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有句流传甚广的俗语——“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这句话的意思是,瓶中水满,摇之无声。瓶中水半,摇之甚响。以瓶作人,以水比才,形容某些人对事物的了解程度往往是一知半解或者仅窥得一鳞半爪,却敢于发表一些惊世骇俗的论断。而真正具有真才实学的人,往往却是谦虚而谨慎的。一知半解者,往往更热衷于故作惊人之语。
这似乎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解释网络上的历史解读乱象,譬如岳飞军阀论、司马懿养寇自重论等“高论”频现。拜这些朋友的辛勤工作所赐,有一大批热门网络历史人物亟需鉴定。今天被鞭尸的,哦不,我是说鉴定的是大明著名的“中流砥柱”——魏忠贤。
英明的魏公公魏忠贤,放在数年前是毫无疑义的“大坏蛋”,是要被死死地钉在历史屈辱柱上祸国殃民的大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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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沧州名人堂因为拒绝魏忠贤入驻而获得了大量的赞扬。中新网、红网、北京晨报、中国网相继发文力挺沧州名人堂,认为沧州名人堂在这个“经济利益高于一切,流行文化搭台唱戏”的年代守住了历史文化的气节。
然而,九年之后,为魏忠贤翻案的声音已然令人难以忽视。在这些人笔下,魏忠贤和以魏忠贤为首的太监们,居然成为了“帝国最后的良心”甚至是“在黑暗时代支撑帝国的中流砥柱”,或者“皇帝的得力助手,帝国的希望,生产力的先进代表以及明朝的支柱。”甚至还有“魏忠贤为代表的宦官集团是明末冲击腐朽的儒家文化的最锋利的一把剑”的说法。
“初熹宗时,监生陆万龄请祠魏忠贤于国学之傍,谓孔子作春秋,而忠贤作要典,孔子诛少正卯,而忠贤诛东林也。许之——《明季北略》”
《明季北略》在清初遭到封杀,如今所见版本为手抄本。
这段史料的来源我已表明,是清初史学家计六奇所写的《明季北略》,成书于康熙初年,距明亡为时不久,史事大多无误。这段话的意思是,“熹宗时,监生陆万龄上疏,请求为魏忠贤立生祠祭祀,因为魏忠贤是国家学问的榜样,当年孔子写了《春秋》,魏忠贤写了《要典》,孔子诛杀正卯,魏忠贤诛杀东林党。得到了批准。”
魏忠贤非但不是冲击腐朽的儒家文化的排头兵,反而是儒家文化的圈内人,是既得利益者,也是儒家文化的维护者。而所谓的阉党,指的是以魏忠贤为首的官僚团体,其组成由太监与齐楚浙党官员构成。
这些齐楚浙党的官员与东林党并无区别,都是饱读诗书二十年考入宫廷的读书人,所学之道,自然是孔孟之言,朱子之道。这些人又怎么会成为“反儒家文化的利剑”呢?说起来这些齐楚浙党的官员也甚是可怜,莫名其妙在后世被视作太监处理。
还有一个关于魏忠贤的著名论断——“魏忠贤掌权时期,明朝动乱四起,但魏忠贤手腕高明,长袖善舞,巧妙的维持住了政治局势,等到魏忠贤一死,明朝马上走向了灭亡。”其实这个论断也挺有意思的。我来编个小故事。
今有一公,且呼之为张三。张三午起,甚饿,见床头有一瓶,内有丸粒,服之。继而红光满面,腹空稍解。其妻察觉,面色大变——瓶内丸粒实为鹤顶红也。立时送往百草堂,及至,口吐白沫,驾鹤西去。故有人言,“张公服药之时红光满面,及至郎中之处,方才撒手人寰。杀人者非药也,实郎中也。”
故事很简单,您看明白了吗?
张三吃毒药的时候没事,送到医院却死了,所以有人说,害了张三的是医院,和毒药有什么关系。进一步推断,倒不如说,张三这条狗命全靠毒药续着。张三就是那个奄奄一息的大明王朝,毒药就是被某些人捧上神坛的魏公公。不能说大明没有灭亡在魏公公手上,就反过来说大明全靠魏公公支撑,这个论证是空乏无力的。
现在很多人打着“反对‘非黑即白’二元论”的旗号,实际上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也就是偏偏要和传统史学对着干,大家说魏公公是坏人,他们非要说魏公公是好人。大家说岳飞是好人,他们偏偏要说岳飞是奸臣。
这不是“辩证的看待问题”,而是试图用惊世骇俗的观念显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
真正的魏公公明中期宦官专权的局面并不是一朝一夕间骤然出现的,而是从成祖创立二十四衙门开始逐步发展的。
在二十四衙门之后,太监开始逐步参与到政治斗争之中,虽然起初仅仅是一些无名小卒。从王振开始,太监们开始控制朝堂,司礼监通过“批红权”控制朝政。东厂、西厂、内行厂等特务机构也归属于太监管辖。在经济上则能够管理皇帝产业和监督税收,军事上能够监督京师京营,并监视边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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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专权的局面形成,有深层的博弈因素在内,主要是皇权与相权的斗争过程中作为依附于皇权的第“二点五方”下场搏斗。阉党这个官僚集体,在魏忠贤时期达到全盛,内阁、六部、九卿及四方督抚都依附于魏忠贤。形成了以五虎、十狗、十孩儿、四十孙为骨干的阉党集团。这个集团结党营私、败坏吏治、扰乱司法,严重扰乱了明末社会,是明亡的重要原因。
致力于为魏忠贤翻案的人们,往往会指责这些问题(结党营私、败坏吏治、扰乱司法、干扰社会秩序),由其他政治集团执政的话会更加严重。如果没有阉党,由其他集团执政会不会更坏,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好是坏,都不能磨灭阉党对于明朝灭亡的“贡献”。
当然了,脱离史实谈历史,无疑是一种流氓行为。
在《剑桥中国明代史》的第十章中有一句话,可以表明我对魏忠贤的态度——“对于魏忠贤,很难有什么好话说。”苗棣先生的《魏忠贤专政研究》一书中,写过魏忠贤专政的几个后果。包括边防破败、财政困窘、饿殍遍野、党争逆案等等。
先说边防破败,在不少魏吹口中,魏忠贤积极支持孙承宗、袁崇焕等有为将军,扭转了以往的边军颓势。实际上全是扯淡。先说魏忠贤和孙承宗。“忠贤益盗柄。以承宗功高,欲亲附之,令应坤等申意。承宗不与交一言,忠贤由是大憾。”
孙承宗抗击清兵
由于孙承宗压根看不上魏忠贤这么一号人。在魏忠贤掌权之后,其党羽李蕃、崔呈秀、徐大化等人接连上书,最终孙承宗辞官归家。而真正积极支持孙承宗的,其实是天启二年的内阁辅臣叶向高,算起来,这个时候仍然是“众正盈朝”时期。魏忠贤还不知道在哪给人端茶打水呢。
而魏忠贤和袁崇焕的关系也没好到哪去,以“暮气”让袁崇焕罢官的人莫非不是魏忠贤吗?吹捧魏忠贤的一个重要的论断是“魏忠贤是收税能人,他保持了明朝财政运作”。实际上呢?
根据户部尚书毕自严的《申饬法令告穷,积欠辽饷无措》疏来看,“杂项银两,累年积欠甚多,尽如天启七年分,欠九十七万七千七十有奇。”仅天启七年,就有九十七万白银没有处于拖欠状态。
“其南直隶九府四州欠五十万六千有奇——《明熹宗实录》天启七年七月十二日条”还是天启七年,南京户部拖欠五十万两白银。
为什么我一定要找天启七年的史料呢?在这一年,在魏忠贤的建议和主持之下,明朝大修三大殿,工程的开展正如火如荼。请问这个时候,收税达人魏忠贤在哪里呢?
鸟瞰故宫三大殿
在魏粉口中,“魏忠贤虽然贪婪,但为大明聚集钱财,征收商业税、矿税、工商税等针对有钱人的税收。相对的,东林党多为乡绅,并不征收这类税。另外,每当天灾人祸到来,魏忠贤都会赈济灾民。”
其实这也是扯淡的,或者文雅一点,这也是无稽之谈。天启二年七月,东林党成员李邦华就曾上疏:“则臣谓可济然眉而代加派者,莫若复商税。”反而是在魏忠贤执政时期,减免了很多商税,譬如天启七年正月免榷潼关、咸阳商税。实际上极力主张不征收商税的崔呈秀正是阉党“五虎”之首。
最后,关于赈济灾民一事,其实不管是谁来执政,一旦发生大型灾祸,那么救济灾民就成了必做之事,不管是阉党执政,还是东林党执政都是如此。何况,在魏忠贤执政时期,下层的贩夫走卒其实也没那么好过。
“有四人夜饮密室,一人酒酣,漫骂忠贤,其三人噤不敢出声。骂未迄,番人摄四人至忠贤所,即碎骂者,而劳三人金。三人者魂散不敢动——《明史.魏忠贤传》”
经典影片《窃听风暴》中负责监视的秘密警察魏斯曼
如此无孔不入的恐怖统治,似乎比起东德秘密警察的监视尚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梁启超在《李文忠公事略》里说“其下者,则巧言令色,献媚人主,窃弄国柄,荼毒生民,如秦之赵高,汉之十常侍,唐之卢杞、李林甫,宋之蔡京、秦桧、韩侂胄,明之刘瑾、魏忠贤,穿窬斗筲,无足比数。”
宦官有宦官存在的道理,但魏忠贤没有。在某些魏粉口中,来来回回就是“商税”、“比烂”、“平衡”,这些个车轱辘话,若是非揪着他们问史料出处对答曰——《窃明》。
当年沧州名人堂拒绝魏忠贤入驻后,红网所发表题为《魏忠贤缺席沧州“名人堂”是常识的回归》的署名文章中写道:“一个民族如何对待自己的历史,如何评价历史上的各种人物,不仅关乎过去,更影响未来。沧州名人堂却偏偏逆“时尚”而动,这与其说是故作清高,毋宁说是一种对历史的敬畏,对底线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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