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房子是人们心尖尖上的话题。在房价不断攀升再冲刺后,又是各种铺天盖地的房租要涨的消息。月光光,心慌慌。
房租是涨得欢快,房客们的待遇却不乏水深火热。比如租房的安全,可以说是生命攸关了。再比如合租者、邻居们,搞得不好,似乎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危险关系。并非危言耸听,洛朗·托波尔就写过这样一本神秘的小说,讲的就是一个房客租了一个房间,然后被活活逼疯的故事。
小说名叫《怪房客》。那个倒霉的房客名叫特雷尔科夫斯基,男。他经人介绍搬进了一栋公寓。刚开头这间公寓也没什么不妥,只不过前任女房客西蒙娜才从这个房间的窗口跳下去,此时还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不过,特雷尔科夫斯基并没有在意这个,他请朋友来庆祝他的乔迁之喜,但因为太吵被邻居投诉。特雷尔科夫斯基觉得内疚又不好意思,他很想努力成为一个完美的房客。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投诉还只是个开始,接着他的房间被人强行闯入,他想要报警,被房东喝令禁止;他在墙壁上发现一个洞,挖出了带血的牙齿,好像是前任女房客的;这位前任女房客明明已经成为了历史,却时常出现在对面的大楼一直盯着他看;更诡异的是,他还在不注意的时候被人穿上了女装。他觉得这个公寓以及公寓的邻居都有古怪,为此精神压力非常大,他开始逃,他逃到女友斯黛拉家——斯黛拉本来是西蒙娜的好友,他在医院看西蒙娜的时候两人认识。然而就算这样,他的邻居们还是如影随形。他发现,这栋楼的人是想把他变成上一个女房客的样子。面对这样的改造,特雷尔科夫斯基精神崩溃了,终于,他穿着女装,像上一个女房客那样,从窗口跳了出去。
房客特雷尔科夫斯基也躺到了医院。他的女朋友斯黛拉,像那天探望西蒙娜那样探望他,然后关切地问他:“西蒙娜,你还好吗?”
特雷尔科夫斯基当然不会好了,他发出了最后的尖叫。到这里小说也就戛然而止了。仿佛一个莫比乌斯环那样,在那个狭小的客房里,永远会重复着相同的事件,新入住的房客,在接受他者对自己的改造中崩溃……小说所涉及的场景不多,行文风格也很简洁,仿佛卡夫卡附体。在这个被限定的空间里,提纯抽象了一种人的处境,房客作为一个突兀的入住者永远不能真正融于这个环境。这可以被赋予很多解释。比如特雷尔科夫斯基的民族身份与主流社会之间的冲突,又比如作为抽象个体与地狱般的他者的抗争,诸如此类。房东、邻居、环境等的压迫层层推进,悬疑感随着事件不断升级而加剧,最终落到了一个普遍焦虑处。
《怪房客》电影海报
洛朗·托波尔的这部小说及其本人在文学界并不算特别有名,然而罗曼·波兰斯基的名字就比较如雷贯耳了。他在1976年改编了这部小说,同名电影《怪房客》由波兰斯基自导自演,还有著名美女伊莎贝拉·阿佳妮倾力加盟。波兰斯基的拍摄与演绎更让这个故事弥漫着一种荒诞的恐怖感,租来的房子,永无边界的侵犯,不能得到的身份认同,以及,奇怪的房客。
小说与电影中,奇怪的房客不在少数。房屋是个很经典的文学意象,它承担着家屋的寄托。巴什拉在《空间诗学》里写道:“家屋庇护着白日梦,家屋保护着做梦者,家屋允许我们安详入梦。”家屋是相对封闭而稳定的私密空间。然而租客本身却意味着一丝的不确定性。这些对冲本身就带着令人想要大做文章的张力。洛朗·托波尔意图破坏这种安定,波兰斯基也看中这一私密性的毁灭。同时,相对封闭的空间将内容压缩,时间集中,情节紧凑,戏剧性也层层叠叠地出来。喜欢房客题材的不止波兰斯基一个,还有擅长玩封闭空间叙事的著名悬疑大师希区柯克。1927年他真正意义上执导的第一部希区柯克式悬疑电影《房客》,也是把目光投射到了一个忽然到来的神秘房客身上。
希区柯克的《房客》电影海报
希区柯克这部电影也是小说改编,改编自玛丽·贝洛克·朗兹1913年出版的同名小说。朗兹的这部小说设定也同样简单清晰,主要聚焦在一个连环杀人案以及它的疑似凶手身上。捉襟见肘的邦汀夫妇为了改善生活开了家庭旅馆,接待了一位神秘的房客,这人出手阔绰,但要求诡异,希望邦汀夫妇不要接待其他人,除此之外,这位房客还有很多古怪的习惯、古怪的作息和古怪的私密性要求。而此时的伦敦城正被连环凶杀案笼罩着,一名名为“复仇者”的杀手连续作案,手法残忍。一时人心惶惶。女主人艾伦发现,这位房客的每次外出似乎都和命案有着神秘的联系。艾伦陷入了犹疑,整天心神不宁,他们真的太需要房客的这笔房租补贴家用了。举报还是不举报,这是个问题。然而还没等她想清楚,真相就已步步逼近。
小说以女主人的视角出发,一边是她在房间里转悠,一边是外面发生着命案。房子将她的生活与外界割裂成两半。她并不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以前老来家里侃大山的年轻警察讲的命案她从来不听,报纸也从来不看。这位太太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家庭天使,直到神秘房客的出现搅乱了她本身的生活节奏。而希区柯克的电影改编更突出了这一狭小空间的张力,在前期似是而非怀疑凶手的铺垫里,惊悚悬疑的气氛与幽闭孤独的行为更是一波三折。甚至在人物设计上,希区柯克还为这位来历不明的租房人士戴上了一条披风,直接指向1888年那位扑朔迷离又令人闻风丧胆的开膛手杰克,并且在原小说的结尾上还增加了一个反转。有趣的是,约翰·布拉姆在1944年也拍了一部《房客》,情节与之大致相同,但与希区柯克在结尾处做了凶手究竟是谁完全相反的解释。更有趣的是,2009年大卫·昂达切又根据这部小说改编了同名电影《房客》,最后对凶手与神秘房客又做了另外不同的解释。这部在推理小说中并不怎么有名的小说,由于其房客的“神秘”与凶手身份的真假莫测,倒像是一堆不错的原材料,有着可以被阐释、被改编的巨大留白,成全了悬疑本身不愿停歇的反转。
限定的空间、忽然而至的房客、平静女主人的生活、命案,叠在一起可算是经典的悬疑配置了。萨拉·沃特斯的最新小说《房客》,同样集齐了这些元素,在整体结构上,也是因为平静如死水一般的生活被忽如其来的房客打破,进而横生意外,笼罩焦虑。
与邦汀夫妇类似,女房东弗朗西丝和她的母亲,起初也是因为经济原因而不得不将房屋出租。一战之后,英国伦敦男丁稀少,弗朗西丝的兄弟牺牲,父亲去世,仆人离去,原本体面的生活无以为继。她和母亲只能将家中二楼出租,于是年轻的巴伯夫妇搬进他们家。在朝夕相处中,弗朗西丝和巴伯太太莉莲产生了感情。然而女性之间的爱情在当时并不为人所接受——弗朗西丝的上一段感情就是在父亲等人的粗暴干涉下不得不结束的。弗朗西丝与莉莲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们相爱的秘密,却在一个秋雨之夜被意外早归的巴伯先生撞破。在混乱的撕扯之下,莉莲击中了巴伯先生的头,巴伯倒地而亡。弗朗西丝和莉莲简单地处理了尸体,将其搬到小巷中去。第二天,一个无辜的小伙子被当成杀人凶手被逮捕。谋杀的道德阴影笼罩在她们的爱情之上。
萨拉·沃特斯以《指匠情挑》《轻舔丝绒》等作品为人所熟悉,在新作《房客》中,她一以贯之地将女同爱情与悬疑成分相结合。而沃特斯的学者背景让她对一战后的社会以及房屋房客的身份意义有了更多的赋予。房子的外部环境是处在一战后社会秩序的崩坏与重组之中。房子位于富人区,弗兰西斯的生活本身有着上流社会的秩序与礼节。她母亲曾抱怨她在一个过热的天气脱下了帽子:“你父亲再热也知道什么时候不能脱帽子。”一切都在规行矩步中被框得很整齐,包括弗朗西丝和克里斯蒂娜曾经的一段情,也因为不符合规矩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小说刚开始的时候,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弗朗西丝是一个心如死水的人——和她柜子里的衣服那样死气沉沉。然而在这一堆衣服里,是莉莲帮她挑出了一件鲜艳的、冲破禁锢的衣裳。
规整的社会习惯与格格不入的同性爱情是一对现成的张力,房屋这个私密的空间为之提供了庇护。弗朗西丝与莉莲所有的爱情几乎都发生在这间房子里,楼梯口的撩拨,房间里的短暂相交,带着每次快要被发现的紧张感。
与前两部房客的作品相比,沃特斯这部小说中的房客有着很强的主动性。托波尔《怪房客》的悬疑来自于未知外界对房客的神秘压迫,朗兹的神秘“房客”是悬疑本身,而到了沃斯特这里,狭小的空间内的行为模式与道德感以及房屋外的普遍社会道德与既定秩序产生了错位的偏差。于是形成了有别于前两者的第三种悬疑模式——我们惴惴不安,紧张忐忑地等待楼上的另一只靴子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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