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不下去也学不进去了!”靳良在十八岁那年大声告诉自己,但目的其实是让他爸靳国伟听见,然而靳国伟愣是一声不吭,一边把沾满辣椒面的腌萝卜嚼得脆响,一边耐心地扒拉着碗里最后几粒米饭。
“把碗洗了,电吉他发工资再说。”靳国伟把工作服披在身上,转身出门。
18岁那年,从小长在西安最远去过宝鸡的靳良主要做了两件事,先是从高中退学进了技校,接着组建了“千里马乐队”。
让靳良上技校是靳国伟的主意,在琴行交完吉他定金的那个下午,靳国伟蹲在马路牙子上大力吸了一支烟,回忆起早上车间李主任说今年是厂办技校最后一批定向招生,等过两年厂里彻底改制,就会和这些职工子女“一刀切”,到时候进厂只有靠文凭一条路,想到这里,靳国伟起身拍拍裤子,转身走向技校招办,赶在下班前给靳良报上了车工。
只拥有电吉他而没有乐队的年轻人都是痛苦的,就像关云长紧握偃月刀而四顾不见大哥三弟一样——虽然同学们早都做好分配进厂的准备而每天优哉游哉,但靳良还是尽力拉拢了几个同学,搞出了厂区第一支摇滚乐队。
“你说我当年是不是特牛逼?”靳良的QQ名字和头像一直没换——以梦为马,配合这个名字的画面是一个看不出模样的长发青年,站在一片草长莺飞里,就像十年前一样,总让人觉得他会在下一句说出“我去网吧你来不来”或者别的什么。
在一阵寒暄后,我表明了采访意图,接着靳良保持 “正在输入……”的状态许久,然后发出一句“行,你问吧。”于是便有了接下来这段深夜对话摘录:
最近在忙些什么?
瞎忙,才从机加调到铸造,估计过段时间更忙,听说厂里又要恢复一周六天班了。
工资呢?和十年前有的比么?
现在带一个徒弟,每个月能拿五千多,夏天高,六千多,算上年终的话,平均下来一个月七千左右。技校实习那会儿,每个月三百补贴,正式进厂前几年都是八百多一千五的样子,后来统一要求上夜校,考了一个在职文凭,工资才慢慢涨上来。
如今还搞乐队么?
早不玩了,本来我们就缺个键盘,然后那个鼓手在厂里呆了两年不到就去了昆山,之后我们找到一个坐办公室画图纸的,时间更少,还没我们一线的多,又过了半年,贝斯结婚了,我喝完喜酒就把乐队解散了。
你觉得没钱能玩音乐吗?
不能,多多少少都得花钱,起码成本得有。从实习到到组乐队,大家都没什么钱,但又必须租一个远离家属区的大房子排练,还要买功放器,基本上都是一直管家里要钱。
电吉他是我个人的,其他的东西都算大家集资,特别是鼓,鼓的损耗非常大,所以平时鼓手练习都是用一排水桶倒扣在地上,再用一本厚书盖在上面敲。
兴趣爱好和钱是否存在必然关系?
意思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主要都是和音乐有关的兴趣吧,下棋看书看报就另当别论。我们办第一场露天歌友会的时候,几个人想尽办法攒钱,因为这种开销算是日常练习以外的,所以都不敢管家里要,只能给超市开业唱歌,给琴行在家属区贴广告,最后还收了一个儿童音乐培训班的钱,答应他们在每一首歌后面念一遍广告,才算把歌友会搞出来。
你有过梦想么?
梦想就是不上学,买吉他,组乐队,给喜欢的姑娘唱《温柔》,基本上都实现了。但我一直认为梦想都是回忆的时候瞎扯出来的,当时发生的时候肯定不会想这些。
那你有过遗憾吗?
乐队解散,至今遗憾。
如果有机会重组乐队,你还会加入吗?
应该不会,机会其实太多了,比如厂里经常搞一些职工文艺演出,领导都来找我出主意,但我绝对不上台表演,除了一次大合唱比赛没办法……人嘛,不同阶段都有不同的追求,乐队的遗憾就让它留在风中好了。
你认为梦想可以当饭吃吗?
必须不能,有人说过可以么?
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每天快乐吗?
等等,让我想想。
然而20分钟过去了,靳良却始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到头像又变成了灰色,我看了看他的签名,还是若干年前那句 “绝望的音乐人”。
第二天中午,靳良的头像又闪了起来:
昨天晚上我儿子突然醒了,哄完我瞬间就给睡过去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想了想你昨天问的,我觉得我每天都挺快乐的,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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