显苍老的声音在喊。这是一个老头,因被兵弁挡拦而生发的愤慨。
“干什么?老鬼,想死呀?”一个长着对子眼的大个子兵走 过来,他想狠狠训斥一下带头闹事的人。
“啊?你这个苞谷屎还没屙干净的家伙,才吃了几餐硬饭,就想教训老子?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认得老子么?”老头子脸色 发青,挥动着一根茶树拄路棍,颈根和脑门上都青筋直冒,“老子当兵吃粮那时节,你屋老头子还没生哩!晓不晓得,我要看 我的大孙崽演武,他叫朱大倌,他是前年吃的马粮,今天他要玩枪耍流星,弄十八般兵器。我要看看他把我教他的学到手了没有。喂,你没长耳朵么?我孙崽叫朱大倌。”
“去去去!什么尿罐鼎罐的。”肥坨坨的大个子兵把根棒子 在胸前一横,“我认得,这齐眉棍不认得。”
围观的人都哄堂大笑。
“娘的个X,草狗挡大路。”朱阿爷知道再闹也是空的,只好这样骂了一句.给自已搭梯子下楼。
众人又是一阵起轰,老人便得胜似地哈哈大笑.绕到旁边的斜坡上去了。几个女入给他腾出一小块地方,连守卡的士兵也被惹笑了。
“二倌,看你阿爷好有味!”云泉用肘子拐了拐朱二倌。他俩个乘着混乱.钻过口子上的一道破栅栏。本来他们企图钻进一片小枞树林,但被兵士们发觉了,也只好就近爬到一外斜地上去看。
他俩刚刚站定.演武厅左右的两门土炮就轰降降各响了一下。那骤然腾起的硝烟和刺眼的红光,把众人都惊住了。宽阔的校场上,黑鸦鸦的几十列长队开始蠕动,各个营队皆鸣金击鼓.两翼旗旖在风中招扬。左右两行队列各约千众, 随了号令,左边向左转,右边向右转,在校场上演出个“双龙一 字”之阵。真如两条翻江倒海的巨龙,在嬉戏遨游。这时,炮声又响了起来,金鼓复鸣,号角声变化了曲调。于是呐喊声映山映谷响起,振聋发馈,使人觉得群莽间似伏有万马千军.峡谷 里遇到了十面埋伏。原先齐崭崭排列在中间静止不动的数列兵将,此时参与了变化队形。一会儿摆成个鸳鸯梁子阵,一会儿又为阴阳八卦阵。或四方平稳,或一字长蛇,左右顾盼,进退 舒展。长矛挥举,如群星闪烁;藤牌架挡,似波浪腾翻,令人目不暇接。
日头对直地往下照。光光的身子、肩头、背脊都火烧火燎的。孩子们张着嘴巴望,忘记了一切,只觉得新奇而有趣。鸣鼓收兵的时候,云泉的心口还在砰砰乱跳。他看见那些变换繁复的队伍安静了下来, 一回复到原来的位置。这时,从每个 营队里走出一个全身披挂的头领,他们齐步向前来到演武厅台口。台上摆着两张长案,长案边端坐着几个绣袍红顶子官员。他们起身接受了头领们的跪拜,并把绣有龙凤的战旗和红包赏封赏给各队的头领。
“泉哥,你看清了么?胖胖的那个,就是道台大人。”朱二倌指点着告诉云泉,“辰沅永靖兵备道,好威风,他一个人就管这边山好几十个厅县哩!泉哥,听讲往天你爹比他官还大得多 ,真不晓得他那时点将演兵得好大的廊场。”
胖道台他是见过的,道台身边那个脸上像有几颗麻子的官却不认得。
云泉说:“我也没见过。恐怕至少也得两个大校场宽吧。二倌,二回长大,只要你胆大不怕死,也能管这大的廊场,带这多的兵。”
云泉这样回答。与其说是回答,还不如说是一种自勉。朱二倌虽然只比他小一岁,但目前他还没那么大的猴心。对他来说,眼下最有趣的还是演戏、泅水,打群架,所以,他听到这话 并无大的反应,只把它当句耍话子,笑笑就过去了。
云泉却在自己的回答中沉入了遐思:他要像父亲一样,凭武取仕,用枪刺挑着敌人的头胪凯旋,用赤血和鲜花编织英雄的勋章。
不知在什么时候,校场中的项目又变化了。各营士兵在号楼令的指挥下,归成了联缀的一个大方阵。他们在校场的中心部 位依号令坐下休息,而在校场的周遭让出了环形的跑马道。离场口三五丈处,有几个兵弁在用石灰打灰线那儿是赛马的起点。从各个营队里款步走出来的参寨者,都披了闪亮的甲胄。他们都像水牯般壮实。铁青、枣红、缎黄、雪白的各种战马 拢共有一、二十匹。这些马都膘肥体壮,油光水亮,而且特地换上了漂亮的新鞍镫。它们拥挤在一起,头挨着头,尾巴扫着尾巴。参赛的马兵都背着三尺长的鸟枪,一只手靠着笼头的嚼口,紧挽着缰绳,另一只手去拍打马的屁股,以便各各把位置撰定。大概都有点儿急功近利,群马显得急躁难耐,不停地打着响鼻;主人则贴在它们的耳朵边,似乎在讲悄悄话。有的用指头轻轻地给马搔痒,梳理那缎子般的鬃毛。
“我敢肯定那匹黄马儿会跑第一。”朱阿爷又在演说。
“你怎么晓得呢?你在信口煽天话吧!”有个女人故意逗他。
“哼,那还用说么,你没听俗话讲得好,一黄二黑三花四白,黄种是最好的。”
“哈哈哈哈!”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略带嘲讽的笑。
“朱阿爷,你那讲的是喂狗吧!”有人揶揄。
老头子挥舞了一下弯曲多瘤节的拄路棍,想站起来争辩,但突然觉得是自已真弄颠倒了,于是胀红了脸...反正,我敢肯定那匹黄马会跑第一。因为,那匹马是我屋孙崽骑的。”
“嗬!原来是这样!”有人笑道,“爷爷是个半夜三更吃黄瓜分不清倒顺的家伙,孙崽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朱阿爷被弄得有些发窘,他简直要发气了:“你们敢不敢打赌?”
“打赌?有本事你到那边去!厅子上的罗槌子在那里开局押宝哩!”
罗槌子还果真在校场边设赌。赌马赛输赢。那棵大青树下的气氛特别热烈。自然,朱阿爷并没去凑热闹,参与这种大型的赌博,他还没本钱,不够格。在竿城,他算得是绿营世家祖辈都是当兵的。他的父亲还算得角色,曾当过游击官。那份军粮传到他手里没吃几年,父亲见他话多牛皮大,却上不得正场,只好让他兼学手艺。后来,他的篾匠活儿倒是干得不错, 武艺没长进,当了一辈子守兵也没吃上马粮。他的儿子失,朱鹤继承了他的那一份兵粮,却天性文弱,改弦另辙从文,考上 了拨贡,只是时运不济,如今在乡间赋闲。到孙子辈中的朱大 倌身上,才终于出现点新的希望。这伢崽身强体壮,是个难得好手,一年听差,一年守兵,第三年就吃上马粮了。 这一回参加马赛的绿营士兵虽也有一二十个,但大家花赌注都集中在三个人身上:那就是骑白马的谭子良,骑黄马的 朱大售.另外还有一位是在道台衙门里听差的王京山。
王京山骑的是一匹黑马。他们三个人年龄相仿,都二十出头。人们不难把他们从骑手的队列里挑剔出来 谭子良英俊潇洒,朱大倌长相滑稽,而王京山缄默少言,相对地显得较为老成。
硕大的、用一张整水牛皮蒙成的大鼓猛地擂响了、号角声、吆喝声随即掺入。赛手们互相拥挤着,踩着马镫飞身上了马。他们弓着腰,用短短的镶了银豆子的皮鞭抽打着马屁股。骏马就像五彩的流星,令人炫目地向前飞去。所有人的心都改 那些飞驰的小点所吸住。助威声、呐喊声伴和着一直没有停歌 的鼓角声,像飓风般在峡谷的上空盘旋。
“哈呀!你们都看见了吗?那骑黄马冲在最头前的,就是我的孙崽呀!”朱阿爷激动地站起来,挥动着手中的茶树拐棍。
“我讲了的,一黄二黑,你们硬说是喂狗,马也是一样的。你们晓得什么呢?老子当兵吃粮的时候你们还在娘肚子里打秋千哩...…”
“快坐下来!老狗!”后边的人有些不耐烦。
“蒸笼还没启盖,你晓得是刷把头还是蒿菜粑?老狗,你耳朵眼塞了卵毛了怎的?你看看,那匹白马撵上去了不是?”
本实的打击和旁人的揶榆,并未能使老头子册气和安静 ,相反,他站得更挺直,挥动的茶树棍子差点钉着跟前一个光脑壳。
当孙崽把身子紧伏在马背上,使力挥鞭去洎赶那匹已知讨 自已的白马时,朱阿爷的喊声简直有此变得嘶啊了 “快点!崭劲撵 。两脚夹紧些!鞭子、鞭子呢?唉 真是头蠢猪。但他的声音是那样地羼弱无力。英俊潇洒的谭子良一日超过了对手,就再不会重新落在别人的背后。他用镶铜豆子的短鞭有力地一挥,击败了所有的敌手,击溅起一片动地的狂欢。
谭子良和他的白马被狂欢的士兵和乡民们围裹起来。女人们给他的大白马挂上了一个大大的花环,大把大把的松针和野花瓣向他掷去。用竹竿高挑起的千子鞭燃烧着,爆响着,几乎焦炙了他那为汗水浸得透湿的独辫子。
你骑过马儿么?
在你扬起鞭子时,它想些什么?
你到过沱河么?
你看见水那么淌响,水讲些什么?
狂欢的人们在野花的芳香和炮竹的硝烟中开始唱歌,用的是苗乡里流行的曲调。
谭子良是唱戏的好角。在赛马时都没有发红的白净脸盘,在唱歌时变得像醉了酒一般。
马是要跑出大山的,
水是要流进大海的,
当烽火楼把黑烟子送到总兵营,
那就是竿厅健儿出征的时候。
朱二倌的哥哥虽然只是毫厘之差屈居第二,但人们已抑 他给冷落了。王京山则更辜负众人之期望,被甩在十几名后。在发疯的人们用激情进行英雄崇拜的时候,他一个人悄 溜到河边,把黑马栓在一棵老柳树上,闷闷不乐地用他的獲子 抽打它。
黑马挣扎着。血和汗模糊了他的皮鞭,连镶在把子上的银豆子也消失了光泽。
“小杂种,你躲在这儿呀?”
河坎边的灌木丛里钻出几个人来,为首者是扣面极宽、满嘴连鬓胡的罗槌子。
王京山斜眼瞟瞟几个来人,没作声,仍去抽打那匹可怜的黑马。
“住手!你个小狗日的!”罗槌子上前便撑住他的手,“同不出屎怪茅室吗?”
王京山面对这个庞然大物,似乎并不胆怯,也许是失败的愤怒使他变得胆大了。他用力从罗槌子钳子般的手掌里抽回 鞭子,乜斜了他一眼道:“罗槌子,你想千什么?”
“想干什么?你问得好!”罗槌子眼睛发红,逼上前去,“你晓得,为了你老子们今天输得好惨么?一百五十串的大赌注进了人家的荷包,一百五十串,足足可以开一个铺子了。老子是 从来不兴输的,鬼摸脑壳,败在你这丧门星头上了。哼!姚道台也是头猪,怎么竟会抬举起你这只夹尾巴狗来了?
“你输你的,关我什么事?”王京山要懂不快地道,“你纵地 婆娘的屁眼都输脱了,又关我卵事?”
“啪一一”
罗槌子确实名不虚传,他那迅速撰拢的整头是那样有力,只一击,就把王京山仰放在沙滩上了,
“打呀!打这只卷毛狗!”
那三四个输光了的赌徒都一拥而上.你一拳,我一拳,食 王京山出气。王京山咬着牙没反抗,也没呻吟。后来,他的新 角挨了一拳.血流了出来,把他的微微有些卷曲的头发都胶住了。因为见了红,赌徒们便一哄而散去了。
鼻青脸肿的王京山这时才努力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朝 那远去的背影子破口大骂“罗槌子,我日你屋娘!你晓得老子就输了?亏你还开厅子?打赌,是要赌一辈子的!”
也许他受的皮肉之苦不轻,没骂上几句,就重新躺倒在沙 滩上,且像死人一样把眼睛闭上了。那匹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黑马,以为主人真死了,跛着一只脚,慢慢来到王京山身边,用颤 抖的鼻翼去拱他的脸。
他慢慢睁开眼,看见了黑马那有一道鞭痕的嘴唇,听到了 从校场上传送过来的欢呼声。
校场上热情的空气已经发了酵。
骑着高头大白马的英雄谭子良,把道台赏给他的一面有绿色锯齿边的大龙旗披搭在身上,俨然如酬神还愿时的苗族 巫师。他把一个大红包封打开,将大把的通眼小钱扔向天空 人们拥挤着拾捡。陈云泉也早已加入狂欢者的行列。要是在往天,他一定会去杂沓的脚板下争抢那些沾着泥尘的通眼小 钱,同他的同年伙伴相推搡,但今天他没去凑热闹,而只是毫无目的地随着谭子良的马,被人的潮流推动着往前走。许多 来,竿城都没有举行过这么盛大的操演了。这次的辰沅大开城 有没有什么背景?作为尚未成年的陈云泉当然是不知道的。他只是觉得,这次的开操较之三年前是盛大得多的。或许,一 讨去了三年,而在这三年中,他从十二岁走向十五岁,已经↵ 始进入应该有某种使命感的年纪了。所以,他今天的感情和体验也与往天不同。他似乎是在经历一场大自然的变革,看到 电闪雷鸣中地壳的裂变,火山熔浆的迸泻,震聋发馈的巨大山崩。
他觉得,自己在一瞬间长成大人了。
第十章
企求从故纸堆里获取灵感,独自在黑屋子里面壁构筑宏大规划的陈青树,自听到跛脚老道那恐怖的预言之后,一直惴惴不安。接踵而至的整个黑营盘的中邪疯癫,使他变得惶惑。
似乎立即得到应验的一连串灾难,使他几乎完全相信了蛇洞里古老壁画中恐怖的暗示,相信了命运给陈氏家族子孙们早已既定下的悲剧,而无心于再去徒劳地作那些羼弱无力且毫无结果的抗争。
但人是需要有一点精神的,一哪怕是虚幻的,徒劳的。陈青树很快便由失意、失落而坠入孤独。
日子在默默地过,沉闷单调得有如一页页枯躁无味的经书。他的乐天性情在沉寂中被蚕食瓦解,成天像丢了魂似的。
大脚婆忙过大儿子的婚事,又接手同张纪敏清点莲莲“陪嫁”财产,自然同大哥张纪贵、谢氏少不了纠葛摩擦,以至无暇顾及这位独臂将军的情绪变化。
只有苏玉仙倒是个明白人,她为此很着急。心想,如今在竿城能多少给他一点宽慰的就只有那几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文墨旧友了。她托人捎信让他们邀老爷出外散散心。其中的两位知道苏玉仙用心良苦,果然就相约前来了。
两位旧友中的一位姓熊名应楼,举人出身。他儿子熊西云已在京点了翰林,他是朱二倌的父亲,孙子昭昭是陈云泉的好朋友。另一个叫朱鹤,拔贡出身。他俩都是地方上闻人,学富五车,皆不得势,于是都弃官家居,凭着家里一点点祖田收入,终日就是饮酒作诗打发日子。陈青树一回来,也就成了他们家的常客。这一天, 他俩来邀陈青树重游南华庙山。山上山下七七四十九庙,不 快不慢也可得几天清闲了。
云泉仍在河水里忙碌。
他们终于把钱凑足了,黄亮亮的铜板装了半褡裢。孩子们把钱数了又数,倒出来又装回去,装进去又倒出来,每一双黑亮亮的眼仁里都闪着黄铜光亮的色泽。
“十九逢乾城赶场,我们一起去买盔甲吧!”云泉把所有的铜板重新装进布褡裢里,上头挽了个结。
“好!”昭昭大声响应。
“乾城的戏装真是没得说的。”
“我也去!”朱二倌赤条条地躺在一堆沙子上。
河边动了风,天有些冷,他拿手撮起暧烘烘的沙子往身上盖,盖得严严 实实,只露出个小光头。
乾城的戏装在边地是很有些名气的,连下河的戏班子也差人来采购。边地二十几厅县每年扎“春”扮故事,凡讲究点的,也都是到乾城去办戏装行头。
乾城虽属另一个厅所辖,但路程其实不远。走官路八十里,走苗路满打满算不足六十。 事情一俟定下,各各回家便悄悄准备新水草鞋一双,并一 天的吃货。
临行,朱二倌却被拖住了脚,他爹让他去乡下姨娘家吃三朝酒,且一去便是三天。三天后赶回城时,天已断黑。朱二倌一落屋,连夜饭也没吃,就忙忙赶到云泉家。
陈家大屋早已关门落了闩,没法子,只好打转身。回到屋里扒了几 口冷饭,还不落心;便又去找昭昭。昭昭倒是早已被阿爷从柴 房里“释放”了,正独自一个人随在门前石头阶梯下,抬头数天上的星星。
“昭昭。”朱二悄一见而就问,“今夜头戏排到哪里了?”
“排哪样戏?泉哥都好几天没现面了呢.。哪个来呈头 ?”
“怎么啦,他没买到盔头?"朱二倌不解地问。
“谁知道呢?恐怕是打落钱了,又恐怕是他想被窝里打屁。”
“你这是讲的哪样?"
“这都不晓得?被褥里打屁 一一独呑。恐怕他一个人把那些钱都大吃大喝搞个精光了。”
“这不可能。泉哥可不是那样的人。”朱二倌坚信地说。
“不是那样的人,那怎的转来几天了,都不敢出来打照面。”
“这.....朱二倌也有些不明白了。
后来,他想了想说:“昭昭,明天吃过早饭,你等我,我们去找他!”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邀齐了伴,去找云泉,可连云泉的影子也没找到。他家的大屋里人来人往,很是忙碌,也不知打算办什么大排场。直到第三天半日后,昭昭才匆匆跑来告诉二倌,说看见泉哥一个人往河边去了。
朱二倌看了看天,天上飘着星星小雨,很有些凉意。这样的天气,他下河去做什么呢? 朱二倌和昭昭连忙往河边赶。
在通河的道口,他们看见了云泉正慢慢下河坎子。按理,云泉也是看见了他们的,却故意装痴,扯起飞脚下了河坎,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另一条巷子上了街。俩人回头去截,却扑了个空。
“杂种!他真的干缺德的事了。”朱二倌动了气,“这可是我们七八个人一年到头挣来的血汗钱!”他嘴巴发乌,攥紧了双拳。昭昭却细声细气地说:“算了,那点钱只当是被天火烧了。”
“讲卵?”
朱二倌不大,发起火来也是个大不怕地不怕的角色。
昭昭见他眼睛红红的,像登劲的水牛,有些怕把事情 搞大了 ,就说:“算了……”
“讲个卵!”朱二倌益发来了蛮劲,他大声吼着,“老子们 是那么好欺辱的。走!把伙计们都邀来,我们捶他一餐,让他吃了肉也得把骨头吐出来。”
他果然把七八个兄弟伙伴都邀齐了。为一种共同的义愤 ,他们布置了眼线,一俟云泉的身影出现,便相邀去复仇;偏偏天气总不好,是冻花的日子,一场倒春寒,使许多家铺了细篾凉席的床铺又重新铺上了厚厚的棉絮,火塘里重新架起了枞木块子柴,燃起红炭火,光着背脊的孩子们在大人的督促下,又穿上了夹衣,有的还套了棉马夹。
尽管是这样的日子;朱二倌等七八个孩子仍没忘记对云泉的追踪。大家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冷死狗的天气里,云泉竟独自一人下河了。趁他扎迷子进水的时候,他们梭到河边,躲在一块大石头后边。
云泉又从水里冒出来了,两只捧着河沙的手最先伸出水面。他爬上岸。起风了,风把河码头上丢弃的菜叶刮进了河里,汇同那些从上游漂泻下来的白色泡沫,流向远方。他显然有些冷,全身蜷曲着,嘴巴发乌。他眼睛盯着被风吹起涟漪的河面, 想再一次往水里跳。
“泉哥 ”昭昭失声哭叫起来,他太心软,喊过又立即把嘴巴捂住。
云泉却听到了。
他回过头来,朝着那大石头背后喊;“躲什么?都过来!”
大家一个二个从石头后露出头来。他们并不怕他,要同他讲理,不怕他赖账撒野。
大家结成一个弧形圈围过去。
“云泉,戏衣戏盔呢?”朱二倌带头发问。
“没买!”他斜眼望着众人,冷冷地说。
“钱呢?我们的血汗钱呢?”大家愤怒了。
“我花了。”他蹲下去取衣。
“花了?说得好轻巧?”
“我不赖账,我...慢慢赔!”
“你到底用到哪儿去了?”大家往下追问。
他没有回答,弯着腰,手在对襟衣里一阵摸索,一张彩色的纸条儿举到众人面前。
大家都莫明其妙地瞪大了眼。
“我去乾城,碰上了,想了很久,就自己做主張换回了这张字条儿。这钱....我本来是想…:好!不讲这些了。这么着吧,大家愿认,我们合伙再扳回来;不愿认,我一人认赔。”
他把纸条儿扬了扬。
中南大家围过去,看清了,那彩色的纸条儿上印了美丽的花纹,花纹里有醒目的几个字:
为甲午中日之役募捐款收据
原来是这样!
他们都那么年小幼稚,但大家都没再发火,默认了云泉的行动。是什么推动着大家的行动?说不清。也许那时他们正在排演《风波亭》,每个人的背上都写着岳母的刺字吧!
战胜小小剧团的宏伟规划终于没能实现。那年夏天,他奇迹般地越发长高,像个大人。大人有大人该想该忙的事了 , 没有再找回足够买一副盔甲的资金,而且十五岁的云泉个头更高了。
又一场冷雨过后,朱二倌去找他。
朱二馆指着那已经变得葱绿的柳条对他说:“泉哥,再不会有倒春寒了,河水要热稳了,我们再崭劲干吧!” 云泉却轻声地说:“我要走了。”
“上哪去?”朱二信吃了一惊。
“日本佬儿打到我们的国门边了!”
南华山乃一座庙山,虽说紧挨小城,由于树叶茂密,入山则有隔世之感。钟罄声在淡淡山岗中传递。鸟叫声、潺潺溪水声不绝于耳。
这一天,陈青树约得老友熊应楼、朱鹤游山赏景。他们从一个叫“太虚洞天”的山洞出来,便看见了清清沱河。
熊应楼说了一个典故。
传说这里原是明时官府征夫万众凿直河道的地方,景名日“天斧神工”。很早以前,隔河两山本勾连一气,明皇帝朱元璋爱卜占,某一日卜得西南方有蔚然紫气直冲云表,于是急令人密察暗访。钦差察知紫气升于竿城,乃南华山龙脉太旺之故。此处处地边僻,然人杰地灵,恐有人揭竿生乱。朱元璋遂颁令让数千兵丁并征民夫万众改直河道,从此切 断了南华山的“龙脉”。
这尽管是一种附会的传说,但竿城这个地方,民性之强悍倒是事实。早在明朝,包围苗疆绕山跨水的三百里边墙就已开始草创的史实,足以佐证之。
朱鹤到此,忽来灵感,便得律诗一首:
是谁驱遣五丁来?
一斧南华两断开。
江溢琉璃光错落,
壁悬锁钥势崔嵬。
瑞凝贝阙玲珑样,
高拥琼林将达材。
自笑宝山三度过,
不补此缺竟空回。
“好诗,好诗。”陈青树连口称赞,
“诗自然是好的。”熊应楼听罢直率地说.“看来,朱兄还真有出山之志,实在难得。”
朱鹤半晌不作声。他望着滚滚汇流,踱步良久,帐然长叹一声之后,突然折转身来:“说出山之志不敢当,我已老朽矣,但是职卑未敢忘国忧倒是不假。你们也许还不知道吧,中日甲午之役,我驻平壤淮军失利败北,如今日本兵已打到我们国门边了啊!”
这话使陈、熊二人都为之一惊。
“朱兄,你这话可是当真?”熊应楼急急地问。
“那还有假,前不久,朝庭颁布了大令,让湖南巡抚吴大澄起用湘军旧将魏光焘、陈堤、李光久、余虎恩等人。现正由他们出面征募湘军宿将及后裔子弟从军,出关作战哩!”
这话使陈青树的心中猛觉一热,突然大声道:“天意!天意!老天不负我也!”几颗豆大的泪水,从他的眼中流落了下来。因为有了朱鹤提供的情报,陈青树到底再没吟出什么诗来,看过“神斧天工”,本来还打算过河上武候祠奇峰阁的,也都一概免了。
下得山来,沿途市井似乎也在三、两日间大变了样,处处街谈巷议。因中日战事而在三厅招募湘军旧将及其后裔的消息,已闹得满城风雨了。
陈青树辞别老友,独自风风火火往家里赶。一路上好多熟人问安,他也像没听见一样,没顾得回答。他估摸朝廷一定会派人来找他陈都督的,进院子,是长年丁头给他开的门,但过了三道门,转到后堂正屋时,还没见有人来冲他报喜, 却听见妻子张氏在里间大声嚎哭。
大脚婆张氏见男人转来,像是得了救星一般,奔出堂来,边擦泪边道:“啊呀呀,你可是转回来啦!可把我愁死啦! 快看你那不争气的老二,书不肯读,鬼摸脑壳,背着娘耶竟然 报名要上前方打仗哩。”
“嗬嗬嗬,我当是什么事。”陈青树一听,反倒笑了。
“你还笑?当兵打仗你是吃过大亏的。”
“此一时,彼一时也。”陈青树朗声道,“如今是什么年月,你没听说吗?外国佬要杀进我们的国门哩!大丈夫当提三尺剑,建功于千里之外。云泉有出息。”
“大丈夫?云泉才好大年纪?他才吃十五岁饭哩。”
“男儿十五已成年。想当初,我一十五岁,早挂过花,得了武旗牌啦。怎么样?有没有差人来找我?”
“嗬,你这个不死心的人,还想把一把老骨头丢到东洋外国喂狼狗呀!你莫白日做梦,自作多情,没有哪个再记得你这个老家伙啦!”
陈青树猛觉得五雷轰顶,如同绯红的铁锅被泼了一瓢冷水。这样的大事,在竿城里已是家喻户晓。自己身为一代名将,竟然尚无人前来问津,这真使人大失所望了,眼前一阵黑,他气得几乎栽倒。
“你、你....这是怎么啦?”
大脚婆张氏一下慌了神,忙支撑着丈夫,努力不让他倒下。几个丫头闻声急忙赶进来,扶起眉闭眼闭的老头子进了厢房,把他平放在一张象脚竹篦榻凳上。
不久,管家去请得益寿堂马先生来号脉切定,马先生开了几付药.说是用于平肝火、舒郁结、压惊风,并说调理教日即可康复,谁知这老头子性子偏犟,只说是没病拒不吃药。大脚脚无可奈何.急得没了主意。她知道苏玉仙平素其得老爷饭龙. 往时有些妒意,如今也只好向她讨教了。苏玉仙当时只说了句“心病须用心药医”,但到底如何办,一时也没得主意。
陈青树病情日见加剧,茶饭不思.昏睡不醒,不时说胡话,手舞足踢如操戈挥剑状。
“三妹妹,你看这...怎么办呢?万一老头子有个三长两短,丢下这一大家子,飞不飞,落不落的,怎么过啊……呜呜…… ”张氏终日只是啼哭。
“好姐姐,你快别哭坏了身子,再哭也是没用的。这几天我头都想痛了,想是想了一个法子,只不知能不能奏效。”
“你快说出来,大家一起划算划算。”
大脚婆遂将二娘樊素娥、管家杨林宝,大媳妇莲莲等一齐喊了拢来。苏玉仙于是把一出“定心计”和盘托了出来。
“这计好是好,看样子也是对得症的。只怕是瞒得了一天, 瞒不了两天。”杨林宝有些耽心,“到时候,老爷子晓得了真情,再一翻病,只怕就不好办了。”
二娘樊素娥是个老实女子,问她也没个主意,表态亦不置可否。到后来还是大脚婆拍板定了案:“先就这么着办!往后的事,到时再说吧。”
商议已定,杨林宝忙差人去把云泉找来,把办法一一作了交待。云泉虽觉这并非万全之策,但还是照着去做了。
他随了三娘苏玉仙一起来到他父亲的病榻前。
“爹一一爹一一”他努力摇动父亲己经变得干瘦的胳膊。
陈青树终于从昏睡中醒来:“是云泉?,儿啊...…怎么这些天都没见你了。”
其实,云泉这几天一直在家,不时守在病榻边。看来父亲是有些迷糊了,但云泉不这样说,却按预先编排好的词句回答道:“爹,我被召到乾城厅去了一回,碰到爹的老熟人啦。”
“爹的老熟人?!”陈青树突然把眼睁得大大的了,“是,是不是杨公保呀?”
“是的,正是乾州所里人杨公保。前几年,他帮左宗棠大伯办军务,带了湖南八营军队赶到福建,准备渡台湾打法国佬。这一回,跟日本开仗,又是他来召兵的。他还特意问到了您哩!”
“问到我了?!”父亲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泽,“他问我什么了?”
云泉因为在编纂,心有些慌,脸憋得发红。只是他父亲过于心急,所以根本没觉察出儿子异样的神情。苏玉仙忙用眼神给他示意,让他沉住气。
云泉于是继续道:“杨满满说,本来,这一回皇上是点名要心出帅的。后来左大伯极力相劝.说你在新疆几年里水土不服把体质拖垮了,一时不复不了原,要你安心调养好,二回还要派大用场。杨满满还讲,这一回的仗好打,对付小日本,杀鸡不须用牛刀。到时候若真打很恼火,就会有皇上的钦差直接下到竿城来的……”
“哈哈哈哈。”陈青树躺在床上不禁大笑起米,“宗棠兄,公保弟真知已也!只是那左拐子也太拐了。我有哪样病纵有点小伤小疼,他又不是不晓得我这个人。那一年比出城.老子肚子上挨了一梭标,肠子都暴了出来,跟着我的个叫刘祖承的参将急得抱着我直哭。我讲:莫哭莫哭.快闪环堂口。结果如何?我原地跳几跳,肠子就乖乖缩转去了。用腰带一扎,有卵事!一个吆喝,旗子上了城楼子。不是牛皮,老子可是有内气功。怎么?你小子信?”说罢就要一撩被子爬起来。
躲在花格子门扇外头的张氏见状又喜又怕,忍不住推门进来,把老头子按住道:“年纪不饶人,再不是充雄逞能的年纪啦!你只好生睡着养病,救得条命就是一家人的福气。”
陈青树只得又躺下,但眨了眨眼睛又问:“他杨满满怎的到了乾州都不来看我?”
云泉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苏玉仙忙接话道:“如今是什么时候?调兵如救火,听讲他的老娘就住在所里镇,正如大禹治水,他也是三过家门而不入哩!他拢共只来了两天,稍作安排就打先走了。”
“倒也该是这样。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啊!”陈青树说罢,转对云泉,“你既然要去当兵打仗,就要好生干。莫怕死,混出个样子回来见我。家里事你一概莫探。要记住:三厅子弟人称虎威军,鬼听到都要赫得打冷摆子的。若是你怕死躲奸,敌人的
炮子饶得了你,老子的马叶子可是饶不了你。”
他见儿子鸡啄米样直点头,才放松了语气问:“什么时节开拔?马都预备好了吗?”云泉皆一一作了回答。
他又叮嘱道:“叫马夫俞得胜给你好生挑一匹马,最好是枣红色的。在战场上像一团火。目标是大一些,可更能逼着你把武艺练过硬。要不就用我的那匹石榴红吧,老是老了点,可它见过大场火。对付日本矮子,你得使剑,找准穴位。人是一口气,二十四个时辰,气有自己的路数。穴位沒拿准,戳通心子也不得死,穴位拿准了削块皮也取J他的命……”
他还想往下唠叨,被大脚婆劝住了。陈育树闭了嘴,可心里不痛快。他孩子般地乜科着眼,待云泉要离开时,实在憋不住了,又把云泉喊转来,叮嘱道:
“莫忘了给老子写信,信要写得过过细细的。有点错字白眼字不要紧。像队伍开拔到哪里了?营扎在什么廊场?敌人有好多兵力?用的哪样火器?都要归归一一写清楚。另外,想法子给我弄一张舆图转来。情况吃紧了,早些告诉我,我会去收拾那些王八蛋的。”
陈青树这些天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独独愁煞了大脚婆张氏。她想到儿子云泉又在开始走他父亲走不通的那条路,心里又急又怕。可这事又不敢再跟丈夫提,只好终日悄悄啼哭抛泪。
管家杨林宝看出了她的心事,便对她说“如今好在队伍还没开拔,赶紧想想办法还来得及。”
“想想办法?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好想呢?”大脚婆哭丧着脸。
人“我听讲这次来三厅征兵的头头是个姓蔡的参将,那是个见了银子就好说话的。只要他能方园方园,说不定就能找个由个让云泉缓调。纵是一齐调了走。到时候巾还能分一个好点的差使。只要不像老爷当初一样,一上战场总干爬城的事,不准那性命就还保很住。都是一阵风,过了风头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大脚婆忙让杨林宝去库房提取金银宝玩去填那个坑儿。自然,一切皆瞒着老爷,却又少不得借他的老牌子。
(第二集(第10章)完,全书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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