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和王维是同一个人吗(李白和王维是情敌)(1)

唐诗里,还有很多未解之谜。

比如太白的出身,杜甫的死因,李商隐的「无题」,以及孟浩然的婚姻……千百年来,众说纷纭,始终没有定论。

此外,还有李白和王维,生卒年份相近,活跃时期重叠,社交圈里有多个共同好友,诗文中却不见任何交集,这在「酬赠唱和」极为流行的盛唐,简直不可思议。

于是,天朝的吃瓜群众,便围绕这两个超级IP,前仆后继、夜以继日地努力,调查家庭背景,分析社会关系,大胆假设,大胆求证,意图揭开谜底。

特别是在自媒体圈,更是频现各种剧情、各种推论。其中流传最广、毒害最深的,莫过于《被同一个女人包养,李白和王维原来是情敌!》:

李白和王维是同一个人吗(李白和王维是情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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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一看,以为只是标题党,才点开,就被吓出一身冷汗:

李白勾搭玉真公主的目的,也无非是想谋个一官半职。(一字未改摘自网络)

在玉真公主的安排下,王维顺利通过了科举考试。(一字未改摘自网络)

表述虽然不同,内容却相差无几,都声称玉真公主,曾经提携过王维和李白,然后日久生情,两个大诗人,先后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一场惊世骇俗的「三角恋」,由此诞生。

原来这才是李白和王维,老死不相往来的原因。

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困扰了史学界、文学界千余年的难题,终于在这个伟大的自媒体时代,被一群天才网络写手,敲敲键盘,点点鼠标,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答案。

如果属实,这将是近年来人文社科研究的重大突破,其影响力,绝不亚于隔壁自然科学领域的「水氢发动机」。

王维和李白,若泉下有知,也该瞑目矣。

当然,与科研成果相比,吃瓜群众更关心的,应该是这段「不伦之恋」的来龙去脉,包括画面与细节。

那就继续阅读,继续颤抖:

李白和王维是同一个人吗(李白和王维是情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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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和王维是同一个人吗(李白和王维是情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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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和王维是同一个人吗(李白和王维是情敌)(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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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观尽毁,虎躯一震,心碎了一地,心痛到无法呼吸……

请原谅,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内心的不屑与愤怒,只能站在世界的中心呼喊:还我仰天大笑的李白,还我白衣飘飘的王维!

连喝了三杯凉白开,打了一整套陈氏太极后,才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启动电脑,查阅史料,准备戳穿一下这个既不高明也不复杂的谣言。

由于皇帝和老子同姓,唐朝的国教自然就是道教。

高宗李治曾专门下诏,将道士纳入宗正寺管理,这就等于承认,道门中人也是李氏宗亲。

如此,皇族和道士,便成了一家人,那些在宫中呆腻了的皇子、公主,想换个身份,去道观里思考一下人生,完全合法合情。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些出身贫苦、没有谋生能力的宫女,被朝廷遣散之后,往往会跟随旧主的脚步,遁入道门,了此残生。

《旧唐书》记载,仅公元838年,文宗李昂就「出宫人四百八十,送两街寺观安置」。

「君看白发诵经者,半是宫中歌舞人」,女道士这么多,难免会有不守清规之人,做出一些出格之事,有损道门清誉。

据说宣宗李忱,曾微服私访至德观,发现女道士浓妆艳抹,穿得比千年之后的网红还要单薄,于是龙颜大怒,马上将她们赶出京城,再另选两位老汉,住持道观。

晚唐之后,类似的丑闻逐日增多,导致中唐以前,女道士清心寡欲、飘然出尘的良好人设,逐渐被淹没。

以致于在某些人的眼里,唐朝的女道士,就是「娼妓」的代名词。

这种情况下,大名鼎鼎、潜心修道的玉真公主,无端躺枪的可能性,极大。

果然,网络一搜索,公主哭晕在厕所:

唐代女道士,本来就都是放荡情怀的「豪放女」,玉真公主当然也不例外。(一字未改摘自网络)

李白和王维是同一个人吗(李白和王维是情敌)(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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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科名片里的相关链接,更是让她毫无清白可言:

李白和王维是同一个人吗(李白和王维是情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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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典型的以偏概全,打击一大片。

事实上,和史书中记载的高阳、太平、安乐等人截然不同,玉真公主虽然结交广泛,朋友圈里不是文人雅士,就是名流官宦,而且深受玄宗信任,在家族中很有话语权,但在流传下来的文字中,却找不到她生活作风方面的任何不良记录。

人证物证都没有,就随便质疑玉真公主的人品,信口开河地说她「风流淫荡」,纯属造谣中伤、肆意诽谤。

做人,还是厚道一点好。

坚称玉真公主「包养」过王维的,有两个证据。

一是这首诗:

碧落风烟外,瑶台道路赊。

如何连帝苑,别自有仙家。

此地回鸾驾,缘谿转翠华。

洞中开日月,窗里发云霞。

庭养冲天鹤,溪流上汉查。

种田生白玉,泥灶化丹砂。

谷静泉逾响,山深日易斜。

御羹和石髓,香饭进胡麻。

大道今无外,长生讵有涯。

还瞻九霄上,来往五云车。

——《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庄

因题石壁十韵之作应制》

呵呵。

稍微懂点古诗的人,看一眼标题就知道,这是一首标准的「应制诗」,也就是大臣奉皇帝之命,围绕特定主题,在公开场合,即兴创作的诗文。

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难道王维还敢在天子巡游之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玉真公主写情诗?

他的求死欲是有多强?

再说了,这百字长诗,可有一字与私情有关、与暧昧有染?

没文化不可怕,不懂装懂才尴尬。

二是这则小故事:

王维参加科举考试之前,岐王曾将他引荐给公主。

在公主府,王维呈上自己的诗卷,还弹奏了一曲名为《郁轮袍》的天籁之音。

公主很高兴,当场表示愿意提携这个后生,王维由此金榜题名。

这个故事,最早见于中唐薛用弱所著《集异记》,原文如下:

公主自询曰:“此曲何名?”维起曰:“号郁轮袍。”公主大奇之。

维即出献怀中诗卷。公主览读,惊骇曰:“皆我素所诵习者,常谓古人佳作,乃子之为乎。”

因令更衣升之客右。维风流蕴藉,语言谐戏,大为诸贵之所钦瞩。

元朝的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也写过类似情节:

岐王重之。维将应举,岐王谓曰:“子诗清越者,可录数篇,琵琶新声,能度一曲,同诣九公主第。”

是日,诸伶拥维独奏,主问何名,曰:“《郁轮袍》。”因出诗卷。主曰:“皆我习讽,谓是古作,乃子之佳制乎?”延于上座曰:“京兆得此生为解头,荣哉!”力荐之。

可见王维中举,确有贵人相助。

但贵人具体是谁,两部古书,都写得很模糊。

《集异记》中仅称为「公主」,《唐才子传》里,也只提到了「九公主」。

很多人想当然地认为,九公主就是玉真公主,并由此得出结论,王维和公主「有私情」:

这位公主是谁呢?推测是唐玄宗的同母妹妹玉真公主,因为排行第九又出家为道士,也称九公主或九仙媛。(一字未改摘自网络)

但《新唐书·诸帝公主》记载,玉真公主为睿宗第十女。

且据程毅中老先生考证,在《资治通鉴》《常侍言旨》等书中,「九公主」又作「九仙媛」「如仙媛」,是玄宗皇帝颇为器重的一个宫女:

上又命玉真公主、如仙媛、内侍王承恩、魏悦及梨园子弟常娱侍左右。(《资治通鉴》)

这样看来,玉真公主和九公主,是两个不同的人。

至少,没有任何史料支持,提携王维的贵人,就是玉真公主。

那么她「包养」王维的事情,也就无从谈起。

再来看李白。

李白写过两首诗给玉真公主。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

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

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

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玉真仙人词》

大部分学者认为,此诗写于开元年间,李白第一次进京之时。

诗中对玉真公主确有溢美之词,但最多只能算是一首「干谒诗」,即便装上360、瑞星和金山,也扫描不出一丝的低俗和邪念。

但总有一些脑回路格外清奇的人,硬是在这段文字里,发现李白「有求爱的嫌疑」:

可以看出,李白此诗不仅有拍马屁的意思,更有求爱的嫌疑!试想此时初出茅庐的李太白还是渴望入仕为官与兼济天下的,而玉真公主刚好是一个跳板,如此之良机怎可错失?(一字未改摘自网络)

我的天,在你的眼里,诗仙哥哥是有多卑贱。

其一

秋坐金张馆,繁阴昼不开。

空烟迷雨色,萧飒望中来。

翳翳昏垫苦,沉沉忧恨催。

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

吟咏思管乐,此人已成灰。

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

弹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

其二

苦雨思白日,浮云何由卷。

稷契和天人,阴阳乃骄蹇。

秋霖剧倒井,昏雾横绝巘。

欲往咫尺途,遂成山川限。

潈潈奔溜闻,浩浩惊波转。

泥沙塞中途,牛马不可辨。

饥从漂母食,闲缀羽陵简。

园家逢秋蔬,藜藿不满眼。

蟏蛸结思幽,蟋蟀伤褊浅。

厨灶无青烟,刀机生绿藓。

投箸解鹔鹴,换酒醉北堂。

丹徒布衣者,慷慨未可量。

何时黄金盘,一斛荐槟榔。

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傍。

——《玉真公主别馆苦雨

赠卫尉张卿二首》

这是李白寄给卫尉张卿的一组诗,标题中「玉真公主别馆 」几个字,应该会让好事者眼前一亮,以为捉奸在床、人赃俱获。

其实大错特错。

整首诗都在写李白落魄苦闷的处境,以及期盼有人举荐的急切心情,与所谓的「恋情 」「绯闻」,完全不沾边。

当然,诗人能够住在别馆,说明他和公主关系匪浅,但这种关系,不应该让人产生联想。

以太白先生的个性,为了谋取功名,不惜干谒皇族,寻求引荐,已经是低下高傲的头颅,做出了巨大让步。

要说他不仅「卖身求荣」,还借助诗文,将这种不堪之事公布于众,恐怕连韩信、他信、阿信,通通都不信吧。

即便是普通人,也不会在偷情之后,还兴冲冲地拍个照片,发个朋友圈,然后显示所在位置,再@一下当事人。

除非脑子有问题,或者人至贱则无敌,才会有这般道德沦丧、人性扭曲的操作吧。

那敢问李白是脑子有问题,还是人至贱则无敌呢?

还有一种瞎掰,简直可以让人笑出猪声。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独坐敬亭山》

这是李白的一首名篇,表达的是诗人遗世独立的个性,怀才不遇的苦闷,以及寂寞孤郁的心境。

一首普通的抒怀之作,有人却读出了「新意」。

在敬亭山森林公园里,当地人立起玉真公主的塑像,筑起坟冢,刻上碑文,说玉真公主难忘李白的旧情,一路追随至皖南,隐居敬亭山,并终老于此。

据传安史之乱后,她追寻李白,隐居敬亭山直至香消玉殒魂寄斯山,百姓称其安息之地为皇姑坟,世代祭拜。“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赞美敬亭山的这首诗蕴含着对玉真公主的深切怀念之情。(摘自敬亭山森林公园景点介绍)

好一部史诗级浪漫巨制,简直感动天、感动地,感动中国、感动琼瑶阿姨。

然而《全唐文》和《明一统志》记载,玉真公主死于济源县,葬在王屋山,一生从未到过敬亭山。

很明显,这只是商业景区的惯用伎俩。他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强拉名人站台,生编故事背书,以博人眼球、提高知名度。

「各位请看,那块石头像不像一个猴子?对,那就是阿香被迫嫁了人,阿黄殉情之后变成的,他日夜站在这里,只为守候心上人……」

有没有很熟悉?一样的套路而已。

只可惜,一些根本不读书的人,竟信以为真,还自鸣得意地夸奖老李,写得如此浪漫,如此动情:

李白和王维是同一个人吗(李白和王维是情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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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政治生涯的巅峰,应当是天宝年间「奉召进京」,玄宗「降辇步迎」「以七宝床赐食于前,亲手调羹」。

但是谁在力荐李白,史学界也有多种意见,可能是玉真公主,也可能是贺知章,或者吴筠。

与王维的情况一样,玉真公主有没有在李白的仕途上,为他助力、应援,都尚无定论,就妄言他们的关系「见不得人」,是不是很过分?

退一万步说,即便玉真公主提携过王维,也举荐了李白,他们三人,就必然会发生一段纠缠不清的恋情、上演一出香艳刺激的大戏吗?

这和前段时间,一个男星上综艺,一众自媒体,仅凭一个眼神,就断言他有出轨之心,完全是一个逻辑。

都是滑天下之大稽。

所以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李白和王维是情敌。

他们和玉真公主的爱情,连「野史」都算不上,纯属一群文盲的瞎想。

不过对于这种荒唐的言论,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鲁迅先生在上个世纪就曾说过:

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而已集·小杂感》)

一百年过去了,一切如旧。

那么问题来了,同为盛唐的大诗人,李白和王维,为何从未写诗相赠?

比较靠谱的说法,有以下四种:

一是阴差阳错、擦肩而过。

开元十八年,李白首次进京,此时的王维,正逢妻子病逝,赋闲在家。

等到天宝年间,李白供奉翰林,王维却已隐居终南。

一个大红大紫,一个半官半隐,直接碰面的机会,接近于零。

二是年轻气盛、文人相轻。

于李白而言,他干谒的对象,不是皇亲国戚,就是达官贵人,肯定瞧不上官职不高的王维。

在王维看来,他和兄弟王缙,很早名满京城,李白再怎么有才,到了长安也只是一个新人。

两个大诗人,或许都听说过对方,但谁都不会主动放下身段,先说一声「久仰大名」。

可惜了,文人的清高,扼杀了一段本能传为佳话的伟大友谊。

三是性格迥异、信仰不同。

李白和王维,一个飞扬跋扈、盛气凌人,一个谨小慎微、淡泊宁静;一个崇尚老道,一个修禅礼佛,道不同不相为谋。

两人即便相遇,也不会一见如故,应该只是微微一笑,然后便转身离去。

四是烽火连天、诗文损毁过半。

王缙曾说:「臣兄(王维)在开元年间有诗百千余篇,天宝乱事后, 十不存一」。

李阳冰也称:「自中原有事,公(李白)避地八年;当时著述,十丧其九」。

李白和王维的诗篇,流传下来的,不到十分之一。

那些在战乱中遗失的稿件,或许正有「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般的诗句,记录和见证过他们的友情。

这应该是所有人都愿意相信的一种解释。

我们甚至能够想象,在长安或者洛阳,有家酒馆,永不打烊,李白和王维,常常相会于此,举杯邀月,对酒吟唱。

他们绣口一吐,便是整个盛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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