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论语.宪问》
这是重度道德洁癖家孔子给春秋两大霸主的盖棺定论,对于晋文公的评价貌似并不怎么友好,所谓“谲而不正”,就是套路太深,不够正派,比不过齐桓公。
那么,孔夫子的本意究竟如何,晋文公又是否匹配这句评价?请随笔者一探究竟。
照例,说说当时的时代背景。
霸主的两个条件此时距离齐桓公去世并不遥远,大家都还在怀念当年有带头大哥主持公道的感觉,而霸主的荣光也激励着有大志向的国君们前赴后继。
第一个试水的是宋襄公,他安定了齐国内乱,召集几个无足轻重的诸侯开了会,随后就在泓水兵败身死(次年),沦为了后世笑柄,霸主之名只是史家的同情。
究其失败原因,他有对礼乐的虔诚,却无对实力的敬畏,没有实力支撑的“霸主”甚至还不如穷得只剩下一块橡皮图章的周天子;其二宋国乃殷商后裔,朝觐时周天子必须亲自接见的存在,但这不是表达对公爵身份的尊敬,而是说他们骨子里被看做外人,在文化鄙视链中畏惧倒数第二档,仅强于以楚国为代表的“蛮夷”。
这第二条也是楚成王失败的原因之一。在城濮之战的前几年,他们先将郑、许、陈、蔡收做小弟,后又与曹卫结为盟友,甚至应鲁国请求将齐国一番痛扁,这份武功和号召力明显强于秦穆公,却无五霸之名,其实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再者,过度炫耀武力也着实令人反感而非信服。
总而言之,霸主的硬指标在于开会的号召力和周天子的册封,落实到具体行动上就是既要秀肌肉,也要展示仁德来号召诸侯,通俗点说就是立牌坊。
晋国的先天不足现实而言,晋国的处境并不比楚国强多少。
从地缘上看,晋国虽占据殽函重地,却始终与中原绝缘,因为周天子的地盘就在家门口,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惦记的肥肉,更何况旁边还有一群蛮夷部落。事实上,自护送周平王东迁之后,晋军已经百余年未曾涉足中原,这令他们的号召力几乎为零,尤其在连续三代称霸的齐国(僖公、襄公和桓公)面前就更显底蕴不足。
至于名声,父亲晋献公“灭国十七,服国十八”,凶名赫赫且惯于杀熟(多半是姬姓同宗),属于不得不防的对象;弟弟晋惠公则毫无信义节操,专业反水,他们给晋文公留下的“政治遗产”绝对是负资产。
内部而言,众望所归的重耳毕竟是新来的,能力和德行有待证明,惠公怀公留下的残余势力也需要清理,在参与争霸之前,留给重耳的准备时间不多了(时年六十二岁)。
但晋国也不是毫无优势,至少在十九年的锤炼之后,重耳的心智和阅历已然脱胎换骨,还乡团成员也个个都是卿相之才,这群老头子都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白发苍苍的晋文公和狐偃
面对新的形势,晋文公二十年来最重要的谋士、姐夫兼舅舅狐偃就告诉他:想让晋国百姓支持争霸,我们还缺三样东西。
本着缺什么就补什么的原则,晋文公启动了争霸的准备工作,恰巧周天子就送来了枕头。
义:晋国再次安定王室公元前635年,周襄王被弟弟王子带赶出洛邑,赠品则是一顶绿帽子(王后隗氏与带私通,并引娘家兵马反杀)。慌不择路的周天子在世仇郑国的一座城邑待了下来,可见实力太弱,连跑路都跑不远,还好消息能传得出去,很快晋文公就接到了勤王的通知。
子犯曰:“民亲而未知义也,君盍纳王以教之义... ...继文之业,定武之功,启土安疆,于此乎在矣,君其务之。”--《国语.文公修内政纳襄王》
通过送周襄王回国并以此来教导百姓懂得道义,这是争霸的必修课,“文之业,武之功”指的是先祖晋文侯和晋武侯,前者在一百多年前击杀周携王,进而护送平王东迁,晋国也获得了征伐特权,并在武侯时代获得了大量的领土,晋国也从此走向强大。此番王室再次落难,自然又是天赐良机。
援救行动颇为顺利,王室的麻烦如同土鸡瓦犬一般消退,晋文公也顺利地收获了一个“义”字,然而,随后的庆功宴上却出现了一点小意外。
请隧,弗许,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左传.僖公二十五年》
“隧”是周礼规定的王室独有墓葬套路,就是在修好的陵墓上开一个洞,方便天子提前视察自己的归宿。晋文公当面提请周襄王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而后者也不含糊:这样一来岂不是有两个天子了吗?叔父您刚刚还帮我摆平一个山寨货呢。
襄王的话无可反驳,重耳于是笑了笑,双方很快重归融洽。这只是一个插曲,相比后来普遍的僭越行为,晋文公至少知道先打报告,也明白点到为止、知难而退的道理。到底但严格来讲,提这样的要求本身就是失礼的行为,甚至可以理解为觊觎王室地位的开始,也是孔子一口咬定“谲而不正”的起源。
信:说好了三天,谁都不能改忙不是白帮的,周襄王慷慨地赠予了阳樊、温、攒茅、原四座城邑,晋南部疆域遂扩展至今太行山以南、黄河以北一带,从此去中原不必再借道了。
▲天子脚下,始终要多一份优越感
接下来的接收工作却异常艰难,大概那里的人当惯了天子子民,,比如阳樊的百姓就不愿意跟晋国走,忙活半天只得了一座空城。原邑则更加坚决,早在鲁隐公十一年(前711年)《左传》就记载了一次王室与郑国之间的换地行为,原邑早该在郑国旗下,而此刻却被赠予了晋国,这足以证明姬寤生当年没有顺利收到原邑,他们不愿脱离王室的思想是有传统的。
文公伐原,令以三日之粮。三日而原不降,公令疏军而去之。--《国语·文公伐原》
晋文公得知原邑的不配合思想之后,为防止意外决定动用武力,同时只带了三天干粮。这是依据的战场古礼的当然之举,想来偌大的城濮之战也只打了一上午,三天的预算对于小小的原邑而言已经算给足了面子。
但重耳还是低估了原邑人的固执,三天过去,看上去摇摇欲坠的城墙始终没有坍塌,随后晋文公下了一道命令:撤退,原邑不要了。
谍出曰:“原不过一二日矣!”军吏以告,公曰:“得原而失信,何以使人?夫信,民之所庇也,不可失。”
派出的探子告诉国君,对方已经顶不住了,投降就是这一两天的是,而这并没能改变重耳的决定:既然命令是攻打三天,那就必须说到做到,得到一座城邑而失去信用,那又何以号令百姓呢?
然而,晋军后退三十里(一舍)之后,奇迹发生了,原邑大夫气喘吁吁地骑马赶来:原邑愿降!
此等场景在后世完全不可重现,这是诚信的胜利,原邑人心服口服,他们相信跟着这样的人物走是有前途的,晋文公也收获了一个专属的“信”字,这是一种比任何武力还要强大的力量。
礼:我才是晋国的君王公曰:「可矣乎?」子犯曰:「民未知礼,未生其共。」于是乎大蒐以示之礼,作执秩以正其官,民听不惑而后用之。--《左传.僖公二十五年》
信义已得到认可,晋文公再次追问狐偃,我们可以出兵了吗?后者则告诉他:不行,我们的人民还不懂“礼”,还没有对您产生恭敬(共)。所以,这个礼并非周礼或者礼节,而是一套以国君为基点的秩序体系。
晋文公随后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阅兵仪式(大蒐),用以展示国君的威严;建立执秩的官职来规定主管官员的职责,做到有章可循。这样做的目的在于告诉国民:你们的国君并非光谈“信义”的老好人,他的命令是必须服从的,从此晋国再无发号施令的第二个声音(民听不惑),就可以放心地指挥他们了。
综上所述,晋文公表面上在收集信义礼套装,实则是恩威并用,在树立自身道德楷模形象的同时,建立了如臂指使的资源整合能力,而伐原之战并无旁人指导,也充分证明了重耳的霸主资质。
狐偃口里终于蹦出了一句“可矣”,重耳随之开怀大笑:中原,我来了!
随后的故事大家并不陌生,重耳带着信义礼的招牌和晋国的兵马再次涉足中原,通过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外交和城濮之战击败楚国,随后在“践土之盟”登上了霸主宝座,赫赫威名竟隐隐凌驾于齐桓公之上。
到此时为止,说晋文公“谲而不正”绝对有失偏颇,他后来到底做错了什么,竟惹得春秋头号道德批判家如此不快呢?
践土之盟:该来的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借城濮之威追随齐桓公的脚步开个小会,这是时势的必然,因为新的霸主已经产生,会盟只是个追认程序罢了。
冬,公会晋侯、齐侯、宋公、蔡侯、郑伯、陈子、莒子、邾人、秦人于温。--《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看看这阵容,春秋四大强国除了新败的楚国之外都来了,齐国受其恩惠,秦穆公来给小舅子兼妹夫捧场;蔡、郑、陈脱离了楚国的掌控,自然要拜新大哥的码头;爵位为“公”的宋国、次次凑热闹的邾国,以及周礼制定者的后裔、道德大棒的持有者鲁国带着盟友莒国都来了。
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其声势甚至超越了九国会盟的齐桓公霸业巅峰的“葵丘之盟”,何谓厚积薄发?何谓一举成功?这就是了。
问题则在于周天子也来了,春秋史上唯一的一次,这尊大佛自然是晋文公请过来的,他之前欠了晋文公一个人情,加之也想体验一下失传多年的快感,更何况对方很会做人,一直给足了王室面子。
而晋文公的确耍了一点小心思,晋国中原根基颇浅,唯有周天子自带的号召力加成才能令他放心,而诸侯们也的确很受震撼,在接受册封之后,晋文公的霸业也就顺理成章了。
▲北宋徽钦二宗的牵羊礼,史书上称“北狩不归”
然而孔子很不高兴,按照礼制,周天子是不可以参加诸侯会盟的,这样太给这帮孙子们面子了,晋文公狐假虎威的行为令他非常不爽,《春秋》里他是这么写的:
天王狩于河阳。
“狩”字后来常见于史册,起源就在于此,这次用的是本意,故而孔子的意思即天子并不是想参加这个会盟,而是打猎到了附近,顺便凑了个热闹而已,暗含了对周天子和晋文公的批评。
“谲而不正”并非孔子的本意于孔子而言,其实没有看低晋文公的理由,他曾言“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称颂管仲协助齐桓公尊王攘夷、保卫中原文明的功劳,也就必然要认同重耳阻击楚国北上的成就。而后者已经很老了,如果继续不愠不火而将重任留给后人的话,到孔子之世说不定大家已经披头散发好多年了。
▲华夏衣冠之美是齐桓晋文两代霸主的功劳
这一点,孔子自然想的到,他也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同于后世温文儒者的定位,史书上的他身高两米(九尺六寸),外形奇特(首上圩顶,即头上长了寿星包),天天带着一把大剑,一副古惑仔模样;也曾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可见并非什么食古不化的老顽固。
如果是真的不满意,那么后人应该在《左传》里能看到这么一段唠叨:“君子曰:晋侯谲而不正... ...”,但并没有,这句话出现在《论语》跟弟子们的对话当中。
既然是教育学生,那自然跟后世五讲四美、品行端正这么个教法:晋文公自然是做得好,可惜有不对之处,至于拉来做对比的齐桓公,之术孔老师临时借用的道具罢了。他的话还在于教育后人:哪怕结果再好,过程也是要讲究的,更要注意影响。
仅此而已,而晋文公甚至早有明悟。
▲“诈败”在三国时代就很普遍了
话说城濮的胜利并非全部来自战场的一刀一枪,而是动用了诈败、埋伏和偷袭等手段,与当时“不鼓不成列”、“不以阻隘”等战场古礼是背道而驰的。这些是狐偃的主意,而雍季则认为这样会遗祸后世(涸泽而渔,岂不获得),晋文公采纳了前者的意见,却在后来的封赏中给了雍季上等,狐偃则屈居第二。
“雍季之言,百世之则也,咎犯(狐偃)之言,一时之务也,焉有一进之务先百世之利者乎?--《吕氏春秋.孝行览.义赏》
面对强敌采取权宜之计只是临时行为,而非目的所在,雍季所言则是百世流传的行为准则,岂能被一时的权宜之计凌驾其上呢?这就是(我)如此封赏的含义。
结语:我们浪费了古人的良苦用心诸位想想,晋文公的封赏是不是与孔子教育学生的方式如出一辙呢?孔子听到这里也说:
“临难用诈,足以却敌;反而尊贤,足以报德。文公虽不终,始足以霸矣。”
孔子对于晋文公表达理解和激赏,虽然有所缺失,却没有因为一时得意而忘形,心中大义依旧,晋文公的霸业可谓理所当然。
一句“谲而不正”其实包含了古人的良苦用心,然而遗憾的是,后人即曲解了孔子的本意,又将情非而已的“谲而不正”发挥到极致,这才是真正的讽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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