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老零，今天和大家聊聊《碧血剑》中的袁承志。这个角色本来没什么好聊的，如果评一个“金庸小说中最没存在感的男主角”，袁承志肯定榜上有名。无论他的故事还是他的性格，都没有太多精彩之处。
然而某天，我看到一个讨论袁承志的帖子，留言区有两方人马吵得不亦乐乎。那个帖子的标题大意是——袁承志是不是一个渣男？
当时老零就震惊了：渣男？袁承志？这都哪跟哪啊？世上还有比袁承志更木讷呆滞、情商下线的主角吗？（郭靖悄咪咪点了个赞）还有比他更不会撩妹、更脸嫩心脆的男人吗？那些说袁承志是渣男的，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
但当我仔细阅读了正反两派的观点后，我终于明白双方为什么会争吵不休、且都认为自己占理了。原因很简单——他们所争论的袁承志，其实并不是同一个人。
封笔之后，金庸先生数次修改他的作品，而《碧血剑》则每次都是改动幅度最大的那一个。为什么呢？因为原作确实写得不咋地，在金庸作品中属于末流（改了之后也还是一般般，底子太差，没办法）。我们可以简单将金庸小说的版本分为最初在报纸上连载的“连载版”、影响力最大的“三联版”、以及代表作者最终想法的“新修版”。“连载版”目前很难看到原文了，也没什么去研究的必要，所以我们只讨论“三联版”和“新修版”。
“三联版”中的袁承志，在爱情方面是一个完全被动的人物，他的感情故事也相当乏味。稀里糊涂来了一个温青青要抱他的大腿，他也就稀里糊涂地接受了。自此两人“你是风儿我是沙”，走天涯是走了，却少有“缠缠绵绵”的时刻。起初温青青女扮男装，后来恢复女儿身出来见他。而袁承志是怎么想的呢？原文是：“心中暗骂自己糊涂，这么一个美人谁都看得出来，自己竟会如此老实，被她瞒了这许多天。”
你看，人家青青为心上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而他只是骂自己眼瞎，连句“你真美”都不说，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讨女孩欢心。这方面他甚至还不如老实巴交的郭靖。咱们再看看黄蓉换回女装时郭靖的精彩表现：
黄蓉笑道：“我要跟你说，我不是甚么黄贤弟，是蓉儿，这不是要紧事么？”郭靖也是微微一笑，说道：“你这样多好看，干么先前扮成个小叫化？”黄蓉侧过了头，道：“你说我好看吗？”
郭靖叹道：“好看极啦，真像我们雪山顶上的仙女一般。”
要说郭靖会“撩妹”，那实在太抬举他了。其实这就是一个正常的少年人的本性流露。然而袁承志此时也是少年，他咋就不流露呢？有趣的是，年少的郭靖是笨手笨脚，拙嘴拙舌。但袁承志可不是。他聪明机灵，不仅有武学天赋，而且特别会来事儿。师父穆人清、木桑道长，属于性格古怪的江湖名宿，但都被他哄得开开心心。崔秋山、哑巴、安大娘、安小慧、焦宛儿，也都对他一见即喜。
然而一到谈情说爱，袁承志就立即双商下线。无论青青是明示暗示、嫉妒吃醋，他要么“愕然不解”，要么无动于衷，顶多不冷不热地哄两句，类似于“多喝开水”。整部书的感情戏，基本就是在看青青的花式表白，和袁承志的迟钝麻木。其实青青各种作妖，不过要的就是他一句“此情不渝”的承诺，但他磨磨唧唧就是不给。
当然有一种可能，就是袁承志只是把青青当做一个伴侣，而不是可以寄托感情的那个人。最初见面时他叫她“青弟”，后来知道她是女儿身也没改口。他对青青说：“我以后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你放心好啦！”这是出于情，还是出于义？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管怎样，至少袁承志还是做到了这一点，他一直陪在青青左右，从未“背信弃义”。即便身边出现了一个更加出色的阿九，他也从未变过心（假若他对青青有心的话）。
阿九是判决袁承志是否“渣”的一个关键要素，也是本文重点讨论的对象。在“三联版”中，袁承志对阿九可能有些朦胧的好感，但点到为止。阿九初次登场，光彩照人，连一向自负的青青都自惭形秽，但袁承志没有什么表示。在后来闯荡江湖的旅程中，他也少有主动想起阿九的时候。
后来在大内皇宫再见，袁承志已知阿九对他的心意，但依然没有任何表示，甚至有主动疏远之意。两人不得不同床避祸时，袁承志还放把剑在两人中间，生怕出现什么“把持不定”之事。最后阿九出家为尼，袁承志见了也只是“心神大乱，不知如何是好，待要说几句话相慰，却又有甚么话好说？”可见，“三联版”中的袁承志，在男女之情上就是一块木头，行为上循规蹈矩，心理活动也乏善可陈。读者是否喜欢这样的袁承志我不知道，但肯定与“渣”不沾边。
到了“新修版”，袁承志对阿九可就心思活泛多了。初次见面，群盗在大道上劫宝，袁承志施展高明武功“调戏”匪首褚红柳。你说你打赢就打赢嘛，非要戏弄人家干什么呢？“新修版”中则给了个理由，说他看褚红柳对阿九连下重手，心里不忿，戏弄褚红柳有为阿九找回场子之心。你要说此时袁承志没有故意在阿九面前卖弄武功的意思，我是不信的。
紧接着泰山大会，群雄毕至，阿九的师父程青竹也来了，但阿九没来。“新修版”明确写着：“袁承志不见青竹帮美丽的小姑娘阿九到来，微感失望，颇有怅惘之意”。在“三联版”里，袁承志是绝不可能动这个念头的。再后来，袁承志见阿九带着大批宫廷侍卫，猜测她很可能是皇亲国戚，“不禁暗自惆怅，心中隐隐难过。”
凡此种种小心思，不胜枚举。直到第十七回，也就是袁承志闯入阿九寝宫那一回，“新修版”里的袁承志彻底放飞自我。“三联版”袁承志想的是“她画我肖像，看来对我生了爱慕之意……这可得分说明白。”而新修版的袁承志则是：“此刻只感狂喜，全身发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前面提到，二人同一被窝时，“三联版”中的袁承志在两人中间放了把剑，不愧诚诚君子。“新修版”倒也放了把剑，但显然是做个样子，立个人设，有点“只是蹭蹭哦”那味道了。阿九说把剑拿走，袁承志立马就把剑扔一边去了。两人是又抱又吻，上下其手，差点上演少儿不宜。当阿九让他起来，去破坏曹化淳等人的奸计时，他甚至还想：“其实我是真的舍不得起来……”
可以说，直到这一刻，袁承志的“移情别恋”绝对是实锤了。要知道青青与袁承志相处这么久，两人最亲密的举动也只不过拉个手而已。
“三联版”中的阿九削发为尼，袁承志只是感到惋惜惭愧而已，因为他对阿九实在没有太深的感情。“新修版”的阿九则没有出家，只是拜了木桑为师，说要等袁承志个十年八年。袁承志承诺一年之内就来看她，还发自肺腑地说：“我见不到你，我会死的。”
然而袁承志终究还是没有去看阿九，因为他觉得这么做实在对不起青青，更怕青青为此二次自杀（之前青青已经跳过一次崖，所幸未死）。最后他选择移居海外，除了对时局的失望，怕自己忍不住偷偷和阿九私奔，也是原因之一。
可气的是，他不仅自己不去见阿九，也不允许何惕守去传个话。可怜的阿九就这么等了他数十年，从活泼伶俐的小姑娘变成了心如死灰的九难师太。要不是后来遇见了开心果韦小宝，这辈子她可能都不会再有一丝笑颜。
那么青青就幸福了吗？青青是何等聪明，之前她从袁承志的眼神中就能看出他在思念阿九。往后余生，她真的能接受身边这个男人时时刻刻露出这种眼神吗？就算她痴心不悔，甘愿接受，那又是多么委屈、多么压抑的生活呢？
袁承志选择了青青，他就幸福了吗？良心上就过得去了吗？他在海外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但他一定会想起，在天涯的另一边，有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木桑道长年纪不轻了，陪不了阿九几年），身负着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在江湖上颠沛流离，又对他相思成灾。我甚至可以想象出这样的画面，袁承志一定会经常梦到阿九，且一定是噩梦。他午夜惊醒，汗水淋漓，看着身边熟睡的青青和窗外的月光，不禁潸然泪下。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了。“三联版”中的袁承志对青青始终如一，不渣；“新修版”中的袁承志移情别恋，渣，而且对阿九“始乱终弃”（说得重了点），渣渣渣。因此很多读者对“新修版”嗤之以鼻，坚决罢看。甚至有人怀疑，说金庸是不是越老越“三观不正”了？
不接受“新修版”是个人选择，这很正常。但说金庸“三观不正”的人，恐怕不懂什么叫文学。作家塑造一个角色，难道就一定是让大家效仿他吗？金庸写韦小宝，鲁迅写阿Q、钱钟书写方鸿渐，是让大家学习这些人吗？伟大的艺术作品，展现的是世间的多样性，有的弘扬，有的批判，也可以既不弘扬也不批判，仅是展现而已。每个人都可以在阅读的过程中寻找自己的答案。
所以，从艺术的角度来说，“新修版”《碧血剑》比“三联版”要好得多，因为它展现了更广阔、更真实、也更无奈的人生。原版中几条感情线的发展，都有些生硬和牵强，感觉是“作者强行如此安排”。而“新修版”则情节流畅了很多，也更值得人们去思考。
“新修版”中袁承志对青青如此照顾，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温仪的临终托孤（原版中温仪托孤的话还没说完就死了）。青青的吃醋功夫，在“新修版”中变本加厉，几乎到了自己作死还要拉着众人一起陪葬的地步，搞得袁承志十分头疼。说难听点，青青的爱情更像是一场道德绑架。“新修版”也多次点明，袁承志对青青是“义”，对阿九是“情”。所以，当袁承志遇到“真爱”阿九时，才会如此摇摆不定，饱受煎熬。你可以鄙视袁承志，但你也必须得承认，这世上就是有许多许多的袁承志。你再看不上他，他也依然存在，永远存在。
按照剧情发展，或许袁承志和阿九偷偷跑了才更为合理。但金庸没有这么改，有可能是妥协，也有可能是刻意保留了人生的无奈。这世界本就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爱我的人痴心不悔，我爱的人一生伤悲。而我自己，心神交瘁。
众生皆如此。
青青、阿九、承志、你我，都只不过是众生而已。
关于我为什么说青青的爱情是一场道德绑架，请看老零之前写的文章：
《碧血剑》之夏青青：靠道德绑架抢来的爱情，是否能够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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