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有山水诗,词则很少有纯粹写自然景色、模山范水之作。但词人如果心情好,有闲情雅致,亦未尝不可以词体来赏景,写出别具野趣、另有风味的自然山水景物之作的。

辛弃疾既是豪杰也是文士,既是忠义奋发之士,也是热爱生活之人,他既有认真严肃面对生命的态度,也很幽默风趣,他喜爱与亲友来往,也喜欢独自品味生活,一个人徜徉在自然之中,欣赏山水田园的乐趣。我们来看他早期的一首小词《霜天晓角·旅兴》:

吴头楚尾,一棹人千里。休说旧愁新恨,长亭树、今如此。

宦游吾倦矣,玉人留我醉。明日落花寒食,得且住、为佳耳。

南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稼轩三十九岁那年的春天,他由隆兴知府兼江西安抚使任上被诏令入京,为大理寺少卿。在离开隆兴(江西南昌)赴临安的旅途中,作了这首词。词题所谓“旅兴”,是指旅途中即兴而作。

辛弃疾描写景物的诗,辛弃疾两首写景的佳作(1)

词人坐船顺流而下,看见沿途风光,颇有感触,而且对于宦游生活已有些厌倦,希望得到美人留醉,暂时可稍稍放松心情。

词的开头两句,“吴头楚尾,一棹人千里”,是说急流放舟,瞬息千里。江西一带位于古时候吴国的上游、楚国的下游,故称“吴头楚尾”。“棹”,是长桨的意思。“一棹人千里”,是说长桨一举,人就被送到千里之外了,极言水流之速、舟行之快。起笔两句点明行旅之地和别离的情事。

眼看江水急速地流动,不觉感叹岁月之飘忽。“休说旧愁新恨,长亭树、今如此”,不用说往日的忧愁和新添的怅恨,看长亭边的大树已经长成今天的样子了。《世说新语·言语》篇记载东晋桓温北征途中见到自己往年种植的柳树都长得很粗大,“慨言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这里化用桓温的话:“木犹如此,人何以堪!”“长亭”,古时路上每十里一长亭供行人休憩。这里点出“长亭树”,正应合离别之事。两个意象合并起来是说,我们不要再说什么新愁旧恨了,因各种离合聚散而感伤时光飞逝、年华虚度,你看像那无情的树不也烙下岁月的痕迹,见证了人世的沧桑变幻?

辛弃疾描写景物的诗,辛弃疾两首写景的佳作(2)

稼轩此时已经三十九岁,南归也已经有十六七年了,这些年间职务频繁调动,抗金复国的壮志一直不能实现。而这趟旅程,乘船行于江面上,更会有飘荡无根之感,所以就有了停下来的想法。

下片说“宦游吾倦矣,玉人留我醉”,我已经厌倦了宦游生活,幸好有美人留我举杯共醉。然后说,“明日落花寒食,得且住、为佳耳”,意谓明天是寒食节,落花飘零,能暂且住下来为好。这里因为时逢寒食,信手拈来用晋代无名氏的帖中语:“天气殊未佳,汝定成行否?寒食近,且住为佳尔。”稼轩词说,“得且住、为佳耳”,能稍稍停歇下来,那就最好不过了。以散文的句法入词,笔调语气间别具雅趣。

词的下片先以“吾倦矣”领起,既对上片时空流转之感叹做出反应,也使希望玉人留醉的念头显得合理。最后三句语调变得轻缓,显示出心情暂时好转了。能驱使笔法行走如此,文情笔意由抑而扬,在这跌宕之间,可见稼轩心中仍有转化情绪的余裕,仍有着希望寻得安顿的心。

辛弃疾描写景物的诗,辛弃疾两首写景的佳作(3)

后来稼轩被弹劾落职,从宋孝宗淳熙九年至宋光宗绍熙二年,四十三至五十二岁这十年间,他退隐上饶带湖,过着与松竹为友、同花鸟结伴的村居生活。刚开始时稼轩心里还是有些不平,表现在词中便常有愤恨悲慨之语,但日子久了,朝夕与山水自然接近,豪杰之气渐减,而名士洒脱的情味益增,便能逐渐品赏生活,发现各种佳兴妙趣。我们来看他这时期的一首纯写景的词《鹧鸪天·黄沙道中即事》:

句里春风正剪裁,溪山一片画图开。轻鸥自趁虚船去,荒犬还迎野妇回。

松共竹,翠成堆,要擎残雪斗疏梅。乱鸦毕竟无才思,时把琼瑶蹴下来。

黄沙,即黄沙岭,在江西上饶的西面。《上饶县志》说:“黄沙岭在县西四十里乾元乡,高约十五丈。”稼轩住在带湖的时候,常常经过这里。这首词写初春时走在黄沙道中所见的景象。“即事”,指眼前的事物。后文人因景有感而作诗词,常以“即事”为题目。

辛弃疾描写景物的诗,辛弃疾两首写景的佳作(4)

词的首两句,“句里春风正剪裁,溪山一片画图开”,他说正在构思着关于春天的诗句,如画的山水突然展现在我眼前。作者写自己正在构思为诗,意欲把春风带来的美感写入诗词中,眼前即出现一片溪山,好像刚打开的图画一般。贺知章《咏柳》诗说:“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是说春风如剪刀裁出细细的柳叶。这首词的第一句可能承袭贺诗,那么这一句亦可解释为春风就像能工巧匠,“剪裁”出如诗一般的美景来。果然真的诗中有画,“溪山一片画图开”,这“画图”便是春风“剪裁”的结果。不管怎样,起首这两句就是概说溪山初春的全景,先铺垫好一片画幅,再慢慢点染。

轻鸥自趁虚船去,荒犬还迎野妇回”,这两句勾画出两个片段的画面:轻灵的鸥鸟伴随着虚空的船飞去,荒村的家犬迎接着农家妇人归来。这幅画面呈现出山水乡村的自然纯朴的风情。上下两句兼顾到溪山两处,而且一自在一温馨,一去一回,对仗工整,却又充满着生动的意趣,让人如见其景,如闻其声,十分逼真。

上片总写溪山如诗如画,又分别勾画出溪上和山村的情景,笔调雅致又自然,景色布置,浓淡远近,相当有层次。下片则集中写松、竹、梅在残雪中的景象。

辛弃疾描写景物的诗,辛弃疾两首写景的佳作(5)

松共竹,翠成堆,要擎残雪斗疏梅”,是说松树和竹子交错丛生,远处看,青翠成堆,它们托举着残雪,好像要与旁边刚开的梅花争艳斗美。松、竹、梅是“岁寒三友”,初春时节,春寒料峭,松、竹枝叶上的残雪尚未完全融化,它们靠着残留的积雪的那一点白,就想与稀疏的几点白梅争妍,这景象构思新颖,十分有趣味。

松竹那么努力地撑着这格局,没料到却被乌鸦给破坏掉了,真是大煞风景。“乱鸦毕竟无才思,时把琼瑶蹴下来”,他说纷乱的乌鸦实在毫无才思,没有情趣,不时把松竹上晶莹洁白像琼瑶似的残雪踩踏下来。这里“松竹”的“擎”与乱鸦之“蹴”,一往上举一往下踏,相反相成,相映成趣,用拟人化的笔调,写来别有张力和趣味。

稼轩词一向善于操作表情,使情境跃然纸上,充满了灵动的气息,十分有感染力。这首词全是写景,但多处用了动词,如“剪裁”“开”“趁去”“迎回”“擎斗”“蹴下”等,使得画面以动态的方式来呈现,如动画一般地显示出空间的推进变化,由远而近,由大景到小景,物像疏密相衬,镜头的运作十分自然,加上语调随景物的情态而转变,形成缓急不一的节奏,读来亦十分有趣致和韵味。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细细品味此词,除了看见词中有画,我们应该可以体会到画中的情。稼轩写出了山水花鸟的佳景带给人的雅兴,如在目前,声色可见可闻,他的情致、清赏之趣,自在其中。

辛弃疾描写景物的诗,辛弃疾两首写景的佳作(6)

稼轩闲居带湖、铅山,写了不少充满野趣、清新自然的词篇,都值得细细品味。词在稼轩手中拓宽了它的写作内容,注入了更多样的情理意趣。词乃抒情之体,既可抒悲情、豪情,也可抒闲情与欢情。稼轩词情的天地如此宽阔,情思深挚,趣味横生,乃源于他热爱人生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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