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听到有人说，人的一生有三大幸事：虚惊一场，久别重逢，失而复得。
这三件事之所以能称为“幸事”，本质上在于要实现的难度系数太高而运气成分极大。
在西安上大学时，一次电脑被偷的经历，让我对这句话有了更深刻的体悟。整个过程中夹杂着痛苦、委屈和无助，以及幼稚、天真和无知，这一切汇集在一起，就像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我脸上，使我相信，一个人是可以在一夜之间成长起来的。
1
外宿
大二下学期，因为要备考资格证，我在学校外面租了一间民房并搬了出去。
我住的院子在村子中间，临街的是两间平房，一半用作大门，另一半作为门面房租给了一位卖煤气的大叔。从大门进去后，竖对着一整排平房，有五个房间和一个卫生间。最里面是一栋二层楼房，一楼住着房东老太太和她正在上中学的孙女，二楼大部分时间空着。
▲西安的城中村 图源网络，与本文无关
我的房间就在院子里的一排平房里，面积20平米左右。一张小床，一张老旧桌子和一把椅子，一个满是灰尘的歪吊扇，外加一个简易深蓝色布衣柜，这就是当时房间的全部家当。房费每月150元，电费每度1元，网费每月30，自来水免费。现在看起来简陋寒酸的配置，对于当时亟需这样一个带院子、采光好、又安静的小屋的学生来说，已经很知足了。
刚搬进去的时候，院子里除了房东祖孙二人和送煤气的大叔之外，还住着一位30岁左右的年轻老师，在周边某个大学代课，属于外聘，每周有两三天的时间住在这里。第二个月，又搬进来了一位中年大叔。他刚来西安，花了2000多块钱弄了一辆二手的手推餐车，先卖炒细面，生意不好后又开始卖神龙架小土豆。
▲神龙架小土豆 图源网络
大家住在一个院子里，没过多久就熟悉了，相互之间非常融洽。房东老太太为了方便，还给我们每个人都起了外号。她叫我“学生”，称呼那位老师叫“先生”。另外两位大叔，根据他们的职业，分别叫“煤气”和“洋芋”。
2
被偷
我住的村子周围坐落着好几所大学。村里除了原住居民，还聚集着大量的外来人口，包括小商小贩、打工者和无业游民等等，当然还有和我一样外宿的学生。各种人有数万之多，鱼龙混杂。
刚搬过去的时候，我也曾认真考虑过安全问题，将贵重物品放在学校宿舍，包括我开学前花5000多块钱新买的笔记本电脑。但是时间一长，我的警惕性逐渐下降，再加上使用电脑的频率增加，所以我开始带着电脑去外边住。
现在回想起来，懊悔不已。
我清楚记得，电脑被偷的那天是5月6日。那天是星期二，我晚上7点到9点有课，出发前心里还在犹豫要不要带上电脑，最后决定不带，因为两个小时的课结束后马上就能回来。我临走之前，将装有电脑和充电线的电脑包藏在了床上靠墙的角落，又把被子和枕头压在了上面。
晚上九点半左右回到住处，开门的时候，发现镶嵌在木门上的锁片有轻微松动的迹象，在一种不祥预感的支配下，我迅速用钥匙开门进入了房间。
▲老式挂锁由锁片、挂钩和锁三部门组成，当时用的门锁就是这样子 图源网络
开灯后看到房间一切如旧，我心里稍感平静。随即爬上床，揭开墙角的被子和枕头一看，电脑不见了。
我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心脏狂跳。我努力说服自己，可能是我记错了，电脑是不是放到了房间的其他地方。于是我迅速爬到床上，抖开叠好的被子，在床和墙壁的缝隙以及床底下反复搜寻，紧接着又把房间能放东西的地方挨个儿翻了一遍，全都一所所获。
我坐在椅子上，口干舌燥，身体在微微发抖。我又去检查了一下门锁，这才发现，用三个螺丝钉固定在门上的锁片被人撬开后又塞了回去。
3
报警
确定电脑失窃之后，我第一时间拨打了110报警。
民警让我在村口等候，在此期间我又给我同学打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一辆警车开到了村口。在确认报警的人是我后，两位警官让我上车，要拉我一起去现场。我当时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坐上警车，无异于“游街示众”。我告诉民警，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可以在前面给你们带路。没等民警同意，我一路小跑到了最前面，警车则在后面缓缓地跟着。
村口离我住的院子不到500米，往前直走再拐个弯儿就到了。
到了我的房间，两位民警分工明确，一位仔细检查案发现场，并详细询问情况。另一位用手机负责拍照并作记录。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
在此期间，住我隔壁的“洋芋”大叔也告诉民警，说他刚从外面回来，进入房间后发现，压在褥子底下的100多块零钱不见了，他认为小偷可能是从门上面的窗户翻进去的，因为门锁完好无损。于是民警又顺带检查了他的房间并做了记录。
临走时，两位民警看我非常着急，一再嘱咐我要看管好自己的财物，并让我耐心等候，一有消息会及时通知我。听到民警的话，我心里踏实了不少。
送民警出来的时候，大门口警车周围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当时的情形，像极了鲁迅在小说《药》中描写的老栓为了给小栓治病去买人血馒头时碰见的吃瓜群众——
“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
4
分析
晚上11点多，回到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小房间，打开昏暗的台灯，一个人斜躺在床沿上，真想大哭一场，既有对自己大意的悔恨，又有对盗贼的切齿之恨，更多的是对民警能帮我找回电脑的期待。
不一会儿，我同学骑车来找我。听完我的讲述，他站在门口，用手指着被撬开的锁片，来了一句：“刚才警察有没有碰这个？”
我一愣，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肯定检查了啊。”
“检查的时候有没有戴白手套？”他追问。
“没有。”
“那完蛋了，这上面小偷的指纹被破坏掉了”，他失望地说。
我瞬间恍然大悟。小偷撬开我的门锁，或许会留下指纹，如果能提取到上面的指纹，再找可疑人物一比对，这不就水落石出了？
忍痛排除掉指纹破案的可能性后，他进屋坐在椅子上，我斜靠在揉成一团的被子上，我俩就这样热火朝天地分析起了案情。他的侦探知识来自于TVB的《法证先锋》和《洗冤录》，而我则以福尔摩斯、神探狄仁杰和大宋提刑官为破案启蒙。我们详细分析了整个经过，最后排除了外人作案的可能，将目光锁定在了熟人身上。最后一致认为：住在我隔壁的“洋芋”大叔作案的可能性最大。
▲《法证先锋》海报 图源网络
我俩的理由有一大堆，总结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我只丢了电脑，抽屉里的相机、现金和手机都在，证明小偷是专门冲着电脑来的，很可能是熟人。第二，知道我有电脑的人很少，“洋芋”算一个，他之前还来我房间看过电脑。第三，平时“洋芋”每天都出摊，但是今天却没有，这非常反常。第四，“洋芋”在回答民警问题以及和我说话的时候，神态和语气很不自然。第五，“洋芋”缺钱，他曾向隔壁的老师借过钱。
现在回想起这一段分析，只觉得惭愧和可笑，我们的理由虽多，但没有一条过硬的直接证据。我俩不知从哪儿来的自信和勇气，竟然以电视剧中虚构情节来应对如此残酷真实的现实情况，学生时代思想的单纯自由和心性的天真烂漫，可见一斑。
十二点多送走了我同学。在返回小院的路上，我依然亢奋不已，决定把我们的最新发现及时告诉民警。接电话的还是刚才的民警，解释清楚身份后，我用激动而颤抖的语气说：“我怀疑是住在我隔壁的那个人偷了我电脑，你们要不要查一下他？”
民警显然比我冷静得多，他说：“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你先别着急，我们办案有一个过程。这样吧，你明天上午先过来做一下笔录，剩下的事情你就耐心等候。”
一夜未眠。
终于熬到了天亮，上午的课程枯燥而漫长，十点下课后，趁着换教室的时间，我背着书包跑出学校，打车去了派出所。说明来意后，一位中年民警把我带到了一个房间，倒了一杯水，面对面坐定，一问一答，民警又一次详细询问了我电脑失窃的整个经过，我将昨晚的分析结果也一并说了。但是民警并没有表态，只说他们会继续调查。
5
谈话
当天下午，房东过来找我。
老太太七十多岁，头发花白，声音虽然不大，一口标准的陕西话发音却非常清晰。她慢条斯理地说：“我听旁人说，昨儿黑有一辆警车停在咱屋门口，到底出啥事了么？”
我把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我今儿晌午才回来，昨个去我女子屋了。这贼娃子一看屋里没人，才把你电脑摸走了。”房东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撇清了自己的嫌疑。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昨晚房东确实不在家。她每天早晚烧香拜佛，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是不可能做出这种缺德事儿的。
接着她一脸同情地问：“那派出所的人来了是咋说的？”
“也没说啥，就是过来检查了一下，问了一些情况，让我等消息。”我说。
“噢”，老太太拉长了语气。“我在这个屋里住了二十多年，连一根针都没丢过。咱这院子里头，住的都是老实守本分的人，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给再多的钱我都不让他们住。”
老太太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她的家里安全，住的人也安全，我的电脑是外人偷的，跟她和这个院子的人没关系。原来她是怕我找她赔偿。
当时我根本就没想着让房东赔偿，因为那压根就是不可能的事。我在这儿住，属于临时约定，既没有书面上的租房合同，也没有口头上的权责划分，所以根本就谈不上什么赔偿。
晚上，老太太又过来找我，让我去她家客厅坐会儿。趁着这个机会，我把自己所有关于这件事的分析都告诉了她。最后表示，我想亲自去找“洋芋”问问。
老太太一直低着头听着，没有说话。最后她语重心长的缓缓说道：“我劝你不要去。老人都说，捉贼捉赃，你丢的时候没有把贼当场逮住，过后再去问，谁会认这个事？” 她既没有认同“洋芋”是贼，也没有否认我的分析。
当时被不甘和愤怒支配的我，已经在心里认定洋芋就是小偷，对于她的话根本听不进去。我说：“那这事总不能就这样算了？”
“不这样算了，你还能咋样？你这娃咋这么犟的！”老太太语气严肃了起来，“你还年轻，经历的事太少”，接着老太太给我讲了两件事。
一件事是她年轻的时候，生产队的人怀疑她偷了地里的蔬菜，“当时他们一群人，撵着我，打我骂我，我好几天没敢回屋，但是我自己没偷。”后来她就信了佛。“人一辈子要做善事，只要行得正，站得端，菩萨会保佑他”，她缓缓地说。
第二件事是隔壁她儿子家发生的事。两个女大学生在他家租房住，吃完饭后去上课，忘了关煤气，引起了一场火灾，“开始就给这两个女娃说，不能用煤气，不让做饭，这两个娃不听，偷着买了煤气，结果就出了事了，两台电脑和书，都烧光了。最后两个学生娃一人赔了3000块钱。”
我当时并没有完全明白她的意思。现在回想起来，她的意思很明确，第一件事是说不要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冤枉别人；第二件事是想要告诉我，出了事要自己负责。
6
询问
回到房间后，我又仔细回忆了一遍电脑失窃的整个过程。
我记得当天出门的时候，“煤气”大叔正用铁锅在院子里的水龙头处接水，准备做晚饭，我们还互相打了招呼。他是我离开时还留在院子里唯一的人。
此后两天他一直没有回来过。第三天我实在忍不住了，照着他留在大门口广告牌上的电话给拨了过去。
我说：“叔，你好，我是咱院子里住的那个学生。”
“昂，对对对，我知道。你有啥事？”电话那头的他正在吃饭。
“我放在房间的电脑被人偷了，这事你知道吧？”我说。
“我这两天在外面送货，没回去。你有啥事，你说，你说。”他没有说知道，也没有说不知道。但从语气来看，已经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我小心翼翼地说，“那天晚上我走的时候，咱这个院子里只有你一个人在。我就是想问一下，后来还有没有其他人再来过？”
我的话刚说完，他突然情绪激动，声调明显提高，吼了一句：“我不在！我不知道！”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生这么大的气，他当时明明在院子里，为什么在电话里又矢口否认。
7
作罢
之后的几天，每天都在煎熬中度过。半夜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之下，竟然做出了一个现在看起来非常大胆而又无知的决定：我要去搜查一下“洋芋”的房间。
住在我隔壁的老师，有一把“洋芋”房间的钥匙。他平时和我的关系最好，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之后，他坚决反对。反对的理由也很充分，首先，我现在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其次，就算我有证据，没有当场人赃并获，都不算数。最后，退一步讲，就算是他偷了电脑，早就转手销赃了，不可能藏在房间里。
他的理由合情合理，我无法反驳。但我仍然不甘心，我几次留心从外面查看“洋芋”的房间，有机会路过他房子时，还特意留心看了门上的窗子，发现窗栓完好无损，窗沿和玻璃上有一层厚厚的灰尘，很显然，这个窗子很久没有打开过了。我想起那天晚上“洋芋”给民警说，小偷可能是从门上的窗子进入他的房间，心里已经基本确定他在撒谎。
我把这情况给老师说了。他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很佛系的话，到此为止吧。
.......
电脑一直没有找到。房东当月没有收房租，我以为她给我免了，没想到第二个月又一分不少的要了回去。“煤气”自从那天挂了电话之后，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洋芋”不久后就搬走了，后来在学校门口碰见过几次，没有说话，也没有买他的小土豆。只有那位老师，一直保持着联系，直到我大学毕业。
两个多月后，我搬回了学校。
前几年回学校，还专门故地重游。当年的小院早已被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高达七层的村民自建楼房。站在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年轻大学生，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当年那个令人难忘的五月......
作者：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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