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甲重开
（组诗）
张天国
滴血的甲子
从刚会哭的那一刻，我就
双手向空中抓取
抓住了母乳，也抓住了空气
抓住一缕阳光，我就长高了
抓住一声赞美，我就快乐了
使出吃奶的力气
试图抓尽所有的阳光和快乐
可是，我却抓到了
乌云、风暴、冰雪
和快乐后的泪水
糠团、树皮、野菜，在点不亮的长夜里
慢慢地咽，我拉伸了筋骨
却拉不直辘辘饥肠,饿梦里
传来撞击脊背的轰鸣声，里面
全是母亲的疼痛
时间，在流汗，流血，流泪
成年后，我伸出闪电一般的手
以为抓住了幸福，结果是砒霜
是绝望，是一把塗了蜜的
剔骨刀
在一个甲子即将闭环之时
我摇晃着白晃晃的骨架出门
不带走一枝一叶
走进旷野，独自沉默
像一棵孤独的树
等待下一个甲子的到来
时间里，没有人问我累不累
五个轮回，我好像长大了
花，开过了，也谢过了
果实，都成了空壳
我在空洞的时间里，捡拾遗核
少年，我的快乐在流汗
天不亮，上山砍柴
天黑时，负重归来
父亲在炉前咳嗽
母亲低头背过身去
年幼的弟弟
递过半碗稀粥
人前，强颜欢笑过
人后，忍泪哭泣过
书里，还有写不尽的悲欢离合
人间，滂沱着
无尽的风霜雪雨
恰似荆棘刺入骨肉
露水捧在手里，又疼又空
但我依然有梦
梦里旭日东升
红霞满天
转眼间
已翻过一个甲子
这么久，从来没人问过
你累吗？我自问
回答不了
花甲重开
六十年，从此抵达彼岸
陈旧的每一天
一天比一天新，花有甲子
我有明亮
皱褶上的黄昏，犹如朝阳
回头看，对岸上的人
正向我蜂拥赶来
我飘着白发，缓慢地等待
想想那些
酩酊大醉后的翻江倒海
和那些人话鬼话颠倒的日子
再想想熬得星月失色的长夜
和比火车，跑得更快的文字
想想那些拖着一身疲惫回家
屋檐下看不完的脸色
和那些
后半夜吓得星星颤抖的狮吼
不再心有余悸
一切都永别了
有人已经坐上
我没坐穿的凳子
有人接过我的杯子，在杯里陪笑
甲子上的轮回
谁能逃脱
从此，不必担心
下一顿是空碗，下一夜没月光
下一季不见果实
下一年
欢乐极短，忧伤更长
哦，紫藤架爱我
闲坐在新的轮回，泡一壶茶
安坐在晚霞里
与夕阳对饮，静候
花甲重开
在花园里闲坐
花园不大，却能容纳
所有爱春天的人，和
所有干净的人
每一棵树，每一枝花
都有微笑
花香色彩迥异
佳丽三千，彼此相衬
不嫉妒，不中伤，各有独特风韵
灌我以喜悦之泪
生命有轮回，花开无尽期
坐在晴和的时间内
余生的每一秒
都香气宜人
花墙上的影子，背对夕阳
左手一把扇，慢慢摇
右手半盏茶，细细品
斜阳里，一步三寸，三步一吟
影子在花瓣上摇头晃脑
不经意，花瓣总会
落下一些旧事
大半生，花开花谢间，了无痕迹
好多人，好多事
该笑的，该哭的，都凋谢了
都哑默了
而我，偏有一怀
风花雪月
抿一口茶，听一遍蝶语
花墙上的影子
背对夕阳
我是甲子上的新芽，风刚好
吹圆落日
四季柠檬
高出围墙的一树柠檬
四季开花，四季结果，四季酸涩
那滋味，在尘世里
悬挂了一个甲子
我喜欢在树下仰望
凝视那些花果，在阳光下交谈
谈它们的青黄交替
我的由花而果
就像仰望我的前半生
到底是怎样，熬黄了自己
摘下一颗柠檬，切成片
浸泡在夕阳浸泡过的时间里
酸涩，清淡了三分
欣喜，浓烈了七分
整个往后
柠檬熟时，都是自己的味道
独坐花园
独坐花园，微风徐来
抚摸白发
缓慢地，我在不经意的风里
删除一些事
忘却一些人
有的花，悄悄地谢了
芬芳渐渐远去，不必挽留
有的花，正在
我的爱情和诗歌中含苞待放
我不得不心慌
不颤动
老桩月季，又见初蕾
恍惚间，又一个甲子，过去
蝴蝶老了
花香沉重起来
等待花甲重开
幸福，有千万种形态
我只有一种
两人，三餐，四季，一花园
亲人，在亲人那里相亲相爱
朋友，在朋友那里杯来盏往
同事，在同事那里勾心斗角
我在我这里，独享自己
有爱人，是幸福的
三餐，有调剂的胃口
四季，有交替的冷暖
出门，有整洁的衣服
回家，有等候的灯盏
茶水的清欢
对坐，品茗，刷屏，夸孩子
或，步行去菜市场
步子不大不小
心跳不快不慢，仿佛
小蕃茄
体内藏满喜悦的小籽籽
我在书房遣词造句
她在厨房炒菜煲汤
或站在身后，一边吃饭，一边
看我修改病句
然后，踱步到院子
看锦鲤游泳
在慢下来的时间里，陪伴慢下来的人
等待花甲重开
花园里，每天都是花期
花园里，每天都是花期
就像我的又一个甲子
每天都有什么在缓慢地盛开
默默吐香
三角梅，从屋檐两端垂下来
夏风，笑得东倒西歪
小院，笑得姹紫嫣红，我与她
笑得像鸳鸯
辣椒树
从冬春的料峭里挺过来
小百花冰冷地开着
辣椒，时而青绿，时而大红
像我的忧伤和兴奋
从去年雪花的洁白
辣成今年春花的嫣红
从此，我多了
有火焰的梦
蝴蝶与蜜蜂，在花蕊里
互换了吻
我们彼此都好色
在时间里，各取所需
蓝雪花，或许因为惧寒
卖力爬上拱门，挤开三角梅的枝丫
不顾一切的
拼命吸吮盛夏的热汁儿
这样的上午，除了我
没人留意到它们的绚丽迥异
就像我，没有留意到
又一个甲子的花期，已经到来
生死如花
生如夏花，死如雪地
没人在意它们的绽放与消融
也没人，能留住
时间的缓慢与长短，以及
生死折磨
正如人，生下来
就向着死亡狂奔
没人怀疑时间的早与迟
只感到
来时是雾，去时是云
生死路上，无人能挡
既然花朵早晚都要凋谢
又何必着急于盛开
生，一次匆忙的出行
死，一场缓慢的归去
甲子伊始，有人与我同行
彼此相依，把时间熬成空棺
熙熙攘攘，谁也没挡谁的路
何必争抢
一通晨钟暮鼓，两手空空
犹如一场雪后
空旷中遗失的几声鸟鸣
尘世里，一片苍茫
我有我的花开花落
你有你的繁花似锦
在花甲新的枝丫上，我自顾开花吐香
一样的归途
各飞各的雁，各留各的声
百合与玫瑰的闲聊
我与爱人，站在院门口花墙下
听百合与玫瑰
在微风里摇曳，闲聊
百合说，我要爱一百年
然后，洁白地死去，即使到了墓地
也要洁白地爱着
把时间爱成白骨
玫瑰说，我不知道能爱多久
但能保证，活一秒，就爱一秒
用瞬间燃烧，爱成一生的浪漫
风，在花瓣上，摇头，点头
落在泥土上，自言自语
生，或死，爱，或恨
都在下一个甲子，携手归尘
我与爱人，相视不语
看天，不看脸色
有人说，举手仰头能治疗颈椎病
公园散步，我总要仰头
这才发现，低头了一个甲子
终于有了抬头之日
前半生抬头，大多是看脸色
要么阴云密布，要么雷霆震怒
偶尔阴转晴，也不敢喜形于色
只能低头看脚尖，或埋头做事
久而久之，颈椎在善变的脸色下
弯曲
现在，引颈向天，无需顾及地抬起
所有低头的日子
扛起前半生的酸胀和疼痛
看天蓝，看云悠，看日出日落
看月明，看星耀，看阴晴圆缺
我好像刚刚看见自己。余生
我只看天，看花甲重开
不看脸色
2022.6.30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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