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大国小民,建议关注其公众号。

在监狱里的人不一定是坏人(在监狱里的每一天)(1)

前言

2020年8月4日,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再审宣判张玉环故意杀人案,法院最终以“原审判决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宣告张玉环无罪。53岁的张玉环拿到无罪判决时,已在狱中整整服刑27年。

张玉环曾在狱中写下几百份申诉材料,绝望时曾两度自杀,后来怕畏罪自杀牵连子孙后代,才慢慢转变情绪,坚持了下来。

从事狱警工作近二十年,在看到这则报道后,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曾遇到过的那些申诉犯人,他们中有改判的,也有无罪释放的,但更多的都是刑满释放。很多时候,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事就像江上的船,随着水流淌去,永远飘浮无定。

宋建平就是其中一个。

1

宋建平其貌不扬,属于放到人群中一下也找不出来的那一种。不算帅气,但也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从十几岁就开始进出少管所,在社会上也算是有点“名气”,一提到他的名字,方圆几十公里大部分人都知道。20岁那年,宋建平因为帮朋友出头,捅了当地一位KTV老板一刀,导致对方切掉了脾,他因此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

除去吃饭时间,宋建平每天早出晚归参加习艺劳动,出狱前他还曾发誓:“以后再也不踏进监狱半步!”

出狱后,宋建平在家人的帮助下,在老家新华书店找到了一份正经工作。上班期间,他认识了自己的妻子,不久两人便结了婚。妻子后来为他生了两个女儿,一家人也算其乐融融。

为了多赚点钱,宋建平很快东拼西凑借钱开了一家纸张批发部,批发部生意很好,也让他成了当地最早一批开上私家车的人。

2004年2月的一天,正在店里铺货的宋建平突然被警方带走,理由是涉嫌强奸,随后被送进看守所。2004年12月8日,法院以强奸罪,判处宋建平有期徒刑七年。

他的判决书我看过——2004年2月16日,宋建平接到李洪吉的业务电话,便开车来到李洪吉店中,见李洪吉夫妇不在,来到三楼寻找时,见打工女青年王娟一人在三楼工作,遂起歹念,对王娟实施了奸淫。三天后,王娟在李洪吉夫妇的劝说下报了警。

宣判后,宋建平不服判决,提出上诉。中级人民法院受理后,驳回上诉,维持原判。随后他便被投入监狱服刑改造。

宋建平入监之后,始终不服从改造。

他做广播体操,但从不唱狱园歌曲;他身体健壮,也不装病,就是不好好劳动,是出了名的“顽危犯”。他每天晚上都写申诉书,坚称自己是冤枉的,写了上百封。中院、高院到处寄,但一直没有回音。长此以往,就有点破罐子破摔了。情绪不好的时候,还打骂同犯,换过好几个监区服刑,谁都不愿接手,按照顺序轮换,后来调到了我所在的监区。

第一次找他谈话,我问他:“宋建平,有什么事跟我说,你不能抗拒改造,破坏监狱纪律。你打人,是要加刑的。”

“怎么加?我坐过牢,我又没把别人打伤,我懂法律。把我关在这里,我有罪还行,可是我没罪啊。”

“如果你认为判决有误,可以继续申诉。这是你的权利。”

“申诉有什么用?我看透了,我这样的人没有说理的地方。”

没过多久,宋建平又违犯了监规。那天晚上看电视,有个罪犯因为个子高,在前面挡了他,他也不说什么,拿个塑料凳子照那个犯人头上就砸,当即把那犯人砸趴下了。别的犯人吓坏了:“报告,打死人了!宋建平把人打死了!”

好在那个犯人只是昏了过去。我给他开了关禁闭的单子,还没等对他宣布,他自己就说:“我去禁闭室。”

禁闭室是一间不足一平米的小屋,一道大铁门将里外隔开,屋里没有窗户,就铁门上有一扇活动的小窗。值班的犯人到吃饭点了就从这个小窗把饭给他递进去,他每天就呆在里面,脚也伸不直,睡觉只能卷曲着身体,里面二十四小时都是黑漆漆一片。

平常犯人吃饭管饱,而禁闭室里则是定量供应。干活有干活的口粮,不干活有不干活的口粮。宋建平身体壮,在禁闭室里吃不饱,一个星期下来终于受不了了,在我找他例行谈话时对我说:“我以后再也不打架了,这里我没有办法活下去。另外,我想求您件事,申诉的事能不能请您帮帮忙。我以前的信,都白写了。”原本以为他在里面关了7天,会主动向我检讨打骂同犯的事,但现在看来,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那上面。

我答应了他,但条件是对这次的事件要有个深刻的检讨。宋建平的检讨按字数来说还算深刻,五千多字。但大部分内容写的却是他的过去……

2

14岁那年,宋建平上初二。那时候他学习成绩还不错,在班级里每次考试都能考到前三名,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一天放学,他骑着自行车正往家的方向赶,身边突然开来一辆面包车。面包车里坐着七八个光头,他们逗他:“喂,小孩儿,你钱掉了。”

宋建平摸了摸口袋说:“我兜里没钱。”

他们又说:“你车胎没气了。”

宋建平向后看了车胎,气还挺足,就说:“没事儿。”面包车的人就没再逗他,而是往前开去。

路的前面有个大桥收费站,面包车过了收费站就停了下来,几个光头都下来撒尿。宋建平骑车路过的时候,瞅了他们一眼。他们也看到了宋建平,其中一个瘦子说:“小子,你过来!”

他推着自行车走了过去,刚走到瘦子跟前,瘦子抬手就是一巴掌,随后七八个人对他就是拳打脚踢,一边打还一边嚷嚷:“让你看!让你看……”

回到家,宋建平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那时候,他爸在外地打工,他妈天天在外面打麻将,每天很晚才回家,也不怎么管他。那晚,他妈照常回来得很晚,也没有去看他,根本不知道儿子发生了什么事。宋建平说,如果那晚他妈能过来看看他,安慰他一下,也许他的人生道路会是另一番模样。

在那之后,为了不被人欺负,他开始天天跟一些社会闲散人员混在一起,没事就和他们一起出去打架。后来,因为打架出事,他进过几次少管所,也进过一次监狱。这些他都认,但是这一次,他说自己真的是冤枉的,自从上次服刑后,自己就彻底改正了,哪里还敢去犯罪。

那天,他确实去过李洪吉店里的三楼,但真的没对那王娟做过什么,看到她一个人在那里,聊了会儿天。没等到李洪吉,他就走了。根本没想到会发生后来那些事。

据我所知,为宋建平申诉的事,监狱刑罚执行科的人曾到当地中级人民法院去过,但是没有结果,想必这个案子比较复杂。

利用晚上的休息时间,我认真查看了宋建平的档案,发现判决书上记录的一些事确实存在蹊跷。第一,为什么李洪吉夫妇打完电话叫他去,宋建平去了之后,他们又不在?第二,为什么受害人王娟在3天后才报警,而不是当天就报警?这是偶然还是故意为之?里面确实存在一定的想象空间。

我也想帮他再核查一下,便说:“你好好改造,之前的申诉写得不行,我来想想该怎么办。”

宋建平一听高兴了:“那您牺牲点休息时间,帮我办办这个事。”表现比原来也好一点了。

3

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宋建平又出事了。

一天,他突然绝食了,谁跟他讲话都不搭理。由于绝食发生的时间点也很特别,正好在家属会见后。内勤民警赶紧调取了他的会见录音,想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通过录音,果然发现了问题:

宋建平被抓后,一直喊冤,他妻子就在外面请律师为他辩护。需要钱,妻子把纸张批发部转了出去,轿车也给卖掉了,所得的钱大部分都花在了他身上。判刑入狱后,妻子每月都会来见他一次。

那次会见,妻子无意中说起最近身体不好,总是腰酸背痛。宋建平就叮嘱他妻子买点营养品补一补。

他妻子却说:“没事,估计是之前落下的病根。”

宋建平没见妻子生过什么病,就问是什么病根。大概是妻子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这才吐露了实情。

原来,就在宋建平进看守所后,他妻子肚子却慢慢大了起来。去医院做了B超检查,发现是怀了孕。家中两个女儿在上小学,每月开销就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宋建平在看守所又情况不明,一家的重担全压在了她身上。如果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两年内她都不能工作,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来源,她无法负担。思前想后,拖到孩子已经四五个月了,才自己去医院做了人流。

术后,她问医生流下来是男孩还是女孩。医生告诉她,是个男孩。宋建平之前做梦都想要个男孩,妻子也想为他圆了这个心愿。但因为入狱服刑,一切都成了镜花水月。而当宋建平知道这一切时,已经过去两年了。

监区民警讨论了一番,一致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便第一时间联系他妻子,计划开展亲情进监帮教。

可还没等到妻子来,当天晚上,宋建平就又出事了。

监房里的床都是上下铺,一个号房8套床,16个铺位,他睡在靠近厕所边的下铺。晚上,宋建平还是没有吃饭,到了睡觉时间就早早躺下了。

半夜的时候,值夜班的犯人恍恍惚惚瞧见,宋建平的床好像在滴水,走近一看,吓了他一大跳,是血——扯开床单,宋建平手上全是血,他割腕了,血是顺着凉席滴漏下来的。

值班犯人马上按响了报警对讲系统,宋建平自杀了!宋建平随后被紧急送往了监狱医院抢救。

从现场看,宋建平是用碎瓷砖割腕的,至于他是怎么捡到的碎瓷砖,只有等他醒来才知道。第二天,全监就组织清查违禁品,由于碎瓷砖过安检门不会响,为了堵住这个违禁品流入的漏洞,监区还在安检门旁增设了搜身岗。

幸亏发现及时,伤情不是很严重,只是失血较多昏迷了,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当天下午,宋建平醒了过来。我和王教导员去看他,走进监狱医院那间病室,站在床前观察了一阵,不管我们怎么问,宋建平就是一言不发。

王教导员朝我示意了一眼,然后拉上我走了出去,“这碎瓷砖是哪里来的,只有宋建平知道。一定要问出来源,局里还等着我们的狱情分析呢。”

第二天早上,宋建平的早餐很丰富,一杯牛奶、一块面包、一个鸡蛋,外加一碗米粥,而其他病号依旧是馒头和米粥。

我坐在监控室里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等管教民警带着送饭的犯人离开了,同病房的其他犯人都盯着他。牛奶面包的香味好像勾起了宋建平的食欲,他坐了起来,伸手去拿面包,发现同室的其他犯人都不吃饭,盯着他。

他缓慢地把目光转了一圈,才发现只有他才有这样的待遇。那些目光像刀子,带着贪婪、嫉妒甚至怨恨。

这时,管教民警在铁门外喊:“怎么不吃饭?不饿?那就收了!”

犯人们齐刷刷埋头吃饭,一片稀里哗啦的声音。宋建平木讷着脸,吃力地躺下。

这时,铁门开了,医院院长带着一帮医生进来。院长看看早餐,问道:“都九点过了,怎么还没吃东西?没胃口?”宋建平没有回答。

院长用听诊器听听他的心脏,摸摸额头什么的,跟其他医生商议,一致认为他没有大碍,只是身体虚弱,需要营养。院长让值班民警把牛奶拿去热热,又说:“你放心,只要你吃饭,配合我们治疗,不出一个礼拜就会康复,你老婆本来今天要过来进监帮教的,你这样子看来只能往后推一推了。”

院长说完,就带着其他医生走出去了。

“报告干部,我想今天见我老婆!”宋建平叫住了院长。

宋建平见到了他的妻子,与会见隔着玻璃窗不同,亲情帮教是他妻子进到监狱里面来,面对面说话,时间也比普通会见长很多。在那之前我已经把相关情况与他妻子做了沟通,后来会见中俩人究竟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宋建平回来后,就不再绝食了。

宋建平也告诉我们,碎瓷砖是他在路边捡的,估计是翻修监区厕所的民工在倒垃圾时不小心从蛇皮袋中掉出来的。之后,全监区开展了一场卫生大扫除,对路边草丛、花坛等不常清扫的地方,进行了一场地毯式“清扫”。

这事终于就这么过去了。

4

根据判决书上的疑点,我帮宋建平写了一份申诉复查函。慎重起见,我请了监区的几位同事一起对着复查函找毛病、提意见。复查函发走两个月后,法院派人来提审宋建平了。

“你写的复查函收到了,我们院长看了,要求重新复查。”

法院对案子进行了复查,但由于缺乏有效证据,申诉又陷入了僵局。宋建平也没有放弃,白天正常出工干活,晚上坚持写申诉,申诉一式三份,写完就交由民警帮他转递。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法院还是没有动静,宋建平有些撑不住了。

他开始经常发呆,不管坐在监舍床上还是凳子上,甚至是坐在地上,只要一坐下去,不出一分钟,哪怕他周围有其他犯人在聊天,他都会进入发呆状态……

有一次,王教导员找他谈话,他一进谈话室,很拘束,情绪很低落,不愿意坐,蹲在地上。王教导员多次叫他坐,他都摇头拒绝,后来王教导员扶他起来,他才坐到椅子上。整个谈话过程全身不停发抖,问他是不是冷。他说不是,并说自己没有发抖。

当他用眼光看自己身体时,全身就停止了抖动,而一旦回答问题或移开目光后,身体便开始抖动。王教导员把这个情况上报监狱后,监狱立即安排了心理咨询师对他开展危机干预。

根据宋建平互监组的罪犯反映,宋建平近期不管是走路、找地方坐的时候,总是靠着墙壁,经常待在某个角落里。而且经常半夜说梦话,大喊大叫,吵得其他犯人都休息不好。

一次,宋建平在半夜醒来后,使劲揪自己的大腿,被值班犯人制止。第二天洗澡时候,同犯看见他的大腿外侧肿了一大片,青紫的颜色,很是吓人。

经测试,心理咨询师初步判定宋建平患上了轻度抑郁症,这种心理疾病存在自杀风险。

考虑到他之前已经自杀过一次,为了减轻他的改造压力,监区在对他进行心理治疗的同时,还对他开展药物治疗。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半,宋建平的妻子来监狱探监,我和她谈了谈。

宋建平的妻子说:“我找熟人了,2万块钱给办减刑。”

“你别花那个钱,留着钱干点正经事吧。别听那些黄牛瞎说,减刑还要通过正当途径。”

她妻子哭着说,他和宋建平结婚的时候,她父母就不愿意,后来她父亲听说宋建平的事,气得住了院,差点死了。申诉跑了几年了,结果还是遥遥无期,现在只想让宋建平早点减刑出来。

看了宋建平的计分考核,通过劳动改造,他获得的考核分已经可以折算为三个表扬,但从他入狱后的表现来看——多次打架,违反监规纪律,到点就减刑不符合规定,正常情况还要等一等。想起他之前的表现,我觉得这个还是要跟他讲清楚。

没等我去找他,宋建平却主动找到了我:“于队,我老婆是不是找你说减刑的事了?”

“是啊,有什么问题?”

“我不减刑!”

“为什么?”我很纳闷。

“你不要说给我减刑了,你就把这个认罪悔过书写出来,你放我回家我都不出去。我就在这里等,我给自己定了三条:拿到无罪判决书回家,光荣回家;要么就是身体不行死在监狱里就算了;要么7年蹲满,我自己去北京申诉。我本来就是无罪之人,接受减刑就意味着我已经默认自己有罪。”

5

2008年,省监狱管理局一行人来到监区检查,宋建平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跪在地上凄厉地喊:“我要见局长,我要见局长!”

当天带队的是省监狱管理局副局长,他让宋建平起来,问他:“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我要见局长,我只跟局长说!”

“我是省监狱管理局副局长,你可以跟我说。”

宋建平一听,连忙拿出了他放在衣服里的申诉材料,他把自己的申诉情况向副局长说了一遍,副局长点点头,将材料交给了随行的工作人员,让他们与法院联系下,确认下情况,然后把结果报给他。

副局长走后,我把宋建平叫了出来。监区领导通知把他关禁闭。一个犯人随便就跑到了检查团跟前,如果每个犯人都这样,还不乱了套。同时,连带着监区考核分也被扣了。

我指指路边的椅子:“坐会儿。”

他还是站在那里,没动。

我拍拍椅子:“坐呀。”

宋建平不安地说:“你一身警服,我一个囚犯,太扎眼了,我还是蹲着吧。于队,其实,我在之前都料想到要受惩罚……”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不过,对你的处理,有点重。”

宋建平苦笑。

“我会继续跟进你的申诉问题,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有抵触情绪。禁闭室不是地狱,对吧?”

宋建平点点头。

从禁闭室出来后,宋建平收到消息,监狱管理局帮他反映了他的情况,法院那边又重启了复查。他有了信心,干活比以前卖力了,还上了光荣榜。

可自从上了一次光荣榜,他就又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找他谈话问原因。他说:“我不想上光荣榜,我不想被表扬。只有犯罪的人才要表扬,表扬就代表改造积极。”

“你不认同‘改造’这两个字?”

“对,我就不认同,真正犯罪的人才需要改造。我相信法律,相信法律会给我一个公正的答复。”

这是他第一次给我说这样的话,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

6

事实上,宋建平的乐观来得还是早了一些。直至2011年他出狱,这起案件仍未能启动再审。出狱那天,在监狱门口等宋建平的人是他妻子和两个女儿。

7年来,宋建平的两个女儿,因为父亲的事“讲起来不好听”,都只读到初中,便外出打工了。宋建平在狱中时,因为尴尬,一直都不愿意与女儿通电话。但一个人时,最大的安慰,就是看女儿的来信。

“爸,只要你把身体养得好好的,我们就什么都不怕。我和妹妹现在都已经长大了,已经会照顾自己了,你就放心吧……”在检查信件时,我曾见他大女儿这样写道。

他患抑郁症与两个女儿也有很大的关系。

他说,那段时间,见申诉迟迟没有结果,有家不能回,有亲人无法团聚,有女儿不能享受天伦之乐,让他很绝望。为了减轻痛苦,他就使劲抓扯自己的大腿,试图让肉体的痛苦替代心理上的悲痛,直到后来经过药物治疗才慢慢康复。

宋建平最终是刑满释放,在服刑期间,他没有减过一天刑。

2012年夏天,我在监狱的办公室里突然接到宋建平打来的电话:“于队,我老婆又怀上了!”他还告诉我,他在老家县城开了个豆浆店,生意还可以,热情邀请我有空去玩。

监狱警察与刑满释放的犯人很难成为朋友,一般情况下,犯人出狱以后,很少与管教人员联系,管教人员也很少去看望他们。宋建平的情况有些特别,我想去看看这对夫妻现在过得怎么样。

过了几天,我找了个时间,特地去了宋建平的豆浆店。宋建平看到我,喜出望外,高兴地喊:“啊,于队来了!”他妻子不在,出去买东西了。正好不是营业时间,我们可以从容地坐下来聊天。

在他那里,我听到了他出狱后发生的一些事。

宋建平出狱后,和妻子一起,四处打听,找到了当年的女青年王娟,那时王娟已经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王娟告诉宋建平,让他以后别来找她了,这些年公检法来的次数,多得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

宋建平听她这样说,就撂下话,他不会放弃,他要去北京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诉,这个事情永远没完。说完就要走,可是王娟却叫住了他。

她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12岁那年,王娟的父母离了婚,法院将王娟的抚养权判给了她父亲。但由于她父亲经济条件不是很好,疼爱女儿的母亲怕女儿吃苦,加上自己开了个服装店,经济条件还算过得去,于是将王娟接到了自己身边。

后来,王娟母亲经人介绍,认识了做生意的张大新。张大新经济条件较好,出手也比较大方。在相处一段时间后,她母亲最终与张大新结了婚,组建了新家。王娟虽然年龄小,但是她自小身高就比同龄孩子要高,16岁的时候,就已经达到了1米65左右。

一天晚上,她母亲因为生意上的事情没有回家。熟睡中的王娟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脱她裤子,被惊醒后的她,发现爬在她身上的人是继父张大新。张大新威胁她,如果敢告诉其他人,就杀了她妈。

因为害怕,她不敢反抗……在那以后,只要她母亲不在,张大新都会进入她的房间。

那几年她的遭遇她没有办法告诉别人,她写过遗书,想一个人悄悄离开这个世界,因为对于她来说,世界是黑色的,没有任何希望。

因为身心受害,她越来越沉默寡言,学习成绩也一度滑坡,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

一天,她继父张大新找到了她,让她帮忙办件事,并且承诺办完这件事后他再也不碰她。张大新告诉她,因为自己做生意资金短缺,就向社会上的“朋友”借了高利贷周转,最后生意赔了,借的钱也就还不上了。债主对张大新说,听说王娟在李洪吉夫妇店里上班,只要帮他办成一件事,这些钱就可以一笔勾销。王娟虽然不愿意,但还是答应了,因为她想摆脱张大新。

当天,李洪吉打电话约宋建平去店里谈业务,王娟在三楼与宋建平偶遇,都是债主安排的。而过三天再报案,就是故意要造成一些证据的缺失。

“那人是个KTV老板。”最后,王娟告诉宋建平,她与债主见过一次面,是张大新带她去的,债主亲自交代了她需要做什么。张大新对债主很客气,一口一个“胡总”很亲热。

宋建平一下明白了,这么多年,自己得罪过的KTV老板只有一个,就是他多年前为了帮朋友出头而捅了一刀的那个人。那人也姓胡,再一细问长相,都对上了。原来这就是KTV老板为了报复他,专门给他设计的圈套。

他不甘心,求王娟帮她澄清一切,还自己一个公道。王娟却说,她之所以说出这些,是觉得从良心上对不起宋建平,几年来她一直在内疚和痛苦中度过。但如果要她作证,她做不到,因为那样她的家庭就毁了。

宋建平最终决定不申诉了,好好过日子。他说如果不是当年捅了别人,也不会有后来那些事。

在亲戚帮助下,他开始给宾馆饭店送菜,收入还可以,但是他有点不太甘心。正好他们那个街道改建食品街,他就和妻子商量,决定开店。他在街道上申请了一个店面卖豆浆,又到工商局申请了营业执照。

他每天早上3点起床,自己磨豆浆,店门前卖2桶,另2桶被人家包了去。店铺门口还租给别人卖早点,这里300块,那里500块,可以赚点租金回来。

宋建平说,自己每天净收入200多块,一个月收入六七千块,生意还可以。“我有个愿望,将来搞得好,就像永和豆浆那样,搞连锁店。”

过了一会儿,他妻子回来了,见了我很高兴,手脚麻利地炒了几个菜,我和宋建平一边喝啤酒一边继续聊天。

看到他们小两口幸福美满的样子,我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作者:晓渡

编辑:沈燕妮

题图:《我们的幸福时光》剧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