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你睁眼看看。”李兆连说。
几间牲口棚空荡荡的。
“你听,你听听。”李兆连说。
杨明善竖着耳朵。长工们吆喝牲口的声音像风筝一样从镇子外边飘了过来。
“少一头牲口,我和他胡为完不了。”李兆连说。
棺材铺(3)
五
地主李兆连每天早晚都要去马房看看。马房单独一个院子,拴着几十头牛马骡子一类牲口,由两个长工饲养。早上下地的时候,牲口们就摇着尾巴从圈里出来,队伍一样走过新镇的街道,在地上踩出一阵结实的蹄脚声,晚上,它们再排着队走回来,踩出的蹄脚声同样结实。李兆连喜欢听这种声音,他感到自在,熨贴,日他妈的,好听!所以,他每天都去马房。贵贵的牛牛肿了以后,他被耽搁了几天。现在,贵贵的牛牛消肿了,胡为当铺也砸过了,他想他该去马房看看。穷人爱娃娃,富人爱骡马,这是胡话,李兆连是新镇的富人,他可是娃娃马都爱。那天早上一醒来,他给他女人说我去马房呀。女人搂着贵贵,在被窝里哼了一声。他蹬上鞋,穿着那件白布褂,边扣纽扣边往外走。
他没看见他的牲口们。马房的院子里围了一堆人,正嘈嘈着什么。他们看见李兆连走进来,就闭住嘴,朝他脸上看。他们给他闪开一条路,他看见了那两个长工。两个长工一脸沮丧,手里提着两截缰绳,可怜巴巴的,要上吊一样。李兆连心里咯噔响了一声。
“日他妈出事了。”他想。
两个长工叫了一声“东家”。
“牲口没了。”长工说。
李兆连感到他大腿上的肉好像被剃头刀子割了一下。
“有人割断了缰绳,把牲口全放跑了。”长工说。
李兆连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幅情景:有人趁长工睡觉的时候溜进牲口棚,用刀子割断了缰绳,把牲口们一头一头赶了出去。李兆连的脑袋里忽一下乱成了一锅粥。李兆连的脑袋里忽一下又变成了一盆清水。
“日他妈还不给我找去!”他朝长工们吼了一声。长工们像受惊的野兔一样从门里跳了出去。一会儿,新镇方圆几里的沟岔和河滩上就响起了长工们吆喝牲口的叫喊声。
事情太明显了。李兆连想也没想,就走进了马道,推开了镇长杨明善家的门。
杨明善在猪圈里正给他家的猪逮虱子。那是一只老母猪,刚下了一窝猪崽。它功臣一样躺成一个自在的姿势,把它的十几个奶子亮给它的儿女们,让它们肆意拱着。它似乎很舒服,不时发出几声幸福的哼哼。
李兆连站在杨明善的跟前了。李兆连的脸像一枚青茄子。
“我给猪逮虱子哩。”杨明善说。
“逮个毬!”李兆连说。李兆连脖子上的筋硬成了两根筷子。
“咋啦咋啦?”杨明善说。
“有人放跑了我家的牲口!”李兆连说。
“笑话。”杨明善又要逮虱子了。
李兆连往前走了两步,抬起脚,朝那头猪踢过去。猪叫唤了一声,从杨明善的手底下跳了出去,猪蹄子刨起的粪土花甩了杨明善一脸。
“你怎么踢我家的猪?真是,不是自家的就不心疼。”杨明善心疼地看着那头母猪在粪堆上哼哼着转圈子。“真是,要是你家的猪你踢不踢?”他说。
李兆连抓住杨明善的胳膊,把他从门里拉了出去。
“你甭拉你甭拉,大清早起来就踢我家的猪,还拉人,有没有个天理良心!” 杨明善说,“你松开我。”
李兆连不松手,一直把杨明善拉进了他家的马房。
杨明善没吭声,扭身走了。
“我和他胡为唱火炮戏!”李兆连朝杨明善的背影吼叫着。他追出门,看见杨明善拐过马道,进了当铺家。
胡为的心情看上去很好,他正在火炉上温酒,心情好的时候,他总喜欢把酒温热喝。他已经喝了好大一会儿了。他一见杨明善就说:“好,镇长,好。”他的脸红扑扑的,他说热酒上脸,可热酒不伤胃。他给杨明善倒了一盅。
“来,喝一盅,热酒不伤胃,我不骗你。”
杨明善没接胡为递过来的酒盅。他觉得胡为很恶心。
“你这人真恶心。”他说。
“我心里高兴。”胡为说。
“我以为你真是宰相的肚量哩,你这人真恶心,”杨明善说,“我不喝你的酒。”
“你不喝我喝。”胡为说。胡为把酒盅贴在嘴上,一扬脖子,那盅热酒全进了喉咙。他放下酒盅,咂咂嘴,哈了一口气。
“有本事你和人家李兆连明着来,你做什么日弄人家的牲口?”杨明善说。
“我日李兆连他先人哩我日弄他家的牲口!”胡为说。
“李兆连说你把他家的牲口放跑了,”杨明善说,“你听,李兆连家的长工满
河滩吆喝着寻找牲口哩。”
“我听见了,我就是听见了我才热酒喝哩。我管毬他,我没放他家的牲口。”胡为说。
“李兆连说是你放的。”
“他爱说他说去,我没放。这是报应,他砸了我家柜台,这是报应。他家的牲口全跑丢了才好,跑丢了我就热一老瓮酒喝。”
“他要和你唱火炮戏!”杨明善说。
“嫖客日的放他家牲口。”胡为说。
“李兆连把长工佃户都叫到他家里了,在石头上磨刀子哩。”杨明善说。
胡为不喝酒了,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他把眼睛瞪成了两个酒盅,脸上的皮肉颤着,颤着。他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
“他李兆连欺侮人哩!他凭着他有长工有佃户欺侮人哩!”他说。
“我没放他家的牲口!婊子养的放他家的牲口!”他说。
“那你给他说去。”杨明善说。
“我不说!我胡为的玩货在我胡为的大腿根长着哩,软硬由我自己。”
胡为抡开胳膊,把手里的酒盅朝墙壁上摔过去,一声短促的碎裂声,酒盅变成了许多瓷片。胡为的鼻尖和耳朵也变红了。
“火炮戏就火炮戏,我没长工没佃户可我能叫镇上的光棍地痞二流子。他李兆连磨刀子,我就磨镰!”胡为说。
杨明善没想到胡为会突然变脸,他看见胡为像一只愤怒的公猫,从门里跳了出去。
“差矣!”杨明善说。
“日他妈,弄!”胡为说。
人真是怪物,说起性就起性了。胡为动了真格的。没多大工夫,二十多个光棍地痞二流子就聚进了当铺掌柜胡为的家。胡为神气得像个将军。
六
光棍地痞二流子们推举出一个叫稀泥的人当他们的头目,稀泥听胡为的,他们听稀泥的,免得打起来的时候乱阵脚。他们每人手里真提着一把镰刀,在院子里喊叫着,一脸好事的神情。
“稀泥,问掌柜的怎么个弄法。”
“要弄就干脆些。”
“把人弄死了谁承担?”
“好,我给咱问去,你们等着。”稀泥说。
稀泥进了胡为的屋子,眼睛直勾勾看着胡为。“弟兄们等你说话哩。”他说。
“磨镰!”胡为说。
稀泥把脖子伸出门外,朝院子里喊了一声:“掌柜的说了,磨镰——”
“进来一个撂倒一个。”胡为说。
“进一个撂一个——”稀泥说。
光棍地痞二流子们吆喝着纷纷寻找石头瓦片,一会儿,院子里就响起了一阵酣畅的磨镰声。事情闹大了。
胡为突然有些后悔了。他本来没想把事情闹这么大,只是和杨明善话撵话,撵出了一肚子火气。院子里的吆喝声和磨镰声不时从窗口灌进来,塞满了他的耳朵。他不时地朝院子里看一眼,他想他实在有些冤枉,不知是哪个龟孙儿子放了李兆连家的牲口,早不放晚不放偏偏在李兆连砸了当铺柜台的时候放。他想他得给院子里的那伙光棍地痞二流子们管饭,还要发两块大洋,要是打死一个两个,还要办后事。他越想越觉得后悔。他想人日他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碰上倒霉事,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也会中毒。他心里乱极了。他想打退堂鼓,想让光棍地痞二流子们各回各家。他想李兆连他娘的一定是吃错了药,他想咬李兆连一口;他想他只能有尿没尿撑住尿了。
“李兆连,你驴日的把我害苦了。”他对着墙壁这么说了一句,他一肚子晦气怨气恨气。
“日他妈磨镰!”他说。
“进来一个撂倒一个。”他说。
“往脖子上撸!”他说。
他踩着摔碎的酒盅碴儿走了几个来回。他听见光棍地痞二流子们提着磨利的镰刀涌到前院去了。他抬起脚,在他温酒的小火炉上踢了一脚,然后,倒在炕上睡着了。稀泥撞开门喊他起来的时候已是傍晚的光景了。
“来了!”稀泥说。
他呼一声从坑上直了起来,他看见稀泥的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狗日的害怕了!”他说。
“来了!”稀泥说。
他跟着稀泥跑进前院。他看见光棍地痞二流子们紧攥着镰刀,眼睛圆嘟嘟睁着,从大门里往外瞅着。
“来了?”他问。
“来了。”有人说。
他听见一阵牲口的蹄脚声。
“进来一个撂倒一个。”他说。
他看见一头牲口从他家门口的街上走了过去。又一头。又一头。牲口们排着队,摇着尾巴。李兆连家的一伙长工跟在牲口队的后边,一边走一边说着笑话,很轻松的样子。
他们把牲口找回来了。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光棍地痞二流子们空紧张了一阵,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看着,一脸迷茫的神色。后来,他们就把目光放在了胡为的脸上。
胡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杨明善把我哄了,”他说,“杨明善说李兆连让长
工们磨刀子要和我唱火炮戏。”
光棍地痞二流子们把攥湿的镰把儿别进腰里,等着胡为说一句他们想听的话。
“回,你们都回家,这里没事了。”胡为说。
他们没有走的意思。他们看着稀泥。
稀泥给胡为笑了一下。
“日他的,害我们等了整整一天。”稀泥说。他又笑了一下。
“就是,日他的,你们回。”胡为说。
“你看这……工钱。”稀泥说。
“杨明善把我哄了。”胡为说。
“哄是哄了,可工钱……”稀泥说,“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遇点麻烦事,你说是不?”他把头转向他的同伙们:“你们说,是不?”
“是,当然,”胡为说,“看你稀泥说的,我胡为还能做亏人的事……”
他看着稀泥他们每人拿着两块银元走了。他在那只火炉上又踢了一脚,他听见火炉呻吟了一声。他飞快地抖抖脚,他用的劲大了些,踢疼了脚趾头。然后,他让伙计把摔碎的酒盅渣儿扫出去,他觉得它们惹眼。他想李兆连要是一个酒盅就好了,他就把李兆连摔碎,摔成瓷渣渣,然后扫出去,扔在城壕里。李兆连偏偏不是酒盅。他想他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捏死李兆连。他想像着他的手掐在李兆连脖子上的情景,李兆连蹬着腿,李兆连的眼珠子鼓着鼓着就从眼眶里蹦出来,掉在鼻子两边,像两个软软的麻雀蛋。他想那时候他什么话也不说,咬住牙往手指头上用劲就行了。他把他捏人的情景想得很瘆人人。他出了一头汗。人想这种事的时候浑身都用着力气。
“他驴熊哄了我。”他又想起了杨明善。他想他再见到杨明善就给他脸上吐一口。
杨明善没有说错。地主李兆连真让人磨了几把刀子,他说如果找不回牲口他就割当铺掌柜胡为的耳朵。他一直守在马房的院子里,等着牲口的消息。
“胡为说牲口不是他放的。”杨明善说。
“我不管。”李兆连说。
“人不能这么弄事。”杨明善说。
“少一头牲口我也和他弄事。”李兆连说。
牲口们一头接一头回来了,李兆连气消了大半。牲口们没跑远。
“你看,牲口找回来了。”杨明善说。
“一头不少。”长工说。
“胡为叫了一屋光棍汉,是些不要命的货。”杨明善说。
李兆连看着长工们给牲口饮水,拌草,然后,又听了一阵牲口嚼草的声音。
“算了,牲口都回来了那就算了。”李兆连说。他出了马房院子,进了家门。
“算了。”他给跟过来的杨明善说。
李兆连把门关上了。
杨明善以为李兆连会留他吃晚饭,李兆连把门一关,他才知道他想错了。他听见他肚子里有一种咕咕的响声。
“日他妈人越富越贪。”他说。
他顺着街道来到当铺家门口,他想进去看看,摇摇门,也关了。
“日他妈人……”
天黑了,街道上一只狗也看不见。他回到家,摸进厨房,吃了一碗凉水泡馍。
他感到那些被水浸泡过的馍在肚子化开来,变成了一股又一股热乎乎的东西,顺着他的身子流开去,流过胳膊和腿,一直流到指头梢。他感到他很快就有了力气。他猫一样跳上炕,钻进被窝,抓住了他女人胸脯上那两个百捏不厌的肉葫芦。女人睁开眼看看他,又闭上眼,嘴里发出一声声轻微的呻唤。他伸开一条腿,顺着女人的肚子搭过去。
“日他妈还是自己的女人好。”他想。
创 作 谈
《棺材铺》先是小说,最初发表在天津的《小说家》上。主持编辑的闻树国当时策划了一个小说擂台赛。打擂,先找一个作家发表一篇小说,然后由这位作家点名道姓来挑战另外一位作家。苏童点了我的名,我就写了《棺材铺》。发表后不久,北京的长城国际公司想投资拍电影。这个剧本的导演叫孙诚,摄影师出身。我有些担心,但我还是把小说改编成剧本了。我那时正在北京搞电视剧《中国模特》,看到孙诚的工作台本,我有些泄气,我希望在开拍之前,让我过一遍,他说可以可以,但没等我再过一遍他就开拍了。
电影的女主演是徐帆,男主演是李雪健,还有雷恪生、方青卓、李丁等,都是中国非常优秀的演员。但让我评价,我会说这部电影可惜了那一台演员,非常可惜。电影中有一些镜头让我觉得很不舒服,这些镜头在我的剧本中是没有的,比如让徐帆背着一个小方桌,在炕上搞色情,很恶俗。当然导演有他的想法,我只能算是一家之言。电影剧本交出去以后,与我就没有关系了。作为一个观众,我是可以有我自己的评价的。
这部电影拍完之后,不让出国参加国际电影节,是受到限制的一部电影。可能是因为内容吧。《棺材铺》这个名字也不让用,变成了《沙镇的故事》,我觉得这非常之荒唐。《沙镇的故事》作为年轻导演的第一部电影,影片出来之后,我不好太过褒贬,他有自己的想法并且要完成它。
从《棺材铺》到《沙镇的故事》
杨争光说
点击字符,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蓝鱼儿(上) | 蓝鱼儿(下)
大师有言:小说是虚构的艺术。
我做小说,也应该在“虚构”之列。是否艺术?另当别论。
有虚构,就应该有非虚构。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非虚构”呢?
虚构。非虚构。我宁愿更相信虚构,比如,我就不大相信书写的“非虚构”的历史。
这一个板块是专为“虚构”的。
杨争光说
futuolangzi1957
路尧 编辑
杨争光文学与影视艺术工作室(深圳)
长按二维码关注
本公众号所有文字内容版权均属杨争光先生所有,刊发、转载等事宜,请联系小编luxiaoyaoa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