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耿学清 杨杰
实习生 林子璐 龚阿媛
编辑 | 陈卓
庞洋洋没有走出地铁。弟弟庞武在郑州地铁沙口路站等了她7个小时,还是没有等到。如今,姨妈提起她就哭,“24岁,对象还没谈呢。”
庞洋洋在郑州一家教育公司上班,7月20日16:53,庞武接到姐姐电话,“雨下太大了,公司提前下班。”下午5点多,她到郑州人民医院站地铁口,“全部淋湿了”。
不过再过两站,她就能到家。
根据官方通报,此后的4个小时里,在这个夏日晚高峰,郑州最长的地铁5号线上,已有12人失去生命。
其中有20岁的女大学生、28岁的都市白领、35岁的年轻母亲和51岁的家庭主妇……他们早上告别家人、带上雨具、穿上凉鞋,奔赴一天生活。等到家属再次见到他们,是在医院的太平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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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州地铁标志以“中”字为主体形象,在官方微博里,有人解释它既表“中原”,又是吉利方言。图案形态对称,象征发展的稳健。某种程度上,地铁暗示着一个城市的繁华程度,也被市民当成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之一。
20日,郑州遭遇历史罕见的强降雨。16时-17时,郑州一个小时的降雨量达到了201.9mm,突破历史极值(建站以来)。
暴雨冲击之下,地铁5号线的一趟列车卡在海滩寺站和沙口路站之间。大三学生郑旺是最后上车的一批乘客,她走入了最后一节车厢。
网络视频截图
后来流传于网络的视频显示,这趟列车编号为0501号。出事时,列车前高后低,最后一节车厢伤亡最惨重。郑旺说自己以“仰卧”的姿势在水里坚持了半个小时。人们的嘴在水面之下,车厢异常安静。
在这个过程中,她知道,有人已经去世了。
车厢里的灯灭了,有一两分钟的时间,郑旺感到周围的人剧烈地动着,又过了两三分钟,动静没了。一位女士一直试图维持秩序,让大家镇静,最终“死在我旁边”。一位男士临死时抓着她的腿,“我只能告诉自己千万不能松手,一松手我也就死了。”
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同岁的姑娘,穿着黑色上衣,短卷发。地铁刚进水,她就开始哭。她俩一路互相安慰,但是根据事后的信息显示,短卷发姑娘死在了她身边。
在感觉快被淹死的时候,郑旺想起那天是自己的生日,“我才20岁,怎么就死了?”
事后证明,游到前一节车厢的人,大多幸免于难,比如李明。他刚出差回家,拖着行李,一些地铁站陆续停止运营,他想着5号线既然能运行,应该没什么事,就跟着人流上了车。
当水快漫到脖子的时候,李明本能地向前游去,没游多远,水开始变浅。“两边的椅子都站满了人。”他只能死死抱住地铁中间的竖杆,用腿夹住,再一点点往上爬,到现在胳膊和腿还一片青紫。“我倒不知道别人,当时我为了活命,就一个念想,不能松手。”
他说,最后一节车厢,“只有两三个人往前游了”。有人尝试往前,被淹了一下,不敢继续。
郑旺选择待在原地,她个子矮,脚踩不到底,一踩空就慌,“车厢的门框完全淹没了,要游过去,(中间)很长时间没有扶手,然后要憋气,没有灯光,没有人拉,而且我不会游泳。”
她的家在焦作,当老家朋友意识到可能出事时,联系了地铁口旁烧烤摊的老板,恳求对方帮忙找人,“怎么样都行”。
下午6点多,李明注意到,车厢里人们还在打市长热线,“之后有十来分钟,水全部倒灌进来,淹了。前排的水到胸的位置,有人在里面拍视频、交代后事。后面车厢的根本没那机会。”
经历了三四个小时后,郑旺说自己是最后一个被救出去的。她旁边的短卷发姑娘曾尝试游到前面车厢,“但她可能没有过去”。在遇难者名单里,一位女性的年龄、学校信息、外貌特征和短卷发吻合,家属几乎肯定,那就是她。
郑旺的眼镜丢了,鞋丢了,扔了还在震动的手机。那部手机被短卷发姑娘递过来的塑料袋装着,现在,他们一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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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节车厢的幸存者称,外面水差不多下降到腰部的时候,救援人员赶到了。有人看到救援人员有递绳子的、有背人的,“反正只要能把人弄出来,他们都做。”
后来的信息显示,郑州市消防救援支队指挥中心于20日18时许接到乘客被困的报警,随即紧急调救援人员赶到现场。现场的救援并不容易,因隧道内部分检修道路已无法通行,消防人员用救援绳索搭建绳桥引导群众转移。
幸存者看到,最先救出去的是两三名孕妇,因为长时间泡在冷水里,她们看上去很虚弱。之后救出去的是孩子,再之后是女士,最后才是男人。有人看到一对情侣,男士让女朋友先走,再把路让给其他女士。乘客相互搀扶,能走的搀着不能走的,跟着前面指引的救援队员。
有人记得,每个人都在喊“让晕倒的人先走”。一位年轻的姑娘走不动了,停在那里,不管男女都会说一句,你靠着我就可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救援队伍。郑州人民医院一位试工人员跪地做心肺复苏,救下十几人;郑州市金水区法院执行局的一位书记员撤离后听说后方有人,立马和其他人一起用消防水带编成安全带捆在身上,返回搜寻。
根据郑州地铁官方发布的消息,在地铁员工、应急救援队、公安干警、解放军指战员、义务救援队及热心群众的共同努力下,共解救乘客500余名。
芦笛没有出现在那500人中。她35岁,大高个,一笑俩大酒窝。表妹举着她的照片,“你看我姐长得漂亮不漂亮……这么漂亮的人没有了。”
芦笛和家人(受访者供图)
她是一家公司的出纳,爱节俭,20块的打车钱舍不得花。亲戚说她是“苦大的”。出事前几天,7岁的女儿说想要一块电话手表,“可以和妈妈打电话”。她答应了,7月29日,女儿的生日就要到了。
得知即将拥有一块新手表,女儿兴奋地告诉小姨,“我妈妈开始攒钱给我买手表啦”。再后来,女孩说,“我妈妈开始‘询价’啦”。芦笛跟一位在电子产品批发市场的亲戚打听,那里有没有可以用批发价购买的电话手表。
20日那天,芦笛从中央商务区站上车,像许多上班族一样,她在东边上班,住西边,沙口路站再下一站,是她再也无法返回的家。
7岁的女儿一直哭着找妈妈。20日夜里,大人点开地铁进水的视频,小女孩大哭,“我妈妈就在地铁上,我妈妈就在5号线上!”芦笛曾带着女儿坐地铁上班。女儿记得清楚,“我妈妈在中央商务区上车,在月季公园下车。”
芦笛的母亲接到消息,从信阳赶来,“一直哭,已经走不了路”。小女孩本来吵着要妈妈,看到姥姥哭,不说话了,“小妮一直跟着姥姥,不吭声。”后来,她问大姑:“我妈在天上,还是地下?”
消失在5号线的,还有魏汉的妻子张挽月。27岁的张挽月是一家药店的店员,丈夫魏汉是邮递员,两家单位挨着,过去的3年,他们几乎每天一起上下班。
魏汉是郑州本地人,当过保安和厨师。张挽月下班晚,有时要赶最后一班地铁,丈夫就一直等她。7月20日,因为大雨,她提前下班,在傍晚走入5号线。魏汉那天可以不用上班,但还是选择去接妻子,两人在5号线经开中心广场站碰了面,外面的积水已到膝盖。
他们的家在出事的沙口路站附近,出站再走5分钟就到了。在地铁上,张挽月还感慨,雨真大,要早点回家躲雨、吃饭、休息。
魏汉哭着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他们夫妻二人在7月相识,7月结婚,也在7月分离。
出事时,在最后一节车厢,他和妻子冲散了。当时魏汉站在倒数一二节车厢的连接处,远远看见妻子的绿色胶鞋踩在座椅上。车厢里人挤人,魏汉过不去,对着张挽月喊“老婆老婆,有事没?”
张挽月回应了几句,魏汉没听清。他后来意识到,夹杂在被困乘客呼喊声中的,是妻子留给他的最后声音。
当水涨到胸部时,前面有人拉了魏汉一把,他得以踩在倒数第二节车厢的座位上。
身旁一个女士几次支持不住要下沉,魏汉卡住地铁栏杆,用手拉住那个女生。撑了至少四个小时。他想去最后一节车厢找妻子,但水势上涌后,他在的位置已经看不到后面的车厢。
后来,倒数第二节车厢窗户上方迅速被砸出一个小洞,“不敢砸多,洪水再过来,大家都完了”。他挤出窗户洞,刺状的玻璃划破了腿。
他踩着窗户,被拉了一把,上了车顶,跪着爬向张挽月所在的最后一节车厢。
“没有人砸玻璃,里面全是水,看不到人了。”他喊了好几遍“老婆!张挽月!”没有回应。他开始往前爬,试图从第二节车厢的窗户钻回车里,“前面水可浅了,能蹚水走路。”他看见人流往前走,但看不见妻子,他又被人扶了出去。
在站台上,魏汉等待着妻子。他不会游泳,洪水从站台向车尾隧道流去,一条安全绳伸进隧道,魏汉坐在地上,紧紧拉住绳子,“很多人都在拽绳子”。
李明回忆,救援时看到,消防员从两个列车中间打开一条缝,掀开,留出过人的空间。人们互相背着、拖着、拉着、扶着,离开车厢。
直到最后,有人说,“车厢里没人了,松开绳子吧”,魏汉还是没见到妻子。医护人员抬出两个浑身是泥的乘客抢救,他听到“不行了,这个也不行了”的声音。大厅另一侧拉起了警戒线。
魏汉被劝离站台,到了地铁口,听说乘客都去了安置点,他也跟着去寻找妻子。他后来说,当时已知妻子凶多吉少。当被困车厢,魏汉支撑不住,滑了一下,他那时感觉,也许再也见不到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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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铁口等庞洋洋时,庞武给她打了100多个电话,直至手机没电。地铁站外,救援人员在抢险,“我就一直在地铁口等。”次日深夜1点多,他还在等。一个穿迷彩服的人告诉他,“底下已经没人了。”
庞洋洋在20日下午5点多上地铁的时候,车就开始临时停靠,母亲劝她下车,她说“关上门下不去了”。17:41,庞洋洋在微信里问弟弟“家里停电了吗?公司停水停电”,随后说“我到了,你现在出来吧。”并提醒弟弟“穿短裤,看着点”。庞武已经下楼,他家的小区与沙口路站只隔一个红绿灯路口。
庞武1.74米,马路上最深的水位已经到了脖子,他在电话里告诉姐姐“你别过来了。”没有听到回答。
17:52,庞洋洋通过微信发给弟弟三句话“你信号不好”“在地铁口等我下”“地铁临时停车了”。此后,庞武再没收到姐姐的消息。母亲接到了女儿发来的视频,她站在座位上,水已没过胸,“妈妈不要挂念我”。母亲再打过去,无人接听。
庞武赶去最近的郑州市第九人民医院,先到门诊,没找到姐姐。夜里快3点,他看到三四辆救护车开到地下车库。担架抬下来一个人,他发消息说,“死人了”。
第三个抬下来的,就是他的姐姐。他先看到一双小白鞋、黑色的袜子,然后是牛仔裤。庞洋洋的上半身被一块灰布盖着,灰布下,是她早上出门时穿的天蓝色针织马甲。
另一名遇难者屈玉霞的家人从网络视频里认出了她。画面上,她和另一位遇难者仰躺在地上,满身泥水。
屈玉霞刚出生那年经历了驻马店“75·8”大洪水,被大人抱着往高处的山上跑,躲避洪水。她后来从驻马店嫁到郑州,在一家护理公司工作十余年,已经当了经理。
在最后时刻,平时不怎么发朋友圈的屈玉霞连续发了四条视频。18:02, “完蛋了!地铁进水门也不开人心惶惶”,旁边加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18:05,“地铁上水越来越大了”,表情变成4个;18:14,“地铁要侧翻了”;18:42,最后一条视频里,屈玉霞没说什么,只有漫过乘客脚踝的洪水匆匆流过。
屈玉霞的朋友圈(受访者供图)
她的姐姐再看见她时,屈玉霞的身体已经冰冷。黄色心形项链和手上的镯子还在,姐姐记得年前买镯子时,屈玉霞还向她炫耀,“看,你看我自己买的镯子,以后我自己要对自己好一点。”
她对未来的畅想止于一场罕见的暴雨。有家属痛苦地说,“城市以后再遇到这些东西咱们都得提前弄,我们希望生命不是白白失去,就给大家一个警示,为了以后,所以咱现在要好好问到底是啥过程、啥情况。”
7月23日,在郑州市第九医院,对于地铁遇难者家属的追问,郑州市一名官员称代表市政府向家属作了解释和说明。这位官员称,会给家属一个准确、权威的结论。一名郑州地铁集团负责人在现场表示,上级相关部门已经介入调查,他也是被调查的对象。
截至24日,郑州地铁5号线仍在进行抽排水等施工作业,地铁仍然停运封闭中。5号线前,有市民摆上了悼念逝者的菊花。
地铁五号线前,有人摆上了菊花。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耿学清/摄
(文中郑旺、李明、魏汉、庞武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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