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先生是国内外公认的学界泰斗,他一生写了无数的散文,但却只是他在学术研究之余的一种“余兴”,只不过他对这“余兴”十分偏爱,自20世纪20年代末以来,七十多年间,他创作的散文结集20多本,超过百万余字,被誉为20世纪90年代“老生代”散文的代表之一。近日,他的散文集《心安即是归处》出版,让读者对他的了解更加深了一层。
01.生而为人,要有价值
关于季羡林,有一个故事,多少年来一直在北大传扬着。
一次,一位新入学的大学生报到时,看到衣着朴素的季羡林,把他当作了校工,请他帮忙照看行李。季羡林也不解释,认真地看管着。直到开学典礼的那一天,季羡林作为北大的领导、著名的学者登上讲台,那位大学生才如梦初醒。这样的善举,不知感动了多少学子。季羡林宽厚、谦卑、平和的秉性彰显在他的生活中,也融注在他的散文里。
季羡林是用心来写散文的,对于散文的写作有着鲜明、独到的认识。他认为散文的精髓在于“真情”,散文写作应该“以小见大”,讲究“惨淡经营”。
比如在《老猫》一文中,他描述了虎子和咪咪这两只猫的生活。虎子给没有血缘关系的咪咪喂自己的奶,当咪咪生下小猫不喂奶时,虎子也叼着小猫追赶咪咪。冬天两只猫抢着到主人的床上睡,而季羡林为了不打扰两只猫睡觉,忍着一动不动,腿都躺得僵硬了,又酸又疼,继续忍着。甚至猫跳到稿子上撒尿,也绝不打它。
后来,咪咪死了,到处都找不到它,后来才知道,猫是不会死在家里的,当它们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就会跑到一个安静的地方等待最后的时刻。对此,季羡林感叹道:“人们何不学一学猫们呢?它们这样处理好生死大事,干得何等干净利索呀,一点痕迹也不留,走了走了,永远地走了,让这花花世界的人们不见猫尸,用不着落泪。照旧做着花花世界的梦。”
季羡林细腻地表达了自己与两只猫自然和谐亲如一家的亲情,又对猫选择死后不留痕迹、不麻烦他人、干脆利落终结自我生命的行为大加赞赏;表达了自己独特的自然观和人生观。
季羡林
实际上,季羡林对人生有一种特别通透的感悟。
在《知足知不足》里他谈起中国的一句老话“知足常乐”,认为“知足或者不知足也要分场合的。在旧社会,穷人吃草根树皮,阔人吃燕窝鱼翅。在这样的场合下,你劝穷人知足,能劝得动吗?正相反,应当鼓励他们不能知足,要起来斗争。这样的不知足是正当的,是有重大意义的,它能伸张社会正义,能推动人类社会前进。”三言两语,就指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人在什么时候都应该正视自己,一概而论的东西并不适合所有人。
以季羡林的学术造诣,“国学大师”等称号可谓实至名归,然而他却三呼“摘冠”。他在《病榻杂记》中提出:“我在这里昭告天下,请从我头顶把‘国学大师’的桂冠摘下来,把‘学界(术)泰斗’的桂冠摘下来,把‘国宝’的桂冠摘下来。三顶桂冠一摘,还了我一个自由自在身。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欢喜。”
事实上,在人们的心目中,这三顶桂冠对季羡林来说是司空见惯、当仁不让的,不曾想却成了季老难以承受之重,乃至在九旬高龄养病期间,依然昭示天下,坚决请辞。
在今年新出版的《心安即是归处》里,就收录了这“摘冠”的三呼——《辞“国学大师”》《辞“学界(术)泰斗”》《辞“国宝”》,读罢就会发现,这不是虚伪的作秀,而是求实作风的表现;不仅使自己的人生境界得到升华,而且对当前的浮夸学风,也下了一帖清凉剂。
人的内心和谐,是一种境界。季羡林就拥有了这种境界。
02.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这是陶渊明的诗,季羡林常常引用在自己的散文里。这句陶渊明在历经了几次入世与出世的人生反复后悟出的道理,被很多不得志的人,或者看破红尘的人当成座右铭,以此为进退的借口。
季羡林也把这句话当做养生之术,他常常说,自己没有什么大志向,也没有什么人生规划,从没有想过要干出一番大事业,特别适合这句话。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纵浪大化”是他在经历了几十年风雨飘摇后的醒悟。
季羡林曾经在德国留学十年,经历了法西斯统治的最黑暗时期,但他也看到了德国人民的善良和优秀。在《季羡林自传》里他曾经记录过,在德国时,房东待他像儿子一样亲切,老师像父亲一样照顾他,还有一个德国少女与他恋爱。可是面对战争留下的创伤,他不止一次地进行谴责。这一段人生经历,既有黑暗与光明的交织,又有爱与恨的双重历练。于是世事便不再那么可怕了,人生或许也不再那么苦楚了。
回国后,又经历了十年特殊年代,让他再度置身于炼狱之中。他自杀未遂,感觉自己又活了一次,或已经死了一次,从那以后,任凭世事再怎么变化,也宠辱不惊了,“应尽便须尽”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在新书《心安即是归处》里,编辑专门开辟了“纵浪大化,不忧不惧”的一栏,里面收录了八篇散文,都是季羡林对命运的认识。
比如在《不完满才是人生》中,他借苏东坡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表达了这种观念。文中是这样说的:“早晨在早市上被小贩宰了一刀;在公共汽车上被扒手割了包;踩了人一下,或者被人踩了一下,根本不会说对不起了,代之以对骂,或者甚至演出全武行;到了商店,难免买到假冒伪劣的商品,又得生一肚子气……谁能说,我们的人生多是完满的呢?”“人人有一本难念的经。所以我说不完满才是人生。这是一个平凡的真理,但是真能了解其中的意义,对己对人都有好处。对己,可以不烦不燥;对人,可以互相谅解。这会大大地有利于整个社会的安定团结。”前一段说明了命运的本相,后一段表明了处世的方法。季羡林从这里提升了人生的境界。
03.古典而优雅,才是真正的美
季羡林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情有独钟,因此在他的散文中,总是有着独具匠心的结构和内在和谐的韵律与节奏,充满了优雅的韵味。
“文章之作,其道多端;运用之妙,在乎一心。”季羡林的散文篇幅都很短,却能写得很深邃,给人以长久的回味。不论是叫人多读书的《一寸光阴不可轻》,还是写生活趣事的《从南极带来的植物》,每一篇都环环相扣,句子与句子之间,段落与段落之间,都有一种内在的逻辑性。这一点,来自于古人对文章命题立意、起承转合的要求。
1980年,香港文学研究会出版了《季羡林选集》,在跋中曾这样写道:“一定要使一篇散文有变化而又完整,严谨而又生动,千门万户而又天衣无缝,奇峰突起而又顺理成章,必须使它成为一个完美的整体。”因此,季羡林的每一篇散文,都能通过独特的结构,把文章写得浑然天成。
《缘分与命运》一文中,开头和结尾用的是当时散文创作中常用的“开头设悬念,结尾显其志”的方式,先提出“缘分和命运可信不可信”的疑问,中间用北京西山深处的大觉寺来承接,最后得出“只有能做到尽人事而听天命,一个人才能永远保持心情的平衡”的结论。如此“苦心经营”的严谨结构,体现出季羡林对古典文学的喜爱和敬畏
季羡林不仅喜欢中国古典诗文,更喜欢音乐,这也造就了他对散文韵律与节奏的追求。他曾经说过:“我甚至想用谱乐曲的手法来写散文,围绕着一个主旋律,添上一些次要的旋律;主旋律可以多次出现。”
在散文创作中,他特别注重节奏和韵律,尽量避免文章写出来平淡无味。在《八十述怀》中,他这样写道:“我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路旁有深山大泽,也有平坡宜人;有杏花春雨,也有塞北秋风;有山重水复,也有柳暗花明;有迷途知返,也有绝处逢生。路太长了,时间太长了,影子太多了,回忆太重了。”尽管是在回顾自己的一生,但却写得十分诗意,每句都很短,却对仗工整,连音调的平仄都十分讲究,使人想起了古代那些朗朗上口的经典散文名篇。
真是这些和谐的韵律,带给读者无法言传的意境,如饮佳茗,香留舌本。
在《心安即是归处》里,还收录了很多真挚灼热、谈古论今的散文,在大众情绪日渐焦虑的今天,读一篇“淳朴而不乏味,流利而不油滑,庄重而不板滞,典雅而不雕琢”的文章,就像喝了一口清新爽力的茶,感受到难得的清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