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的人生污点之一,就是越权赶走了小丫头坠儿。虽说坠儿已被平儿定了偷盗罪,但处理的职权却不在晴雯手里。晴雯是假借了宝玉的名义,行使了职权,并且在行使职权之前,对坠儿实施了体罚,“冷不防欠身一把将她(坠儿)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她手上乱戳”。
坠儿只是怡红院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她的命运,没有多少读者会重视。然而,当我们放大格局去看晴雯和坠儿的命运,我们会发现,她们其实属于同一类人,都是贾府多余的人。她们在怡红院所起的作用,以及命运的转折点,何其相似。
晴雯和坠儿,都因懵懂无知,被人利用当信使。送帕传情,是宝玉和黛玉感情发展过程中一个重要的节点,而替他们传送旧帕的人,是晴雯。
宝玉为什么选择让晴雯去送?原因很简单,晴雯虽然年纪比宝玉大,但心思单纯,在男女之事上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她既没有看出宝玉和黛玉之间超越表兄妹的感情,也理解不了送帕这件事所代表的涵义。
晴雯道:“这又奇了。她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作什么呢?她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宝玉和黛玉都明白,而中间人晴雯不明白,这正是宝玉的目的。这种事,可意会不可言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他才会故意支开袭人而让晴雯去送。
就这样,晴雯莫名其妙地被宝玉当成信使而不自知。
坠儿有过同样的经历。
红玉不小心遗失了手帕,恰好被对她有意的贾芸捡到。贾芸同样利用了懵懂无知的坠儿,用自己的手帕替换了红玉的手帕,而红玉也心知肚明,接受了这份情意。
只有负责传送的坠儿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地给他们当了一回信使。甚至,她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当红玉担心她们的对话被人听了去,坠儿却说:“便是听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
在礼教森严的社会,私相授受是很大的罪名,一旦事发,不但当事人要承受严重的惩罚,就连互相传送的人也难逃罪责。
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抄出惜春的丫头入画藏有“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当入画说明是亲哥哥交给她保管时,负责抄检的凤姐发话了:“这话若果真呢,也倒可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这个可以传递,什么不可以传递。这倒是传递人的不是了。”
今天能给人传帕,下次就可能给人传更露骨的东西。晴雯和坠儿都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也因为不是很守规矩的人,所以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坠儿偷镯的罪名并没有坐实,和晴雯被诬为狐狸精,性质是一样的。平儿丢失了镯子,是因为在雪地里取下了镯子吃鹿肉。而认定是坠儿所偷,却是怡红院的宋妈举报的:“你们这里的宋妈去了,拿着这支镯子,说是小丫头子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的。”
宋妈看见坠儿的这个镯子,便去举报是坠儿偷的,这其实极不严谨。稍微想想,当时吃鹿肉的人群里,并没有坠儿,她没有偷的机会。镯子到她手里,只有一种可能:镯子当时被地掩埋,雪化之后露出来,被坠儿捡到了。
因此,坠儿的罪名应该是捡到东西没有上交却据为己有。虽然这种做法有错,但却与偷盗有本质上的区别。
平儿听到宋妈的举报,既没有听坠儿解释,也没有进行调查,为了保全宝玉的名声,就暗地里给坠儿定了罪,并决定了把她赶出去的命运。
晴雯是坠儿的上级,她不但没有怀疑这个罪名,而且在气愤之时,私自作主,提前对坠儿做出了处理。
晴雯被王夫人撵出去,过程和结果与坠儿极其相似。
晴雯的罪名是“妖精似的东西”,“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
事实上,晴雯既没有勾引宝玉的意图,也没有勾引宝玉的行为,但她“娇妆艳饰语薄言轻”却是真的。这二者之间,很难彻底分清楚,正如坠儿是捡镯还是偷镯,如不认真查访,也是分不清楚的。
正如平儿无心查访坠儿是捡还是偷,王夫人也无心仔细过问晴雯有没有勾引宝玉,她们的目的都只有一个:宝玉的利益至上,其它都是浮云。
所以,晴雯和坠儿有着同样的命运,都是带着并不明确的有罪之身被逐。
在怡红院这个温柔富贵乡,晴雯和坠儿都是多余的人。晴雯和坠儿,为何有着相同的经历和命运?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她们把自己活成了多余的人。
我们知道,曹雪芹先生给人物取名,都不是随意为之,都是有深意的。那么,坠儿这个名字,有何深意?
胭砚斋先生的解释是这样的:“坠儿者,赘儿也。人生天地间已是赘疣,况又生许多冤情孽债,叹。”
坠儿是赘疣之意,这是胭砚斋先生的解释。除此之外,我以为,还有另一重含义:下坠。
贾府的丫头,削尖了脑袋想进怡红院,一是因为待遇好,二是因为宝玉这个主子待丫头特别好。
晴雯和坠儿都属于幸运的人,进了怡红院。然而,她们的命运却是下坠的,而且是一坠到底,因罪被逐。晴雯更因此而丧命。
再来看脂砚斋先生的理解,“赘疣”,也就是多余,其实非常有道理。
什么是多余?就是可有可无,有你不多,无你不少。
晴雯和坠儿在怡红院,都属于“赘疣”,是多余的人。
荣府在贾母的带领下,极其讲排场,人多事少。晴雯出场的次数很多,只有一次是在干正事补裘,其它的时候,都是在玩。要么赌钱,要么嬉闹,要么和宝玉或者丫头们斗气。而补裘也属于锦上添花,不是刚需。
宝玉爱玩,需要玩伴,但他的玩伴很多,晴雯不是唯一,也不是非晴雯不可。所以,当芳官进入怡红院,很快就代替了晴雯的位置,而且因为芳官比晴雯更会玩,而让宝玉更加满意。
所以,在宝玉的玩伴里,晴雯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坠儿虽然是个做粗活的三等丫头,但因为怡红院丫头婆子多,分到她头上的活也很少。正因为如此,她才有时间到处跑,于是成为了贾芸和红玉的传帕人。
书中对坠儿的描写不多,但有一点可以证明她在怡红院的多余。
第五十二回,坠儿被晴雯撵了出去,直到第六十回,柳五儿想进怡红院,芳官给她打包票:“我听见屋里正经还少两个人的窝儿,并没补上。一个是红玉的,琏二奶奶要了去,还没给人来,一个是坠儿的,也还没补。如今要你一个也不算过分。”走了两个粗使丫头,有了两个空缺,这么长时间没补上,并没有影响宝玉的生活质量。
职场人都知道,职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走了一个就需要补上一个。怡红院这两个坑,王夫人和凤姐都没想到要补上,说明怡红院不缺干活的人,倒是闲人很多。
这就是曹雪芹先生塑造坠儿这个人物的目的,用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晴雯。作为下人的晴雯,原本前途光明,但自甘下坠堕落,活成了多余的人。她“心比天高”,以为自己爬到了下人的最顶端,却不知道,她的命运就和坠儿一样。她可以赶走坠儿,主子也可以赶走她,因为她们都是多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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