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6 日的早晨,美智子早早就被空袭警报吵醒了。“好吵啊~”她翻了个身,抱怨了几句。美国的飞机总是在天上飞来飞去,他们早就习惯了,并不会像刚开始那样惊慌失措。“还是起床吧,今天约好了和朋友们一起去城里吃饭呢。”美智子这么想着。
换上新做的和服,美智子打开门,一股热浪迎面而来。好在车站离家不远,她坐上有轨电车来到了和朋友约定的地方。
8点15分了,美智子看见朋友走过来,刚准备举起手打招呼,却突然觉得空气似乎着火了一样,周围变得特别亮,好像有谁打开了千万盏白炽灯,炫目刺眼……等她醒来以后,只看到朋友躺在地上,身上破破烂烂,胸口有拳头大的肿块,血浆和体液从那肿块的破口流出来。黑而发紫的嘴唇微微肿胀,稍稍能看到洁白的牙齿。美智子吃力得抬起胳膊,却发现自己漂亮的衣服已经被烧焦了,裸露的手臂上皮肤已经分开,露出下面的粉红色组织。
“这……这是怎么了?”没有人回答她,遍地都是呻吟与哀嚎,她闭上眼睛,再一次陷入了黑暗。
1945年8月6 日8点15分,是的,这正是美国B-29轰炸机对广岛投下“小男孩”的时间。耀眼的闪光和天塌地陷般的轰鸣之后,广岛几乎被夷为平地,死伤十余万人。
长崎和广岛核爆的蘑菇云
死亡并非不幸,幸存的人将会面对更多的苦难。“Hibakusha”(hi [affected] baku [bomb] sha [person]),幸存者被人这么称呼,意为“受爆炸影响的人”。一位幸存者在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以后,哀嚎道:“没有头发,没有眉毛!我丢掉了一只眼睛!我的手像鸭蹼,我的嘴合不上,不停地流口水!我像个怪物一样!让我死去吧!!!”除了身体的残缺,脱发、流鼻血和生命体征的恶化使他们的健康也受到威胁,癌症得病率和新生儿缺陷率都高得吓人。
连自己都嫌恶的身体自然也受到了他人的排斥。对日本人来说,死亡才是精神的胜利,幸存下来的人则都是废物,这个非常强调美学的国家并没有给予幸存者足够的宽容。较之男性,女性受到的歧视尤为严重。在日本居住多年、20 世纪 60 年代曾担任美国驻日大使的赖肖尔曾这样描述战前的日本女性:日本夫妇上街时,妻子总是恭恭敬敬、亦步亦趋地跟在丈夫后面,吃力地背着孩子或其他东西,而丈夫却像个老爷似地、神气活现地迈着大步在前面走。
本就被人视为废物,男尊女卑的思想又给日本女性带来了更多的伤害,她们被人称为“行走的死亡少女”,她们的身体则被认为是“下贱的、不可触碰的”。有些女孩被父母羞愧地藏在黑暗的房间中,有些则害怕公开嘲笑,以至于每当她们在白天冒险出去时,就会围着变形的头部紧紧缠绕上一层纱巾,在街道上也是低着头走得匆匆忙忙。雇主拒绝雇用她们,认为她们四处走动会令人害怕、沮丧。婚姻是不可能的,因为人们普遍认为她们会产生一代遗传怪物。
“不幸的是,你没有死……”一位长年躲在黑暗小屋里的女孩说道。
(幸存的女性,由于烧伤,和服图案印在了她的皮肤上。)
后来,一缕阳光照了进来,事情出现了转机。在1945--1952年美国占领日本期间,美国实行了严格的新闻审查制度,禁止美国报纸、杂志和书籍发布原子弹爆炸造成的死亡或毁容图像。但是到了1955年,美国与苏联陷入了冷战,战时的同盟变成了仇敌。与此同时,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伯特兰·罗素和其他知名知识分子在国际上共同创建了《罗素--爱因斯坦宣言》,以提高公众对核武器致命结果的认识,并敦促各国放弃以武力作为实现政治目的的手段。随着公众对核武器负面情绪的增加,“美国无情论”一时甚嚣尘上,美国急需一种方法,以求改善这种不利的评价。
1955年7月9日,罗素在伦敦举行新闻发布会,宣读《罗素--爱因斯坦宣言》
和平主义情绪不断升级,解决广岛少女毁容问题可以重新获得对社会舆论的政治控制,这也是美国重新展示医疗技术和人道主义援助,彰显帝国主义优越性的机会。再加上日本的整形手术技术不如美国那样先进,1955年5月5日,在《星期六文学评论》的编辑诺曼·考辛斯和日本牧师谷本清的帮助下,25名女性(谷本清亲切地称她们“广岛少女”)被挑选出来,踏上了前往美国的重生之旅。
在他们到达之后,谷本清牧师带着两名广岛少女参加了5月11日美国电视节目This Is Your Life,少女们并没有出现在台前,而是隐藏在屏幕之后,“以免引起任何尴尬”。最令人惊讶的是,飞机的副驾驶罗伯特·刘易斯也在现场,他和谷本清牧师面对面僵硬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我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罗伯特在自己的日记本中写了这么一句话。
这个以募捐为目的的节目完成后,广岛少女们被分别安置在一些美国人的家中。东道主热情高涨,他们为了让少女们适应新的陌生家园而全力以赴。例如,新泽西州里奇伍德夫人带着一位邻居的日本妻子充当翻译;为了让女孩们对她的房子尽快熟悉起来,她安排了一个“日本之夜”,准备了留声机上的古筝音乐和美式的寿喜烧晚餐。东道主们还安排了很多活动,带女孩们去观光旅游,帮她们重新修剪发型,送给她们昂贵的套装、优雅的开司米羊绒衫,鼓励她们追求自己的爱好,教导她们绘画、护理和秘书技能。
游览曼哈顿的广岛少女
少女们渴望顺应东道国的习俗,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她们的思想和兴趣完全转向了解美国的做事方式。例如,她们了解到,在进入房屋之前不必脱鞋;她们学会了如何坐在椅子上而不是日式地垫上,以及如何用刀叉而不是用筷子吃饭。美国的一切都令她们着迷,只要按下按钮就可以打开音乐和电影,一日三餐都可以吃上在日本供应短缺的牛肉,她们去公园闲逛,去百老汇看戏,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捐款、鲜花和礼物。女孩们在经历着一个以前从未经历过的人生,弥补了所有的空缺。
当然,最重要的整容手术。在美国的18个月期间,25个广岛少女共进行了138次手术,烧毁的脸和蹼状的手指一点点被修复,她们宛如重生。其中一个女孩真诚地说,“很高兴能够来美国,感谢美国!”
在美国接受治疗的广岛少女
一名少女的照片在《时代杂志》中被标记为“恐怖”和“胜利”
少女们的恢复状况引起美国媒体的竞相报道,她们被描述为美国善意的感恩接受者,美国则被重塑为救世主和医学先驱。美国国务院以女孩们为契机,为其集体暴力辩护,同时大力宣传白人、中产阶级的家庭价值观。对于美国来说,这不是忏悔或悔恨的表现,而是通过西方视角解决那些不幸者的需求的机会。不过,媒体丝毫没有提及如果没有美国先前的军事干预,女孩们将毫发无损,并且这25个女孩也只代表了成千上万终身伤痕累累的幸存者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一些广岛少女在手术后合影留念。1956年。
值得注意的是,这项服务并非独一无二。1952年,一群苏联外科医生也提出要修复女孩的伤病,条件是她们反对西方帝国主义和核武器试验。这些少女们的伤痛成为了美苏两国的政治筹码,这种明显政治化的提议被拒绝了。此外,并非所有广岛少女都离开日本接受手术。尽管美国将自己视为医学和慈善英雄主义的最终开拓者,但另有16名女性选择前往大阪和东京进行手术。
返乡的时间来临了,与一年半那个寒冷的五月不同,当时的她们脸上用绷带遮住难看的伤疤,看上去像难民一样困惑和恐惧。这一次,她们穿着整齐、美丽,散发出幸福感和轻松感。飞机落地后,女孩们受到了家人的拥抱,她们也成为了美日和平的象征,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不过,最初的兴奋过去后,广岛人民便开始更客观地评估整体结果。首先,手术并没有大多数人预期的那么有效,毁容的痕迹虽然不再明显但依然存在。其次,被日本媒体塑造成 “受害者”形象的女孩们并不热衷于进行政治活动,这让人们猜测她们在国外的一年半中被宠坏了,变成了“美国的傀儡”。还有一些人声称,如果将针对少女们的资金和资源带回广岛,那么原本可以有更多的成果。
或许是美国生活的腐化,或许是不堪忍受家乡人的指责,一些女孩又重新回到了美国接受西方文化,成为了家庭主妇、设计师和护士,美智子就是其中一员。
毕竟,对她们来说,最重要的只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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