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如竟没有炬火
我便是唯一的光”
从学前班开始打游戏，接触《英雄联盟》后一发不可收拾，先后夺得多个城市联赛的第一、二名，春马用十几年的时间，从一个成绩急剧下滑的“网瘾少年”，变成了很多男孩子的偶像——职业战队中单选手。
但职业选手的训练强度和方式完全超出他的想象。在战队里，他目睹了队员穿着纸尿裤，一天训练十五六个小时，也明白了“爱好”和“工作”的根本区别——职业战队不需要单打独斗的的高手，高压状态下，个体很容易沦为听从指挥的工具人。
一个“网瘾少年”的职业出路可以是什么？
以下是春马的讲述。
讲述者｜春马
编辑｜水心 糖果
每天训练十五六小时，月入五六千进入二级联赛职业战队训练室的第一天，我就被眼前的阵势惊住了。
屋子里沉闷压抑，每个电脑屏幕前都是20岁上下的小伙子，都挺瘦，驼着背蜷在皮椅上，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两眼盯着屏幕，眼下一片青黑，双手不停敲击键盘。
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味道，只是来不及深究到底是什么东西散发出来的，我就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很快也变成一尊雕塑，投入疯狂且重复的练习中。
进入职业战队后，春马一度非常不适应
我以前是挺自负的一个人。打了十来年游戏，在内蒙那边，你只要在网吧一提我，大家都知道有我这么一号人。
可是，在这个更大型更专业的俱乐部里，每个队员都曾是小地方都佼佼者，所有人都特别自信、特别澎湃。在这样一个全员职业选手都环境里，我经常觉得自己真的狗屁都不是。
我发现，大多数南方的小孩都很有天赋，作战技巧和团队配合能力非常强。
天分比不过，在后天努力我也很难望其项背。俱乐部的管理十分严格。队里有训练绩效，每天练了多少局都要打卡记录。为了完成绩效，很多队友都特别刻苦，俱乐部每天训练时间是14到16个小时，但有人每天都不回去睡觉，实在累得不行了就在桌上趴会儿，醒来后继续练习。
那段日子里，我经常顾不上洗漱，脱了衣服倒头就睡，第二天感觉怎么都睡不醒，想多睡会儿觉。但只要一听到队友起床的动静，我就不敢松懈，急忙从床上弹起来也冲到电脑前。
更让我意外的是，很多队友竟然都穿着纸尿裤。他们跟我说，打游戏时间长了，人就会变得很慵懒，半步也不想走，穿上纸尿裤，一坐一整天，特别方便。
这实在有点超出我的接受程度，我害怕自己习惯了那种大小便失禁的感觉，害怕一旦穿了，我就再也脱不下来了。
春马与队友参与比赛
十来年的打游戏经历并没有给我太多加持，在训练中，我经常感到非常吃力。
以前我一直是偏向于做单线任务，选适合自己的角色，适合自己的打法，只要能拿下人头，以后就可以继续这个打法。可是打职业不是单兵作战，它更侧重团队配合，所以你就得服从教练的通盘考虑和战术安排，教练说让你练习什么人物、什么打法、怎么配合其他人，你就得照做。可有时候，你练它就是练不会，就是不如你自己爱玩的那些英雄强。
除此之前，你还得背会一些东西，比如什么时间出一些buff龙刷新，打到20分钟需要做什么，都是有战术安排的。在职业战队，未必需要你自己的能力有多强，只要战术得当，你能把安排给你的任务做到位就可以。但是如果你没有严格执行教练但战术安排，即使这场比赛你拿了很多人头，最后团队也取得了胜利，还是会被教练痛批。
每天都在同一间屋子里，玩同样的地图，听从相近的指令，这里培养的似乎不是有独立思维的高手，更像是一个个听从指挥的工具人。
明明我们是真实的人，但活得像没有思维的NPC。
曾在家乡电竞圈风光无二的春马加入战队后却走入了职业低谷
进队一个多月，我跟着大家去参加了一次比赛，结果被人家打爆了。被教练骂，周围也没有认识的朋友，压力都堆在心里，特别特别想家。
为了留住人才，教练经常会给我们打鸡血，说打得好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打得好了就去LPL（英雄联盟职业联赛），努努力，以后有几百万、几千万的代言费等着你。
可是真实情况是，我以华北区第一的成绩进入，我每个月到手工资只有五六千元。
我对俱乐部的一切都不适应，打了两三个月，成绩一直不理想。为了留在电竞圈，我甚至降级到打辅助的位置，又打了陪练，最后七八个月后，俱乐部和我解除了合同。
离开战队的那一天，我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没有什么告别仪式，我提着走出门时，转身看留在屋子的人，仍在为着那个电竞梦，不分昼夜地训练。
“网瘾少年”的梦我被职业赛队挖掘并不是意外。
读学前班时，我就开始玩那种插卡带的游戏。小学四五年级时，大我三岁的哥哥带着我偷偷去黑网吧玩《大话西游》，从此走上了“网瘾少年”的路。
初三的时候，周边的人都在玩《CF》《地下城勇士》这些游戏，但我迷上了《英雄联盟》。后来家里买了电脑，我就不用再跑去黑网吧，整天宅在家里研究打法。
我觉得这个游戏特别适合我，简直把我的优势展现到了极致。当时在老家，一二赛季Rock积分，我打到两千三四，在包头市排前两名。我还参加了其他城市的多场比赛，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
我加了很多打手群，给人当代练赚钱。有人给派单子，然后我就去带他打、帮他上分。当时上学的时候，我基本上不和家里面要生活费，自己也挺有成就感，周边的人把我当成明星。
春马曾是家乡很多男孩心中的偶像
可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玩游戏耽误了我的学业，导致成绩一落千丈。我读小学在班里能排前三名，在初中跌到了中等水平，高中就沦为“吊车尾”。
高中最差的一次成绩，全班四十多人，我考了班里倒数第二。试卷发下来，只写上名字，直接交空白试卷。一来是确实不太会答，更重要的是跟老师赌气，因为他老是说我打游戏毁了自己。
我妈妈在鄂尔多斯工作，在家里待的时间不长，管我的时间比较少。我爸人又比较温和，也管得不多。我舅妈是开英语补习班的，当时经常给我辅导作业。但我心不在焉，怎么也学不进去。为了不想上专科，最后拼命努力考了个西安的一所三本院校。
从以前的尖子生，沦为学工商管理的三本生，家人气坏了，骂我玩物丧志，不务正业。“打游戏你玩玩可以，怎么用来赚钱。”我天天被我爷爷念叨，用内蒙话骂我“讨吃货”，就是废物的意思。
但是我们当地很多小孩都特喜欢我，我进了职业战队后甚至很多人把我当偶像，说也想像我一样，进职业战队，靠打游戏赚钱。
这种想法其实在很多喜欢打游戏的男孩中特别常见。以前我会觉得，想法挺好啊，试试呗。但经过了在职业战队那七八个月的训练，身边再有小孩想走这条路的时候，我都会劝他们慎重。
当爱好成为工作电竞职业生涯其实特别短，有时候辉煌起来能辉煌几年，辉煌不起来，有时候一个月就结束了。我有个朋友也进了职业比赛的战队，只待了一个月，回来直接放弃游戏。
那些穿纸尿裤的朋友，有的后来也离开了俱乐部，退役后找不到工作、啃老的比比皆是。他们那么刻苦训练，也没能熬出头，到头来依然默默无闻。
也有极少数人成功成为了头部选手，搭上头部战队的“大船”。我的一个老乡，他目前在EDG服役，在一线联赛打比赛。但即使这样，也没有赚很多，一个月一两万，代言费包括赞助都是给到公司手上，他自己只能拿一点点分成。
更重要的是，职业选手的训练方式、训练强度、训练目前是很多业余爱好者完全无法想象的。也不是说，你平时自己玩得好，去打比赛成就就能好，前者只是兴趣，后者意味着一份高压工作。
有一次，老家有个小孩的家长找到我，说我小孩游戏打得好，打《王者荣耀》四五十颗星，想去打职业。
趁那个小孩放假，我专门带他到职业战队玩了一个月，他在那里特别痛苦，完全无法接受那种工作模式，跟我说以后还是把打游戏当爱好吧，然后就回去老老实实读书了。
春马带队参与比赛
从职业战队出来后，为了生计，我还在职业技术学院当过电竞老师。
很多技术学院开设电竞专业，包装得神乎其神，实质就是计算机专业，毕业证上写的也是计算机专业学位。技术学校会拉一些职业战队进校园，带孩子玩上两天，让孩子觉得有机成为职业选手，制造一种假象。
除了上语、数、外这些课程，其余时间都是泡在电脑前，看一些技术指导视频、训练视频，和在家自学没什么区别。但学费特别贵，特别烧钱。
很多孩子毕业后转型做了游戏剪辑、游戏策划，也有孩子尝试去职业战队，一年熬下来无人问津，受到了社会的毒打，接受自己不适合玩电竞的现实后黯然离去，绕了个圈子，最终还是转向做动画、剪辑之类的工作。
春马曾在职业战队担任教练
我经常跟那些孩子们说，职业电竞这条路并不好走，喜欢打游戏可以把它当成爱好，不要天真地把爱好当成职业。要走职业化这条路，光努力不行，还需要天赋。
如果有人跟说我想学电竞，想上电竞的专科，我也绝对不建议。
职业选手的转型之路退役后，我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摸索期。打了十几年游戏，我不得不重新寻找自己的职业路径。
因为以前的代练经验，我先开了家代练工作室，雇几个人做手工代练，每天接单子打十几个小时，从没坑害任何一个买家。
不久我发现，玩手机端的人越来越多，PC端的单子越来越少。且大多数客户需求不是用手工代练，而是用脚本代练。我们只好也跟着转型，也开始尝试做一些线下的游戏教学，挣点生活费。
这段时间我仿佛又回到了战队里，一天玩十几个小时游戏，感觉云里雾里，脑子全是想到今天PK掉了多少人。有时也给自己定目标，今晚要“杀”几百人，或者今晚要助攻多少次。连梦里都是恍惚的，经常梦到自己变成一个英雄，在峡谷之巅各种厮杀。
好景不长，因为平台的缘故，代练业务做了一年就停掉，我盘点了自己手上的客户资源，都是玩游戏的，我就嗅到了新商机。我开始转行去卖客制化键盘、音响、耳机，卖得挺好，甚至与一些学校合作，给他们定制耳机。
春马在环球影城的工作中找到了新的乐趣
后来，我又得到了环球影城的工作机会，负责舞台制作的灯光音效，上四天休三天，还顺带免费游玩环球影城的福利，其他时间在工作室继续做客制化产品，经营自己的品牌。偶尔接到代练业务，就直接推给朋友去做。
总体来说，我对现在的状态很满意，很有成就感，很舒服。在环球影城的工作得到了晋升，也没有影响到自己工作室的内容。
2019年我给自己买了套房，2020年给父母买了一套。老家的房子不贵，单价一万元左右。自己这几年的努力，还是要回馈给父母。
春马找到了新生活
尽管退役已有好几年，但我也没有完全跟游戏说byebye，偶尔还是会跟朋友打下匹配赛。小时候和发小们一起打游戏的时候，我的得失心特别重。今天一下午打五局，五局就要百分百胜。如果输给了别人，我就会特别不开心。觉得他们水平和我不在一个层次，玩不到一块，还会直接表达出来。
但现在对我来说，打游戏就是为了和兄弟们一起快乐下，瞎玩嘛，输赢哪有那么重要。你要让我一个人去玩，我就觉得，没意思，快算了，浪费我的时间。
有时候我也会关注下大家现在对电竞的讨论。很多人在争执说这到底是不是一项运动。我觉得它当然是一项运动，它需要大量的体能储备，考验选手的反应速度、策略，这些和传统的体育运动是一脉相承的，它应该被纳入到正式的世界比赛、体育运动项目中。这个行业虽然比较小众化，但值得被尊重。
我从未后悔把自己人生最宝贵的一段时间贡献给了游戏，但也始终认为，坚定地离开那个圈子是正确的决定。我真心祝愿电竞行业能够吸纳人才、良性发展，也希望全社会能够准确认识、客观评价它，避免很多年轻的孩子误入其中。毕竟，一个新兴行业想要发展，平视，祛魅，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本文为真实故事，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春马为化名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