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zolan

当一个人变得特别强大(一个普通人很难凭想象的姿态开始生活)(1)

韩国作家金爱烂

1980年出生的韩国作家金爱烂至今出版了五部小说,其中四部是短篇集,一部是长篇。她的写作生涯的起点在2003年,那时她23岁,大三,在韩国艺术综合大学读戏剧专业,她写了短篇《不敲门的家》,讲述五个互不相识的女孩在合租房里发生的事,拿到了首届大山文学奖小说奖。

当一个人变得特别强大(一个普通人很难凭想象的姿态开始生活)(2)

此后的十年,她出版了短篇集《老爸,快跑》(2005)和《噙满口水》(2007),先后拿到韩国日报文学奖、万海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2013年,她凭借第三部短篇集《你的夏天还好吗》获得李箱文学奖,成为这一奖项迄今为止最年轻的得主。这十年间,她离开校园,进入职场,在三十岁组建家庭,成为备受韩国青年群体关注的作家。她最新的短篇集是2017年出版的《外面是夏天》。

当一个人变得特别强大(一个普通人很难凭想象的姿态开始生活)(3)

十年也是金爱烂笔下的人物们时常用来梳理自己过往人生的时间刻度。短篇《三十岁》里,主人公在写给姐姐的信里说:“过去的十年里,我搬了六次家,做过十几份工作,交过两三个男朋友。仅此而已,真的只有这些。”短篇《立冬》里,丈夫谈到与妻子的生活:“妻子三次参加九级公务员考试,三次落榜,结果没能成为公务员,却到鹭梁津公务员考试辅导机构做了文员。婚后先是治疗不孕症,接着经历两次流产,终于生下荣宇,搬家五次之后终于买上了房子。这些都是在过去的十年里手忙脚乱地完成的。”

人生经历的重要事件被安放在“十年”这个时间刻度里,逐渐产生了变化,它似乎削减了自身的重量,能够依靠时间的作用以不再沉重的方式被提及。那么,所有被削减的重量去了哪里?总归应该安放在哪里的吧。这是金爱烂小说的秘密。这个秘密并非由她创造,而来自写作者在日常生活中的经历与观察。

写出《不敲门的家》时,金爱烂已经明白小说的世界里存在另一种时间。于是,一个女孩蜗居在合租房里感受到的无形的孤独得以在小说的时间里赋形,走廊末端的房间里传来的哭声,共用的洗手间里的酒味和呕吐物,午夜出现在每个房间门口的拖鞋和收纳筐上“请勿动我衣服”的便签,小说中的这些事物各自分担了孤独的重量。

《不敲门的家》后来收录在《老爸,快跑》里,它是金爱烂对学生时代生活经验的一次再塑。与短篇集同名的这篇回到童年时代,叙述者以少女的口吻,讲述自己从出生起便与开出租车的妈妈一起生活,从未见过爸爸。在妈妈的记忆中,爸爸似乎总是一个在要紧关头消失的人。叙事者开始想象爸爸在世界各地奔跑:“爸爸穿着粉红色夜光短裤,他有一双毛茸茸的小细腿。爸爸笔直地挺着腰板、抬腿举膝奔跑的身影,如同一个墨守成规的死脑筋官员的脸,让人感到颇为滑稽。我想象中的爸爸十几年如一日不停地在奔跑,他的表情和姿势也是一成不变。”

只要想象中的爸爸一直在奔跑,他就有了理由不回到自己和妈妈身边。往事与成长中缺失的部分被叙述者用童真般的幻想装点,叙事者用这样的方式宽慰自己,直到某天收到一封来自国外的信。信上说爸爸在异国成家生子,收到这封信时,爸爸已在车祸中去世。当妈妈追问英文写成的信件里是否说了别的,叙述者撒了谎,除了死讯,她只告诉妈妈:“爸爸他说……感到非常对不起。他愧疚了一辈子。信上说。”

该怎样理解叙述者的谎话?一个长久以来用想象宽慰自己的少女在“爸爸没有奔跑,爸爸抛弃我们与别人一起生活”的事实面前,选择独自承受。那些由粉红色夜光短裤、穿过福冈并跑向格林威治天文台的身影组成的幻想在这个时刻褪去了原本的浪漫与童真,失去装点的意义,化为一个人想要自己与身边人维持现有生活的朴素需求。

消失的爸爸在金爱烂小说里时常被提到。短篇《爱的问候》里,主人公将在世界各地露面的尼斯湖水怪看作是消失的爸爸在悄悄地问候自己,起因是爸爸曾在公园里将一本《世界未解之谜大全》留给他,之后消失数年。

当一个人变得特别强大(一个普通人很难凭想象的姿态开始生活)(4)

有时,爸爸以另一种方式消失,他存在于家庭生活中,却在本应承担身为丈夫与父亲的家庭责任时缺席。收录在短篇集《噙满口水》里的第一篇《多雅生活》讲述妈妈开饺子馆养活一家人,爸爸负责店里的外卖,在最忙的时候钻进赌局或者停在街边的娃娃机前。因为爸爸替朋友担保贷款,饺子店破产。生活陷入困境,主人公即将去首尔读大学,妈妈变卖家产时执意要留下钢琴,将它搬进主人公租住的地下室。

留下钢琴是妈妈想守住的生活的最后底线,钢琴却成为主人公狭小世界里的累赘。它占去地下室的一大部分空间,房东又规定不能弹奏,在暴雨灌进地下室时只能看着它被侵蚀。小说中有一处细节,钢琴被抬进地下室那天,主人公看到,“钢琴的藤蔓花纹仿佛坏掉的弹簧一般晃荡”。她恍然大悟,“一直以来都以为的那个花纹浮雕,其实只不过是用胶漆黏上去的”。妈妈想守住的底线也好,尊严也好,在异地的地下室里脱去外表,露出被掩饰的那份不堪。

与时常消失的羸弱的父亲相比,金爱烂小说里的母亲总是强硬的,她们大声呼喊,干净利落地干活,用怜爱中夹杂粗暴的方式对待家人,她们的表情和举止似乎总在宣明,没有什么能击倒她们,她们会带着孩子摸爬滚打地活下去。短篇《刀印》里,妈妈是“握刀的女人”,“妈妈的刀尖上蕴含着一种漠然,那是一辈子料理家人饮食的人所特有的漠然”。凭借一把用了二十五年的刀,一家面馆,妈妈养活三个女儿和在外惹事的爸爸。叙述者写:“吃妈妈做的食物,我还一同吞咽了食材上的刀印。在我漆暗的体内,着实印上了无数的刀印。它们流淌在我的血管里,挑起我的神经。”

被妈妈滋养的血肉不断长成,一同埋下了刀印般坚硬且难以消化的情感。它被随身携带,持续数年,勾连妈妈的身体和精神,无论现实的时间还是小说的时间都对此束手无策。在妈妈的葬礼上,叙述者感受到刀印在体内引起的钝痛,她走进妈妈的厨房,把那把刀切好的苹果片吞下。即便钝痛,她依旧割舍不掉这种只来自妈妈的情感。

金爱烂小说里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与自身的经历类似,她的妈妈的确开过一家叫“好味”的饭馆,《多雅生活》里的钢琴真实存在。那些在1997年经历亚洲金融危机,1999年前往首尔求学的少男少女与金爱烂的人生轨迹重合。离开大学后,金爱烂在补习学院做过讲师,她开始写下关于职场青年人的故事。

短篇《噙满口水》讲述在补习学院当讲师的学姐与她收留的学妹之间发生的事。原本只是上门借宿一晚的学妹因为与学姐相谈甚欢被留下来,独居生活发生了改变,从勤快又热情的学妹身上,学姐感到慰藉,“饭桌前多了一个人,让自己感觉成了一个正常的人”。几个月后,学姐对学妹渐渐不满,内心挑剔学妹的生活习惯,反感学妹跟自己越来越像的言谈举止。某晚回家,学姐委婉地告知学妹在月末搬出,结束这段关系。

青年人似乎总是在矛盾的两极徘徊,既没有独自生活下去的勇气,又缺少与他人建立长久关系的能力,与自身的孤独进行着马拉松式的漫长较劲。小说里的学姐需要时,允许学妹走进自己的生活,感到厌倦——尤其是从学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后,便急于摆脱。

金爱烂对这段关系的讨论并未止步于此。学妹借宿的当晚,向学姐讲自己曾在图书馆被妈妈抛弃,此后过上居无定所的生活。第二天,学姐注意到学妹随身携带的旅行包,“学妹在身旁放着自己的旅行包,恰如可寄到任何地方的包裹一般端坐在中央”。联想在金爱烂的小说里那些以第一人称现身,被家人抛弃的少年们,学姐收留学妹的举动,似乎是由长大成人的“自己”在向过去的“自己”招手致意。

但这个尝试失败了。学姐在游戏中与孤独互相追逐,学妹也在与那份漂泊的安全感追逐,当她决定留下时,她是抱着随时可以离开的念头留下来的。告知学妹月末搬出后,学姐从浴室出来,发现“时刻都在衣挂下面的学妹的旅行包不见了。学妹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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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金爱烂32岁,第三部短篇集《你的夏天还好吗》出版。它延续以往小说养成的平静的叙述口吻和生活化的描写,主角从学生、职场青年和少年视角下的家庭扩充到年轻夫妇。徒增的社会压力让家庭结构发生了转变,那种像妈妈一样,由家庭成员独自养家的状况不再适用,房子成为主要话题,夫妇双方需要共同的努力才能从租房过渡到买房,进而生子育儿。这便是上文提到的短篇《立冬》里的那幕。

短篇《虫子》是《你的夏天还好吗》中的一篇。一对夫妇刚刚租下山丘上的一间公寓房,一个月后,得知这里被划为拆迁区。在山丘不远处的悬崖下,建成三十年以上的A区住宅正在拆迁,同时,在家待产的妻子发现越来越多的虫子正在入侵这间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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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寄生虫》剧照

这个短篇让人想起奉俊昊的电影《寄生虫》,将空间和虫子当作生存状态的隐喻。悬崖上下不同的住宅区似乎代表成长于不同时代的阶层,在过去和现在都曾抱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定居下来,最后都逃不掉居所被拆迁的结局。当妻子因为寻找戒指,深夜进入A区,那里“犹如吞噬世间万物的深渊,张着黑色的大嘴”,妻子在一棵大树的树根下,看到“大量的虫子成群结队地移动。长长的虫子队列分成几排,像难民似的拥向城市——城市”。

那些从树根钻出的虫子便是无数次出现在公寓房里的虫子。现代化的脚步不曾停下,资源持续向城市靠拢,由此引发的人口流动让原本在城市中占据一席之地的人感到恐慌。这大概是令妻子感到担忧的。公寓房会不会被虫群占领?等到公寓房被拆掉,自己是否要加入它们,向更高的地方迁徙?

短篇《水中的歌利亚》流露出对失去住所更强烈的恐惧。雨季,叙述者和妈妈住在二十多年前搬进的公寓,在房贷还清时被告知公寓要拆迁。爸爸前不久死去,叙述者和妈妈成为断水断电的公寓里仅剩的两人。

持续的大雨抹去了时间,白天与黑夜不再能辨别,被雨水包围的母女是世界的弃民,在日益酸臭、霉烂的房间里自生自灭。相比走出公寓后过上居无定所的另一种生活,这间搭上积蓄甚至生命的公寓是她们仅有的选择。

唏嘘的是,再回看金爱烂二十多岁时刚开始创作的小说,其中尚存的那抹用童真和幻想装点的现实底色已消失不见。短篇集《你的夏天还好吗》里,她的笔锋深入现实的肌理,更多地谈论关于职场生态、房屋、阶层的社会现象。这与金爱烂在年龄和身份上的变化有紧密的关系。随年龄的增长,作家本人似乎意识到,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普通人很难凭借一种想象的姿态开始他的生活,他需要努力模仿现实的姿态,无论它太难还是太简单,会持续多久,他都要尝试着做。

出版第四部短篇集《外面是夏天》时,金爱烂37岁,过往的“失去”延续到现在,以更密集的方式出现在这部小说。短篇《立冬》里,荣宇意外死去;短篇《遮挡的手》讲述单亲妈妈在厨房回想生子、离婚、母亲去世的一系列往事,已经长大的孩子正离她渐远。“失去”是意识到人生走到这个阶段,内心世界似乎很少再有被人打开的机会。

如今,距离短篇集《外面是夏天》出版过去五年,金爱烂跨入四十岁。这位习惯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书写不同人物和不同生活状态的作家会怎样在小说的时间中继续前行?我们拭目以待。

责任编辑:方晓燕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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