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家,也得吃饭。电视里的专家们成天强调“免疫力”,因为医学证实免疫力才是抗击战胜新冠病毒肺炎的天敌。这免疫力该有三成来自饮食,所以不吃不行,吃得马虎更不行。只是,一个人的饭菜比两个人的更难做,多了吃不完,少了没滋味。此时,我想起了一道绝妙好菜:“腊味合蒸”。
这道菜可多可少,可俭可奢,工序简单,毫不费力。
腊货是早在放进冰箱前就已剁成了方寸块状,分袋装好了的。此时,只要每样里头挑上几块,填满那只老兰花笨拙的粗瓷碗,放进蒸锅,点火开蒸便好了。不一会儿,蒸锅里的水噗咯咯响了起来,热腾腾的水蒸汽开始从锅盖四周冒出来。你且不用去管它,尽可以偷你的懒,或者读书、写字、画画儿。半时三刻,准有香味扑鼻而来,那是一种夹杂着动物油脂和柴木烟火的香味。慢慢地,慢慢地在屋子里氤氲开去,缭绕迂回,渐渐地让你开始魂不守舍,馋涎欲滴。此时,你再淘上一碗米,放入蒸锅另一层,再过一个半时三刻,精美的个人套餐浑然天成。
待稍凉,端上桌。那个老兰花粗笨的瓷碗里已蒸出明晃晃小半碗油来,腊肉们闪着略带橙色的透亮,像一块块油性极好,水头超足的黄龙玉,又用一种浓烈的柴火熏香诱惑着你;那些腊鱼块一改干瘪焦黄,硬纸板似的状态变得饱满滋润,皮韧肉细;鸭块更是皮色鲜亮,肉质柔和。满满的一碗香喷喷的腊味合蒸,无论你从哪里下手,夹上一块放入口中,那肉,油而不腻;那鱼,紧而不柴;那鸭,劲而不硬。狠狠地咬上一口,香软嫩鲜,块块沁人心脾,口口唇齿留香,令人禁不住大块朵颐,胃口全开。
我吃着就想,也许这腊味天生就该合在一起蒸才好吃。那腊鸭腊鱼没油,食之太涩:那腊肉油又太厚,啖之嫌腻。无论单蒸哪一种,都会让人感觉美中不足,浪费了食材,辜负了那一份柴头罨烟熏制的等待与耐心。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寄居在外婆家。母亲总会在快过年的时候,抱上一大捆用牛皮纸包裹的腊鱼,笑着出现在外婆家的堂屋门口。三天之后,母亲又必定会在堂屋门口消失。悠长的思念不仅仅是夜空中阴晴圆缺的明月光,更寄托在那一日三餐,外祖母为我细心地去刺掰碎在饭碗中的腊鱼里。六年后,我回到了母亲身旁,除了尽情享受温情的母爱,便是目睹了每年冬天,母亲腌熏腊鱼的艰辛过程。
母亲身材瘦小,约一米五五的个子。她喜欢林黛玉,《红楼梦》是她一生的心头好。但在那个“战天斗地”、“备战备荒”的年代,母亲只能收起风花雪月,学起英姿飒爽。父亲身体不好,母亲除了工作,照顾老爸,还要负责我们兄妹仨的吃喝拉撒睡。无论生活多么艰辛,从不见她抱怨。她省吃俭用,每年冬天必定熏制百十来斤腊鱼,除了留下很少一部分自家吃,其余的都会送往外婆家。
母亲说外婆家人口多,那地方鱼又少,不像咱岳阳是鱼米之乡。
母亲总会在每年立冬后的数个周末,陆续买鱼拖回家,全是上好的草鱼,足有七八上十斤一条。每一次,我亲爱的母亲顶着严寒,在冰冷刺骨的水里剖鱼、洗鱼。一双手冻得麻木通红,她甚至没有足够的力气去剖开大鱼的头。我们三兄妹拿起斧子,轮番帮着使劲敲打她手扶着的、架在鱼头骨上的那把刀的刀背,直至将鱼头锤开。将鱼剖完洗净,母亲就用铁丝将鱼儿挂起来沥水。半晌后,我们搬来大木脚盆,看着她将白花花的盐抹在鱼儿们身上。母亲笑盈盈看着围在木盆旁的我们,眼睛里闪着温柔如水的光芒。腌完鱼,她会用剁辣椒给我们煮一锅美味的鱼杂,吃得我们心花怒放。
接下来的三天,趁着难得的冬日里上好的晴天,清晨,母亲会在屋门口架起晒衣的竹篙,把鱼儿们挂出来晾晒。到了周末,她借来一个大腰浑圆的无底铁皮桶,在端出的烤火的碳盆里,用树枝柴棍将火点燃,盖上一层厚厚的锯木屑。待木屑扑灭明火冒出青烟,母亲才将大铁桶罩于碳盆周围。铁桶上方的口子用小竹棍横竖摆成网格状,再将晾晒好的鱼儿放上去,盖上几只厚厚的麻袋,用铁丝将麻袋的边沿紧紧地箍在铁桶腰上,耐心地等待。每隔十几分钟观察一次,怕桶起明火,把鱼烧焦。到了中午,再加一次锯木屑,将鱼儿翻个边,箍好麻袋继续。差不多傍晚时分,那鱼经过一天的烟熏火烤,焦黄透油,香味十足,这腊鱼才算是做好了。等到过年的时候,母亲就用牛皮纸将腊鱼捆好打包,再坐上八九个小时的火车,然后抱起它们,微笑着站在外婆家的堂屋门口。
......
这些琐碎的关于腊味的故事与那些经年久远的时光,我以为都会在岁月里风干记忆。没想到,一碗腊味合蒸就会让人不经意地彻底想起。
或许,生活正如这碗合蒸的腊味,即便裹满了岁月的烟雨风霜,依然会在内心深处活色生香。不柴不腻,不腐不烂。嚼之有味,思之悠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