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难逃完整(在劫难逃)(1)

文/段代洪

卓航是无意中碰到那双眼睛的。虽然卓航并没有像猝不及防的掉入某个深坑一样,掉入这个同样深邃的眼神里,但他还是发生了片刻的迷眩,差点忘了词儿。

此时此刻,卓航站在这座城市一家宾馆的宴会大厅,担任着婚礼司仪的角色。这个宾馆有一个很俗的名字:金鑫,然而装修却很别致,也很堂皇,足见宾馆老板真的是有些财大气粗。卓航并不认识身旁这对沉浸在幸福中的人儿。卓航是“浪漫礼仪中心”的签约司仪。迄今为止,卓航已为几百对相识或不相识的新人主持过婚礼。

卓航的主持风格属于典雅型,但也不乏幽默风趣。他几乎跑遍了这座城市所有的宾馆、酒楼,因此也可以算得上小有名气。有不少客户到礼仪中心,点名要卓航为他们作婚礼司仪。卓航当然也不负众望,每次都将婚礼搞得热热闹闹,皆大欢喜。

金鑫宾馆花团锦簇,偌大的餐厅座无虚席。卓航是在安排新郎新娘当众拥吻的时候,发现那双眼睛的。所有的来宾都很兴奋,有的使劲拍手,有的高声叫嚷,甚至有好些来宾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都不想错过这一时刻的精彩。有悠扬的音乐声、有鼎沸的人声、有杯盏的碰撞声,有桌椅挪移的吱呀声,人们在此刻尽情的挥撒着自己的热情,仿佛那站在红地毯上的是昔日抑或未来的“我”。

卓航透过翻腾的人群,发现在餐厅的北窗,那丛苍翠的室内植物旁边,有一个女人,很安静很优雅地坐着。尽管她脸上呈现着一种微微的祝福的笑意,然而,却明显可以感觉到,周遭的一切欢乐和喧嚣,都离她很远,与她毫无关系。那张脸其实很清秀,远远看去,有点像中央二台《生活》栏目的主持人赵琳。卓航一直对赵琳有一种偏喜,好多次,卓航拧开电视机,锁住赵琳的那档节目。他对杂杂碎碎的《生活》内容并不感兴趣,他却喜欢那张脸,喜欢那浅浅的让人心情轻松与愉悦的笑容,以及她温和与安祥的眼神。卓航撞上的那个眼神却与赵琳的不一样,那眼神是远离人间烟火的,很特别,很高贵,却又很深很深,仿佛里面蕴含着许多难以破译的千古之秘。虽然仅仅是一瞬间,卓航却觉得自己再难走出那个眼神编织的玄梦。

卓航后来的主持有些恍惚,但凭着他丰富的经验,还是得心应手的将婚礼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赢得满堂掌声,同时也得到了新郎倌满怀感激送过来的厚厚的红包。

卓航从台上走下来,并未如往常一样,大步穿过餐厅中间的廊道,而是沿着北窗方向,并且特意放慢了脚步。然而,他却没能如愿地见到那个有些像赵琳的女人。卓航是记得那个座位的,因为那里有一株长势很好的巴犀木。可卓航见到的却是一个染了黄发的胖胖的中年女人。卓航走近的时候,那女人正用手抓了一只肥肥的鸡腿,全神贯注地撕扯着。

卓航谢绝了新郎父母要他留下来共饮的盛情,独自到富乐路一家较为清静的小饭馆,要了几个凉菜和一扎啤酒。卓航没有多少食欲,甚至觉得今天的啤酒喝起来也没往日那般爽快。卓航脑子里老是想着那双眼睛,想着那个诱引着他欲深入其中探个究竟的迷朦的眼神。卓航相信自己没看错,那个像赵琳的女人,的确是真实的存在过,在那个叫着金鑫的宾馆的一株植物旁边。可卓航不明白的是,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女人怎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两扎啤酒下肚,连卓航自己也有些怀疑事情的真实性。那样深似古井的一种眼神,是不是自己臆想的?可是卓航隐隐觉得,业已麻木的内心好象起了一点变化,有一种牵引,有一种期盼,可具体是什么,他却很茫然。

与这座城市大多数游戏人生的男人不一样,卓航还算一个有着很强责任感的男人,或者叫着比较传统的男人。但依卓航的长相和才气,都是应该划入帅气、魅力男士之列的,尤其当他在台上从容自如口若巧簧之时,显得是那样的成熟、睿智和风度翩翩。卓航还是市作协会员,不时在报纸上发表点散文、小说之类的东西。依照人们的习惯思维,像卓航这样的男人,一定是“有故事的人”。卓航的确是有故事的,不过那还是他读书的时候。他曾经与一个叫雪的清纯女孩,在校园后面的一垒青石上,冒着秋风与秋雨,弹了一宿吉它,唱了一夜的校园民谣。校方以夜不归宿的名义,给了他和女孩很重的处罚。但他们却是绝对清白的,因此卓航和女孩都不后悔。卓航和女孩都认为,那样一个黄叶飘飞雨丝轻扬的诗意的秋夜,美丽了他们的人生。只可惜,毕业后,他们天各一方,再没相遇过。

后来,卓航就遇到了韩莉,一个很普通,但很娴淑的女人。卓航很爱妻子韩莉。在卓航内心,有一种古典情结,他是非常认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卓航相信自己不会做出任何对不起韩莉的事情。几年前,一位懂点易经喜欢给人卜卦的朋友,说卓航三十岁那年命犯桃花,必定在劫难逃。对于朋友的胡绉瞎掰,卓航仅一笑置之。

六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卓航的传呼机上留下了一条很简洁的讯息:等你,在名典。呼机还显示,留言的是一个叫瑾的女人。卓航的呼机常会收到类似的留言,而且多数还有些肉麻。卓航几乎从未理会,阅过之后,总是淡淡的删除掉,就像他每日打开电脑,清除掉自己电子信箱里的那些垃圾邮件一样。可是今天卓航按动删除键的手指,慢慢地停住了。他突然无端地想起了金鑫宾馆那株植物旁的女人,想起那双多日来一直令他不能安宁的眼睛。卓航直觉这个叫瑾的留言者,应该同那天神秘消失的女人有些什么关联。

名典是一家咖啡馆,很怀旧的那种,规模并不大,处在繁华城市的中心地带,却能保持住一份难得的安然与静谧,像一位透视红尘的哲人。卓航走进名典的时候,这座城市已经霓虹闪烁,白昼的喧嚷和扭动渐渐消隐,另一轮的疯狂却在黑色的建筑群里拉开了幄幕。卓航的内心并不怎么激动,只是有一丝莫名的好奇,吸引着他,轻轻推开名典那扇很别致的木门,像翻开一本传奇故事的扉页。

造型精巧的壁灯,散发着温婉的光晕。木墙上悬挂着印象派大师们的作品,在隐约的灯影里,更显朦胧和神秘。经典的欧美音乐,如舒缓的水波,漫漫地漾开,使整个咖啡馆氤氲着一份迷幻色彩。因为周末的缘故,名典的生意很好。三三两两的客人们一边品着咖啡,一边亲密地私语着。在卓航常坐的那个位置上,静静地坐着一个女人。虽然光线暗弱,卓航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女人来。没错,就是那天在金鑫宾馆见过的女人。见卓航进来,女人微微笑了一下。卓航就在女人对面坐了下来。咖啡桌上已经摆好两杯咖啡,其中一杯是他的,浓浓的咖香令人迷醉,用不着细品,卓航知道那正是他最喜欢的一种。

卓航很快就发现,这个叫瑾的女人,确有几分赵琳的影子,但又有许多的不同。赵琳是一条清澈的小溪,你能清晰地看透溪底的一切,也能轻易感受到溪水潺潺流动的欢快与畅意。而这个叫瑾的女人则是一面湖,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或许湖底却翻腾着狂澜,而且你永远难以知道这湖究竟有多深,又究竟蕴藏着一些什么未知的事物或秘密。女人一直不说话,只是用咖啡勺在杯子里轻轻地搅动。卓航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说些什么,他便用心地去品那咖啡里淡淡的苦。虽然彼此无话,但他们之间没有惯常的尴尬,却有一些心有灵犀般的默契,这使他们看上去像彼此谙熟的朋友,或是意趣相投的情侣。

透过窗幔,看沉沉的夜色,可以想像城市的大部分肢体已经酣睡。名典的音响绝对一流,卡朋特、惠特尼·休斯顿、玛丽娅·凯莉,还有席琳·迪翁,他(她)们的歌声低徊婉转、如泣如诉,使人产生一种跌落时光之外的恍惚感。曳曳的烛光,以及梦呓一样飘散的情话,让深夜的名典成为某个古老童话的一部分。卓航知道那个叫瑾的女人一直无声地注视着自己。他却没勇气去迎接她的眼光。这个女人的眼睛是美丽的,尤其在这样的氛围这样的光与影里,更加迷人,甚至有些惑人。卓航只是偶尔的惊鸿一瞥,便赶紧躲闪,将眼光停留在面前的咖啡桌上。那是一张木桌,很特别,由一整块刨得十分光滑的原木构成,从一圈一圈的年轮可以推断,这应该是一株百余年的老树,饱含着岁月的沧桑。卓航心想,如果自己是一棵树的话,就快划满30 圈了,时光真是稍纵即逝,卓航回想起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葱岁月,仿佛很近,又仿佛十分遥远。

卓航不知道那个叫瑾的女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对面的滕条椅空空的,仿佛根本就没人存在过。但那瓷色的咖啡杯,静静地立在曲曲弯弯的年轮之上,那杯缘还留有女人淡淡的唇迹,空气中还隐约弥散着女人所独具的体香。卓航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他取出一支烟,慢慢地点燃。卓航盯着那把藤椅,有些发呆,他想不明白自己如何就赴了这奇怪的约会。在这座城市的阑珊夜色里,一个陌生男人,一个陌生女人,在一个不起眼的咖啡馆里,共饮一杯咖啡,而后各自静静消失,从头至尾没有一句话。这的确有些离奇,至少在卓航近三十年来的人生旅程中,是头一遭遇上这样的事情。尤其让卓航想不明白的是,他居然不敢对视那个女人的眼睛,仿佛害怕自己真的会掉进那不测的深潭里,再也无法走上岸来。

卓航走出名典的时候,夜空中飘起了小雨。这夏日午夜的星雨,很是珍贵,惬意的凉爽,让人忘却白昼的燥热与烦乱。卓航的思绪却仍缠绕在一处,很难理清。名典距卓航的住处只隔了几条街,所以不经意间就走到了家门前。韩莉还没睡,她熬了荷叶粥,等着卓航。卓航将饭厅的灯拧得很亮,喝粥的声音也弄得特别响。两碗荷叶粥下肚后,卓航抬眼看着家中熟悉的摆设,看着韩莉端起碗盘走进厨房时仍然令人心动的身影,心中踏实了许多,那种感觉就仿佛从虚拟的网络世界里,终于跌回现实的大地。

卓航就职的地方,叫着华瑞,是一家生产汽车零部件的中型企业。婚礼司仪只是他业余的兼职。卓航是华瑞的办公室副主任,同时兼任厂长秘书。那个胖胖的贾姓厂长很有些赏识卓航,因为卓航作出的文案总是非常出色。卓航却并不十分喜欢这份工作,尽管它能给他带来较为不菲的收入,但卓航觉得日复一日的单调与繁琐,抹杀了他的灵性和创造力,从而变得知性迟顿,像缺乏触角的水母。但既然在华瑞一天,就认真做好一天的工作,这是卓航的优点,他绝不会让一件事情半途而废。

近段日子,华瑞与X市的一家上市公司洽谈合作,以期实现“双赢”。而卓航理所当然的承担了《双方合资合作可行性研究报告》的起草工作。可研报告包括合作目的、双方企业描述、市场前景分析、投资环境分析、合作方式、总投资额、注册资本、新公司选址、公司构成及其财务评价等诸多内容。为加快合作进程,卓航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可研报告的这些项目之中。他查阅了大量资料,测算了成堆的数据,之后就端端坐到了笔记本电脑前,随着十指翻飞,一行一行的文字便在液晶屏上翩舞起来。

卓航工作出奇的投入,他将身边的其它事情都忘得很干净,或是抛得很远。因此,卓航的效率也是惊人的,不到一个月,那份报告便作完了,而且完成得非常漂亮。

卓航轻松下来后,才记起好象有什么事情。对了,是关于那个叫瑾的神秘女人。名典的那个午夜已经过去好些日子了,但卓航还是不能轻易抹去那夜的情景。回想起那个无语之夜,感觉上仍然有些恍惚,一如那些不真切的灯光和漂浮的音乐。那样恍惚,甚至有些平淡的一个夜晚,按理说不会对卓航有什么深刻的影响。但卓航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被瑾的眼神和她幽幽的体香所缠绕,密密匝匝的缠绕。卓航甚至在潜意识里,等待着那个叫瑾的女人的再度出现。

别在腰间的呼机每一次轻微的颤动,都引发卓航整个神经的振奋。然而在那些五花八门的讯息里,却没有一条与瑾有关。像清晨的露水,那个叫瑾的女人蒸发得遥遥无踪。卓航再一次陷入迷宫一样的困境里,绕来绕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归的路。

卓航的心很烦乱。很烦乱的卓航打开了电脑,随着一阵吱吱吱的声音,他就登录到网络的世界里。卓航从来不进聊天室,他觉得呆在那里的人不是一群疯子,就是一群傻子。可今天卓航却鬼使神差的进入了一个很热闹很知名的聊天室,他用的网名叫“孤城万仞山”。他其实是想用“大灰狼”的,只是他发现在看不见的网络深处,已藏了许多只“大灰狼”,卓航便胡绉了“孤城万仞山”这个怪怪的名字。“孤城万仞山”键入一个“瑾”字,搜索的结果显示,有2893个“瑾”生活在网络里。“孤城万仞山”选择了几个“瑾”作为聊天对象。那几个“美眉”看来都是聊天室内的“腕”级人物,一串一串新奇的网络语言,让初来乍到的“孤城万仞山”如坠云里雾中。“美眉”们的大胆和直白,更让可怜的“孤城万仞山”同志大惊失色,几番较量下来,只得“丢盔卸甲”,赶紧886(拜拜了)。

日子仍然波澜不兴的继续着。卓航每天往返在两幢灰色的楼房之间,一处叫着工厂,一处叫着家。厂子合作的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卓航有条不紊地完成了出资人协议,之后是新公司章程。而家里的事,卓航是用不着太操心的,因为有韩莉在。韩莉有一份较为轻闲的工作,能够腾出大把的时间,来经营自己的小天地。因此,卓航几乎每天下班回来,刚走到家门,就能闻到菜香。酒足饭饱后,卓航有两大爱好,一是窝在沙发里阅读当天的晚报,二是拧开那台29英寸的三洋牌彩电锁定体育频道。一切都按步就班,生活平淡得有些像白开水。但卓航却并不厌倦,他明白,平平淡淡从从容容的生活才是最真实的。卓航甚至渐渐就淡忘了那个叫瑾的女人,淡忘了名典的那个午夜,仿佛那只是一个已经不太明晰的久远的梦。

可世上的许多事情偏偏就是那么富有戏剧性。当你苦苦寻觅的时候,要想见到或得到的东西总是缈无踪迹。而当你彻底失望或是决定放弃的时候,它又奇迹似地出现在你的面前。那天黄昏,卓航关掉办公室的灯,夹了包,正准备回家,桌上的电话却响了起来。铃声在渐趋静寂的办公楼里回荡着,显得很有耐性。卓航本不想接这个电话,但想了想,还是返了回来,摘下听筒。电话那头却静默着。喂,谁呀。喂,你请讲话……,卓航有一点被作弄的感觉,他甚至有些生气,心想谁这么无聊啊。可就在他打算重重撂下时,电话里却传出了声响。

很标准很动听的普通话。电话那头的女人说:我是瑾。卓航是地地道道的四川人,他很喜欢说一口漂亮普通话的女人,他觉得讲普通话的女人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他曾发誓,如果娶老婆,一定要娶一个会讲普通话的,哪怕日后听她吵架,也是一种悦耳的享受。后来的结果是,卓航娶了不会讲普通话的韩莉。韩莉也是生于巴蜀长于天府,虽然讲不好普通话,但她的声音还是蛮受听,脆脆的,柔柔的。

卓航感到非常意外,搞不明白瑾是如何知道自己办公电话的。他握着听筒,再次无语。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团谜里,有些雾一样的东西,在眼前绕来绕去,让他始终辨不清世界的真实面目。

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是真切的,却又有些缥缈,那种感觉仿若在细雨的午夜,静静地听老旧的收音机。一种说不清的温暖,像水波一样,一圈一圈的蔓开。这样的一个黄昏,就有了些温馨的味道和神秘的气息,像是某个黑白影剧里感人的片断。瑾的声音真的很美,一如她迷幻的眼神,让人不由自主的沉醉。瑾说,可不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

卓航并没有太多的犹豫。但卓航也不像那些庸常的男人一样,把这件事看成天上掉下的艳遇。卓航心里更多的是一种好奇,他希望籍此机会,能揭开那些心中一直无法释然的谜。

卓航第一次在韩莉面前撒了谎。他对妻子说此次出差是代表华瑞,去X市处理一些有关合作方面的公务。当韩莉把收拾妥当的行礼箱交给卓航时,他的心里闪过一丝愧疚和不安。

卓航到达青木关车站的时候,瑾已经在那里等着了。青木关是一个小站。卓航不清楚瑾为什么会选在这里上车,上车后又究竟去向哪里。瑾穿了一套白色的长裙装,秀发与裙袂随风轻舞飞扬,显得那样的灵动与韵味,与身后小站的灰暗、古旧与呆板,形成很鲜明的对照。

看到卓航迈着沉稳的步子,如约而至,瑾秀丽的脸上露出无法掩饰的喜悦。尤其当他们登上火车,临窗坐下后,瑾甚至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到了卓航宽厚的掌心里。卓航没有回避,他轻轻地握着瑾有些柔弱的手,他能感觉到从那只手传达出的,是一种信任和依托,还有一些无助。

两只手轻轻握在一起,胜过了无数言语。卓航和瑾都静静地望着窗外倏忽而过的景致。卓航对火车有一种偏爱,他很喜欢那种萍踪无定的沧桑感。卓航记得自己曾在一篇散文里写过这样的句子;许多次,我就那样静卧,聆听渐行渐近又渐远的隐隐约约的火车声,常常陷入深深的回忆和沉思,一种沧桑纵横的漂泊感总溢满心头。那么多匆匆的旅人,不同的国别,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性别,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口音,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容颜,却都是被命运、被人生牵引的劳燕,在风尘中南来北往地奔波。那隐隐的“轰隆轰隆”声,或许就是时间碾过的声音,是一曲沧桑劲拔、万般滋味的人生之歌。

火车仍然不紧不慢地朝着时间的深处行进,卓航不清楚瑾要自己陪她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似乎也并不十分关心这件事情。一双渐握渐紧的手,一列由南向北的火车,一阵一阵拂面而过的原野风。这一切使卓航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们紧握的手会一直紧握,这列缓缓行驶的火车也会一直朝着一个方向恒久地走下去。

两天后,那列北上的火车在朦朦的秋雨里,哼唱着一首单调却动人的老歌,依旧向着远方以远前行。卓航却随瑾下了车。那是一个不知名的无人小站。那地方地势很高,四周多是突兀的苍石。雨丝纷飞,秋风回旋,迷雾缭绕,天色沉郁,使这个小站显得有些荒寂和远离人间烟火,恍若某部经典武侠小说的场景,而卓航和瑾便似满怀侠骨柔情的江湖儿女,衣袂飘飘,仗剑而行。

越过那个风口,走上一段曲折的山间小道,偶尔遇见几个面带淳朴笑容的山民,卓航才寻回一点自己尚在人间的踏实感觉。瑾依然拉着卓航的手,默默地,甚至有些执拗地向前走着,只是她柔弱的手把卓航攥得更紧更有力了。

后来,他们走到了一块巨大的石壁前。那石壁其实是一面光滑的峭崖,崖的中间凿着两个字:钺山。那两个字苍劲有力,气势非凡,不知经过了多少历史烟云和沧桑风雨,却依然深深地镌刻在这大山深处的石壁之上。

不远处,有几个着装蛮酷的青年,兴致很高地摆出各种姿势,让自己的影像定格在现代的感光胶片上。他们或许是厌倦了红尘都市的喧嚣拥挤,才相约扑向大自然宽厚的怀抱。卓航依稀地猜测,钺山可能是一处尚未开发,或者说还没有被所谓的现代文明侵扰的自然风景。卓航曾经去过那样的地方。那时卓航还很年轻,他和几个伙伴悄悄钻进一个人迹罕至的,名叫狗鼻子沟的地方。那是一片真正的净土,山高峻、古朴而静寂,水绵长、甘甜与清冽,古藤老树依照最自然的态势自由地生长着,一切都保持着上古的原生态,没有丝毫的惊扰。卓航与伙伴们怀着奇异而忐忑的心情,怯怯地穿行在那千丝万缕的藤蔓之间。诗歌一般金黄的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枝叶,碎碎地泻下来。树脂的清香、山花的芬芳以及野果的味道,氤氲在周遭,让人迷醉得想沉沉睡去,融入千年之梦,永不醒来。

钺山便真有着这样的静美,且更多了一种深邃与凝重。因为迷蒙的雨雾,此时的钺山还笼罩着一层玄秘。卓航和白衣飘飘的瑾默默地向着玄秘深处,相携而行。一路上奇绝的景致,让人目不暇接。然而卓航却没有进入忘我之境。相反,他的心情并不平静。他瞒着妻子,瞒着所有认识与不认识的人,跟着这个叫瑾的神秘女人,来到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神秘地界,究竟是因为什么呢?这个女人为何偏偏选中自己来陪她作这样的一次出行?这次出行的目的又是什么?女人知道他常去的那家咖啡馆,知道他喜欢饮用的那种咖啡。女人也知道他就职的地方,知道他的办公电话。而瑾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她有着怎样的故事,有着怎样的内心世界?卓航都全然不知。卓航的脑子里,有无数个问号在向外冒着,可他却始终不愿开口去问近在咫尺的瑾。越过一段山路又一段山路,攀过一面陡坡又一面陡坡,瑾手心里满是潮湿的汗,可她一直不肯松开紧握着的手。卓航可以感觉到,瑾对自己托付了全部的信任,这让他有些感动。

瑾眼神里的迷蒙淡去了不少,像有一阵风吹开深锁的雾岚。卓航触到那双眼睛时,心底仍有些慌乱,却不再游移。当他们彼此携扶着,征服了又一个山头,或是又一处陡坡时,四目相对,眼神里都带着一份默契及会心的笑意。卓航很专注地盯着那双美丽的眼睛,想从中读出一些谜底。瑾的眼神却很安祥,像一个平凡而知足的,顺顺当当的女人。尽管如此,卓航还是从那份安宁与祥和中,感觉到一丝丝忧伤。

卓航和瑾都不知道钺山有多高,它的顶峰究竟藏在白云深处的什么地方。越来越多的古柏与苍松,越来越奇的山石和丛生蕨类,越来越深的阒寂和越来越浓郁的远古气息,表明他们离那个喧嚣杂乱的世界也越来越远。他们仿佛正一步步远离尘世,走向一个远离现实抑或现代文明的地方,一个纯净和安宁的地方,一个与神灵无限接近的地方。

那些奔跑的汽车,那些高耸的大楼,那些繁杂的人际,那些总也无法填满的欲望,真的就远了。卓航有些弄不明白,自己倒底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里。掌心里女人的手是温热的,他能清晰而真切地听到女人的喘息。然而她的影像在卓航的心里却是虚幻的,无法联贯,无法凝聚。这种虚幻的感觉,从始至终一直伴随着,使卓航的心悬浮着,找不到落定的地方。他却很乐意,就如此静静地牵着瑾的手,走向未知,走向永恒。

细雨仍飘着,天渐渐暗下来。卓航和瑾有些疲累了,身上的衣裳,也被细雨和林间的潮气打湿。夜幕一层一层的加厚,前方有多远前方有什么艰险,都不得而知,卓航和瑾却没有一丝惧怕。他们仍然有些吃力地朝前登攀,彼此靠得更近了。

或许冥冥中真有神灵相助,当夜的墨黑尽染天地万物的时候,卓航和瑾居然意外地发现了几间古旧的木屋。从屋子的摆设可以看出这是一处庙宇,却没有供着菩萨。那些木质构架,因为年久日深,呈黑褐色,且爬满了青苔,但依然很牢固。不但没见着一尊菩萨,庙中也见不到一个僧侣或香客,可木屋里的东西很齐全,也很整洁,由此推断,木屋是有人看管的、有人照护的,兴许庙里的高僧或隐者,只是暂时下山化缘,抑或云游四海去了。

卓航在屋子中间的石盘里,燃了一堆篝火。静寂的夜一下子变得特别温馨,空气中弥漫着松柏的清香。石盘的上方,用古驳的枝柯架起一口黑乎乎的鼎罐。那玩意儿可能是煮食用的,此刻却装满了清清的山泉水,红红的焰火热情地拥吻着罐底。

水很快就烧热了,卓航把热水一瓢一桶舀起来,倒进北屋的一个大木盆里。瑾褪下弄脏的白裙,把自己整个儿地泡在木盆中,让温暖的山泉水洗去身上的泥污和疲累。卓航很有耐性地把水烧热,一桶又一桶的放到北屋的门侧。在候水开的间隙,卓航一边翻烘着瑾的长裙,一边入神地望着蹿动的火苗。手中的裙子,以及卓航自己身上的衣服都冒着袅袅的水雾,一如他此刻无法理清而向外溢出的散漫心绪。

沐浴后的瑾,重新穿上烘干的白裙,静静坐到卓航身边,低着头,用手轻轻撩动洗净的长发,一些细小的水珠,溅到火堆里,倾刻间就化为水汽,升腾而去。卓航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身旁这个叫瑾的女人,是那样的温柔与美丽,让人疑心她真是这林间的仙子或精灵。不知是因为刚刚沐浴过,还是因为靠近火堆的缘故,瑾柔美的脸上,有一团迷人的红晕,像一朵娇羞的山茶花,若隐若显。

瑾离卓航是那样的近,近得可以听到她微微的呼吸,嗅到她身上醉人的体香。幽寂的深山,深山中的古寺,古寺里的篝火,篝火旁美丽的女人,这一切,对于卓航而言,都是新奇而神秘的,他大多是在影视或小说中,曾经看到和阅过这样的场景,他一直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罗曼蒂克。此刻,卓航真实而具体地触摸和感觉着,他的内心却好似一支在波澜里飘摇的舟子,有一丝丝的慌乱和无法把握,但那慌乱里也夹着一些莫名的兴奋、柔情和幸福。

时候已是午夜,木窗外,可以听到夜雨的声音。卓航往火堆里又添了些松枝,火势就更旺了,焰火的影子映衬在墙壁上,明明灭灭,晃晃悠悠,木屋里洋溢着淡淡的温馨。瑾将自己的头轻轻靠在卓航肩上,纷散的秀发抚着他的脸。卓航被旺旺的篝火烤得周身灼热,尤其是他的脸,还有些发烫。

卓航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伸出自己结实有力的手臂,轻轻揽住瑾靠过来的身子。他定定地望着舞动的焰火,好半天没有一丝动作。最后,卓航终于鼓起勇气,伸出自己已有些僵硬的手臂,将瑾的双肩紧紧搂住。然而,他却发现靠在自己身上的瑾,已经睡着了。或许她真的是太疲倦了。也或者她靠着卓航的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和依托,因此很放心地沉沉入梦。卓航看着熟睡中的瑾,看着瑾自睡梦里溢出的那一滴晶莹温润的泪水,突然有一种很心痛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些怜惜,他甚至觉得自己在潜意识里,有些爱上了这个自己并不了解的女人。她决定不再探究怀里这个女人的一切,她或许有自己无法言说的苦楚和伤痛,又何必去把它一层一层的揭开呢。卓航静静地坐在火堆旁,聆听夜雨打窗。他尽力使自己做到纹丝不动,以免惊醒怀里的瑾,他希望瑾能够美美的睡上一觉,希望瑾在梦里不再有任何的惊悸和不安。

卓航是被瑾柔美的声音叫醒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第一眼,他就看到了瑾微笑着站在自己面前。天已大亮了,而且已经放晴,让人振奋和欣喜的阳光流金一般从木窗透进来。瑾笑盈盈的把温热的洗脸水递给卓航。等卓航洗漱停当,她又端出早已备好的早餐。尽管那些早点都是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卓航却吃得特别香。

卓航和瑾把木屋重新收拾干净,一切都保持原来的样子。推开木门,一股带着花香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让他们感觉特别的惬意和爽快。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参天的古树林里欢快的追逐和嬉戏着,它们的叫声清越、婉转,仿佛动听的晨曲。卓航和瑾又开始了他们的旅程,虽然彼此没有言明,但心里已经达成了默契,他们都知道自己最后的目的地——钺山的极顶。

一路上都是鸟语花香。金色的阳光透过或苍翠或枯黄的枝叶,一束一束的放射着,一些飘浮的晨雾便在这光柱与光柱之间,作旷世绝美的舞蹈。令卓航感到诧异的是,一直沉静的瑾突然间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很活泼很快乐,她跳跃的姿态和灵动的身影,看上去像一个清纯而顽皮的大女孩。卓航也被瑾的快乐所感染,拉着她的手,在时缓时陡的山路上,赶一阵,歇一阵。

他们渐渐发现在一些树桠上、落叶上或是一些丛生的灌木上,铺着一层层洁白的积雪,太阳映照在白雪上,分外迷人。卓航和瑾都有些兴奋,他们知道,距峰巅已经不远了。他们甚至抓起一把把雪来,朝对方身上撒去,随积雪撒出的,还有彼此很快意的笑声。

攀上钺山峰顶,让人疑心真的进入了仙境。千年古松,依壁而生,仿佛沾染了仙界的灵气,长得旺旺苍苍,态势非凡。一团一团的云雾,像仙姑们身上长长的飘带,在峰与峰之间,树与树之间,缭绕着,飘逸着。多情的阳光,把缤纷的七彩涂抹在劲松、苍石和云雾之间,给这巅峰的一切都罩上了朦胧而华美的霓裳。卓航和瑾立在钺山的最高处,被脚下群峰的秀色和周遭奇谲的景致所迷醉。卓航感觉自己也已经羽化成仙,飘飘乎御风而行。卓航突然有点明白瑾为什么要到这样一个绝尘的地方来,在这仙气氤氲的山之巅,极目远眺,一览众山小,所有人间蝇营狗苟的欲望,伤痛、苦难和恩怨情仇,瞬间便淡若烟云,沉郁的心变得无比的澄明和旷达。

瑾的激动是难以抑止的,她松开一直紧握的手,不知疲倦的舞动着,尽情地赏阅钺山的极顶风光,像是要把这绝美的景致永恒地存记在内心的深处。后来,瑾走近卓航,静静靠在他胸前。卓航伸出结实的双臂,将这个美丽而传奇的女人,紧紧拥抱。瑾的身子是柔弱的,甚至有些不易觉察的微微的颤抖,她在卓航的怀抱里似乎安宁和平静了许多。虽然极顶的冷风凛凛地吹拂,他们却感觉到紧紧抱拥中的那份温暖和幸福。

卓航没想到瑾会咬自己一口,他隐约觉得右肩有些疼痛。当他发现是瑾时,她突然挣开怀抱,跑了出去。瑾跑得很快,在悬崖边缘,她回过头来,对卓航灿然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风情万种、销魂蚀骨。然而卓航万万意料不到,瑾在那惊世一笑之后,决然地张开双臂,像一只美丽的鸟儿一样,朝那云雾缥缈的万丈深渊优雅地飞翔而去……。

在这座依然车水马龙的城市里,稍稍细心的人们会发现,一个曾经备受欢迎的婚礼司仪,再没登台露过一次面。与此同时,城市里那个叫着“梦幻之旅”的业余滑翔爱好者协会,则悄悄地增添了一名忠实的会员。

一向安于平淡、做事沉稳地卓航,突然间却迷上了极具挑战和危险的滑翔运动,这让卓航的家人和朋友们百思不得其解。还有一个秘密,除了卓航自己,其他任何人都不知晓,包括妻子韩莉。这个秘密就是每当阴雨的日子,卓航右肩的某个部位就会有一种隐隐的疼痛感,那种疼痛一直延伸到内心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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