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山

被称为“全员恶人,人均疯批”的《刑侦日记》终于撑到收官阶段,豆瓣评分从8.4分只下滑到8.1分,口碑却两极分化——赞者称“全员演技在线”,弹者则“早已弃剧”,最大公约数是“为什么它能得这么高分”?

悬疑是表象(悬疑当随时代否则就是俗套)(1)

高分也不奇怪。

一是编剧亲自上阵,刷了五星。

二是只看前几集,确实紧凑、烧脑,悬疑线丰富而不凌乱,太多观众惊呼“拯救港剧靠这次”。10集后,随着红利渐次消耗殆尽,它突然呈现出另一副面孔。善意地推测——也许不少弃剧的观众懒得再去改分。

《刑侦日记》是两面的:既前卫又俗套,既新颖又陈旧,既巧妙又笨拙,既深刻又肤浅……它赢在抓住了时代的痛点,但在深入把握上,又显得力不从心,遂生“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效应。

一开播就拿高分,因为真实

《刑侦日记》的妙处,在于揭开了隐秘的精神世界。

在剧中,母亲杨碧芯(惠英红饰)和女儿叶朗晴(戴祖仪饰)患有精神分裂症,儿子叶劲峰(王浩信饰)则有多重人格;叶劲峰是警方卧底,他的同事游雁星(黄智雯饰)受困于童年经历,缺乏安全感;团队负责人江正勋则自我与角色分离,他用刻意的粗豪,掩盖着自私、缺乏责任感;而警队“外挂”之一,医生韦睿杰(袁伟豪饰)心理变态,本身就是杀手;另一“外挂”法医人类学家方菀芊(王敏奕饰),则既温暖又对恶心事物(比如昆虫)充满癖好……

将如此多奇怪的人集合在一部剧中,契合了互联网时代的真实。

互联网时代将“与客观世界互动”异化为“与虚拟场景对话”,“适应场景能力”比“生活经验”更重要。沉浸其中,每个人都在不断改换角色——有时理性,有时感性;有时卖萌,有时指点江山;有时文艺,有时粗鄙;有时小清新,有时破口大骂……随着扮演角色日渐丰富,带来三个副产品:

其一,宽容。接受人性的多元,较少站在道德高度上彻底否定。

其二,虚无。无法形成立场,只靠否定、摧毁证明自己。

其三,直接。在模糊的缠绕折磨下,只接受清晰、肤浅的东西,因为更“爽”。

在今天,真实感皆由这三个副产品定位,而《刑侦日记》恰好全部满足。

在农业时代,书生半夜遇狐仙符合真实;在工业时代,K无法进入城堡符合真实;在互联网时代,人人都有暗疾,也符合真实。在《刑侦日记》中,生活表面的秩序、仪式等伪装被撕碎,人人都露出本色,决定命运的不再是性格,而是场景。

《刑侦日记》能一上来就抓住观众的眼球,正在于它的真实。

太多人曾怀疑自己有多重人格

《刑侦日记》又名《解离日记》,解离是专有名词,指患者记忆、自我意识或认知的功能崩解,严重的可能产生多重人格。解离症发病率极低,不足万分之一,多重人格更罕见,目前全球见诸报道的不超50例。但在影视剧中,它却是“常见病”。影视剧青睐多重人格,因为它与观众的个体经验形成共鸣。多重人格是一种防御机制,与儿童期的创伤经验相关,当无法修复这些创伤时,儿童的自我可能产生分裂,出现“好我”与“坏我”——“好我”应对父母关爱,“坏我”应对父母伤害。

在《刑侦日记》中,未成年的叶劲峰因看到母亲杨碧芯在汤中加入毒药,出现多重人格——一个是反社会的马特,用作恶拒绝长大;一个是暖男朱玑,用“发电”弥补成长中的遗憾;一个是真实的自我,用淘气、随意掩盖暗伤,作为警方卧底,却与黑帮老大的情妇暧昧……

叶劲峰“半真半假”的风格中,有太多人的成长之痛。与传统家庭相比,被封闭在水泥单元中的孩子们更易放大突发事件的影响,因不断建构心理防御机制,形成了对多重人格的体验。

太多的孩子曾怀疑自己拥有多重人格,太多人已习惯在不同状态下自如切换行事风格。当沿着别人设定的目标前行时,长辈其实根本无法理解那种挫败感和无力感;当教训降临时,才发现人类的悲欢永难沟通……粗糙教育让一代人皆有跋涉在多重人格边缘的经历,所以会因叶劲峰而共情。

不是编剧,而是被剧“编”了

除了唤醒普遍经验外,解离症还给叙事带来新的可能。

在《刑侦日记》中,常用视角转换来制造悬疑感。比如杨碧芯是否杀了马咏,剧中几次呈现杀人过程,但一些是杨碧芯“看到”的过程,而杨碧芯因精神分裂,无法区分现实与幻想,孰真孰假,便成悬疑。

一般来说,创作者会在现场置入不合理因素,或用音乐、虚化等方式,暗示该场景来自脑补。但绝大多数观众不会第一时间捕捉到暗示,需反复提醒才行,这就创造出两重时间:一是事件发生的真实时间;二是观众理解事件的时间,三是故事的背景时间。

三重时间跨度越大,悬疑性就越强,然而,在有限的框架中,如何把三重时间合理地折叠进去,考验着创作者的功力。

《刑侦日记》有成有败。

成功的是,演员表演确属亮点,传统悬疑靠“我与他的矛盾”“个体与群体的矛盾”,属于显性矛盾,较易阐释,而“我与我的矛盾”,用“正面的我”硬刚“负面的我”,相当于一人分饰多角,且让两个“我”都被观众接受,难度不小。惠英红、王浩信、戴祖仪等均处理得比较自然。

失败的是,剧本缺陷明显。

一是八股气息。想表达亲情,必是集体喝汤;想呈现精神分裂,永远是幻觉纷飞,声音刺耳;想发生异变,肯定灯光幽暗,路人表情狰狞……这种概念化图解生活的表达,等于浪费演员的演技。

二是“编剧”成了被剧“编”了。即为悬疑而悬疑,比如马特的戏,冗长得毫无必要,仅为证明编剧知道,人格分离后,必生“好我”与“坏我”,在人人都能意料到的地方,陷演员于尴尬中。与其如此,还不如断喝一声:“此处打算装疯卖傻。”

自己创造出来的真实感,自己推翻

开了个好头,却滑向烂尾,《刑侦日记》似乎也没能跳出当下影视剧的俗套。

问题的关键在于,创作者们并不真的关心现代人格日渐多重化、自我日渐消解的困境,也根本不想找解决方案,拿多重人格说事,仅仅因为它够离奇,他们只是把它当“梗”来用。创作者们既未深入观察多重人格的实际,也没认真阅读材料。看几本烂俗小说,翻几篇科普文章,剪几段别人的作品,就开始假充行家。

在《刑侦日记》中,对多重人格的精神世界描绘异常刻板。总之,白色走廊、大房子、草地、画、人物灰飞烟灭……这些来自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案例的图景,被再度抄了过来,但人的梦境真的如此清晰吗?每次回到内心深处,场景都一样,这是潜意识?

创作者不必是专家,但至少要有专家的态度,如果对所描述的东西半懂不懂、缺乏深入的兴趣,那么,也就难怪《刑侦日记》织了张大网,却不得不靠偶然性来解扣。

相信创作者们是认真的,可问题在于,当看不到更深层的东西时,就只能靠拼凑来冒充复杂。《刑侦日记》融合了情感剧、偶像剧、心理剧、悬疑剧、侦探剧、灾难剧等,悬疑线屋上架屋,终于把自己逼到不极端戏剧性就无法交待的地步,于是,好容易创造出来的真实感,又被自己推翻。

《刑侦日记》手忙脚乱,把太多时间用来圆故事过多、过密的谎,描绘不出人物心理变迁的具体过程,等意识到故事需要一个道德借口,否则力度不足时,又拙劣地把亲情、爱情兑入其中,使它变成一坨让人难以描绘的大杂烩。

紧跟了时代,却未能深入

从《刑侦日记》的成败中,有几点引人深思。

首先,悬疑当随时代,要跟上互联网时代人们的感受。其核心在于,要从现实思维转化为场景思维,越新颖的场景,越能抓住观众的眼球。

其次,既然走向后现代社会,就要讲好后现代社会的“世间法”,即知识的符号化、数字化和商品化。换言之,单纯谈心理学的学理毫无意义,谈微表情、读心术、测谎、多重人格等才有掌声。

其三,找准戏剧性的源头。现代世界更具确定性,误会、遮蔽、变形等信息不对称的手法,已不再那么有“趣味”,但确定性本身反而带来不安定感,在今天,将确定的东西变得不确定,将不确定的东西变得确定,才能形成真正的戏剧化。《刑侦日记》将似乎确定的“我”消解了,所以让人眼前一亮。

最后,把一切玩成“梗”,早晚露马脚。绝大多数心理疾患不威胁社会,不卷入极端事件,不应将他们妖魔化。每个现代人的内心都有暗伤,总会以自己的方式达成妥协。深入了解这些妥协的途径,比用黑白对立式的夸张更感人。

深入能力决定了创作的品质,但前提是,创作者先要去除浮躁。(唐山)

来源: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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