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草】漫拭英雄泪,相随处士家,谢慈悲剃度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敢辞却芒鞋破钵随缘化?
【尾】俺只待回避了老僧伽,收拾起浮生话。好向那杏花村里觅些酒水沾牙,免被那腌臜秃子多惊讶。一任俺尽醉在山家。早难道杖头沽酒也不容咱?
鲁智深大闹山门,违背了僧家的戒律,他师傅智真长老让他离开五台山,前往东京大相国寺。
这段曲辞写鲁智深被迫离开五台山的心理。
既有英雄无路的悲凉,又有洞彻人世的豁达,还带着佛家禅悟的高妙,写得出神入化,脍炙人口。
【寄生草】“漫拭英雄泪,相随处士家”,
漫拭,随手擦拭。处士,受过正式皈依的在家佛教信徒,这里指智真长老的兄弟赵员外。鲁智深受赵员外保护送到五台山。
随手拭擦去英雄辛酸的眼泪,因为避祸跟随处士家中。
“谢慈悲剃度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莲台,诸佛的莲花底座,借指佛家。缘法,缘分。佛家认为人与人之间的连结存在固定性,称为缘分。
感谢您慈悲为怀让我剃度出家归于佛家莲台之下。没缘法转眼就要分离,佛门子弟四大皆空,一无所有,来去也没有什么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敢辞却芒鞋破钵随缘化”,
只要有蓑衣斗笠挡住风雨就可独自出行,就算是草鞋破钵,走遍天涯也不过随缘而已。
【尾】“俺只待回避了老僧伽,收拾起浮生话。好向那杏花村里觅些酒水沾牙,免被那腌臜秃子多惊讶”,
僧伽(jiā),僧众。浮生,佛教里短暂虚幻的人生。腌臜(ā za),不干净。
俺只等回避了那些僧众,这幻梦人生还要继续。就去那杏花村里寻觅些酒水,免得被这些不干净的秃子们大惊小怪。
“一任俺尽醉在山家。早难道杖头沽酒也不容咱”,
就让我随心所欲醉倒在山村人家,难道拿着这法杖去买酒也不容许咱吗?
谁说英雄无泪?英雄的泪更悲辛。
只不过,阔大有力的粗手掌一抹,再悲辛的眼泪都会瞬间抹去。
英雄的情长更动人。鲁智深不是无情物,他给他的恩师做了一个揖,感谢他收留自己,然后告辞。
来一个人,去也一个人。留是一个世界,走也是一个世界。咱洒家,“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烟蓑雨笠,任凭外界的风雨;芒鞋破钵,也能走遍天下。
鲁智深此时,收拾起人生的烟蓑雨笠。
浮世与僧伽,形成了一种简单的对峙。
他即将获得浮世的自由,到杏花村里觅些酒水沾牙,一任他尽醉在山家。
这是他的豁达,也是他的悲酸。
茫茫人生,他孑然一身的身影,显得太小;他容纳苍生的心胸,显得太大。
也许丘园是用一种泼墨山水画的画法,写的这些曲辞。
也可能,他用这些曲辞,描述了一幅烟蓑雨笠、杏花村里的画作。
也或许,他把自己人生的遭际、宇宙人生的哲学、天命的思考,都化作一种情怀,交织在这一位前途渺渺、人生渺渺,即将告别五台山,远走苍茫天涯的僧客身上。
这段曲辞的高妙,在于别致又独特的僧家视野和境界。
这个时候的鲁智深,已经不是“拳打镇关西”的鲁达,而是五台山僧家道场里的智深和尚。
他有了僧家的身份,也有了僧家的眼界,将“莲台”和“缘法”的僧家内容,“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入世、出世哲学,熔铸到个人人生的境遇之中,锻造出空灵和超脱的仙家气概。
鲁智深站在山门前面的这一幕,很是动人。
这很像是人生的一个里程碑。也像是人生的一个“暗喻”。
他被迫从世俗生活走入了三门,成为一个僧家中人;他又被迫走出三门,成为不受僧家约束的“游僧”,过凡俗“浮世”的生活。
命运的关键路口,往前面看令人灰心,往后面看令人迷茫。即使是豁达心智的鲁智深,也不知道自己的前途是什么命运。我想他那么坚强磊落的心,此时也会有一点伤感。
好在只一刻,他便释然了。豁然转身离开。
走了吧,天南海北;
走了吧,山川满目。
一生不羁,任情江湖。万古长空,不恋一地风月。
“我如今不是五台山的和尚了。”
临走的时候,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是坎坷人生的豁达,沉浮命运的酸辛,苍茫未来的坦然,对于厄运随缘化的无畏。
清代杨恩寿在《词馀丛话》里,对鲁智深临行这一句话,颠倒反复,品咋许久,称赞这一句话有如“黄鹄举矣,青天廓然”。人生许多滋味,都在这一句话里。
鲁智深转身离开了千百年的寺院,走入了杏花烟雨,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世俗味道的高僧。
他用一生的时间,把自己活成了活佛。他不懂佛的经义,却用佛的经义自度度人;他违背着佛的戒条,却用佛的仁爱自爱爱人。
在水浒世界里,很多人深爱鲁智深。他的身材魁梧,本领高强,又能够扶弱济危,却不滥杀。侠肝义胆,一身正气,这样的英雄能够给人足够的安全感,信任感。
他是高僧。不知道是他在世间自行度化成了佛,还是原本就是佛身转了人世。当钱塘江的潮信汹涌而来,潮声重重击打杭州六和寺时,鲁智深对他的一生进行着反思。他的功德已经圆满,他的世界可以坐化了。
这段曲辞在对鲁智深形象进行塑造的时候,并没有用“情语”,却能够写出鲁智深的“情长”。他的悲怆深切感人,他的辛酸苍凉动人,他的言语之笑,能够笑人。
他是一个血肉丰满,有喜有嗔的鲁智深。
丘园硬是用善于泼墨的画笔,把他魁伟的背影,僧家与俗家的悲喜,写入中国的山水画中。
《红楼梦》里,宝钗过生日,贾母让她点戏。薛宝钗就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她说这出戏唱的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尤其推崇《寄生草》的曲辞,说这支曲“填得极妙”。
贾宝玉等本来是不服的,可是听了这曲辞,也不得不心服口服。
这段曲辞的精妙,能够力压大观园里一众才女才子,令他们为之赞叹。
在这段曲辞里,有人生境遇的悲怆与辛酸,有佛家的超脱与释然,也有英雄壮气如飞的豪迈与豁达。它写的是鲁智深的境界,也是平凡人生的大境界;写的是鲁智深的际遇,也是人类普遍命运的大际遇。
文学和禅宗相遇的时候,整个中国的美学都上了一个档次。
直到今天,这段曲辞依旧脍炙人口,广为传颂。
本文转自《文子国学》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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