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与伏尔泰哲学史上的两朵奇葩(世界哲学源流史法国启蒙运动之十)(1)

法国启蒙运动之十:让—雅克·卢梭1

1.疑问与成就  法国18世纪的思想家,卢梭最难研究。  卢梭是一个谜。卢梭的著作其实直白好解,然而这只是从字面上理解。越是深入其人,则越有矛盾出现。于是种种问题几代难明。人们议论卢梭,阅读卢梭的作品。卢梭自己也写出两大卷《忏悔录》,自己剖析自己,向着世人介绍自己,诉说自己的种种经历,而且按照他写《忏悔录》的逻辑:对自己一生所为,是好说好,是坏说坏,无论好坏,慨不隐瞒。然而,并不因为人们议论他,就明白他;也不因为人们阅读他的作品,就了解了这些作品;更不因为他有了这部独一无二的《忏悔录》,人们就能公正地评价他。无论中、外的哲学史书,有许多是不把伏尔泰、狄德罗收在其内的,但遗漏卢梭的哲学史确实不多。但卢梭真的就是哲学家吗?  在他的同代人中,至少伏尔泰就不承认他是哲学家。别人不承认他,他自己也不承认自己是一位哲学家。他说:" 我从未企望〔哲学家〕这个头衔,对于这个头衔,我认识到我没有权利,而且毫无疑问,我不是由于谦虚而放弃它。" 如果说,卢梭是哲学家,那么,为什么他和他时代的权威人士都不承认呢?如果说他不是,为什么凡在研究哲学史的人,没有几个不把卢梭作为一个大人物呢?  卢梭生于18世纪初叶,他比狄德罗仅年长一岁。同时他也是《百科全书》的撰稿人之一,但是卢梭的思想总是和法国启蒙思想家们有很大区别。  别人重视理性,卢梭偏不重视理性,而重视感情;别人重视人性,他更强调群体作用;别人几乎毫无例外地认为私有财产不容侵犯,他却真正喜欢人类发展的初始状态,如此等等。人们难免要问,这样的一位卢梭先生,可以算是启蒙思想家吗?  他作为哲学家令人有疑,作为启蒙思想家又与众不同,这已经够让人产生种种奇思异想的了。然而,这对卢梭而言,还不过是些区区小事。在很多人眼中,卢梭其人,究竟算不算正面人物其实都存有疑云。  卢梭是正面人物吗?如果说不是,恐怕很难服人;怎么能有对人类文明产生如此影响的人会不是正面人物的呢?如果说是,也有疑问。不要说他的那些著名反对者,就是大哲学史家罗素,对他的评价也值得人们深思。罗素虽然没有说卢梭的思想如何不好,但他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分析。假设我们同意罗素,则卢梭作为正面角色的资格将发生问题。罗素写道:" 从卢梭时代以来,自认为是改革家的人向来分成两派,即追随他的人和追随洛克的人。  有时候两派是合作的,许多人便看不出其中有任何不相容的地方。但是逐渐他们的不相容日益明显起来了。在现时,希特勒是卢梭的一个结果;罗斯福和丘吉尔是洛克的结果。" 希特勒是卢梭的一个结果!世界上坏人固多,请问:有几个能坏到希特勒那般水平的。而卢梭居然能" 结果" 出希特勒来——尽管这不过是罗素先生的一家之言,但凭着这一点,卢梭先生的名誉就够令人担忧的了。  不仅如此,若以卢梭的个人品格而论,更有诸多劣迹令人惊疑。  卢梭一生,自言最重良心,最讲正义。然而他青年时便有偷盗行为。既东窗事发,还要诬陷他人。这样的人可以算作有良心懂正义吗?到了他的晚年,他还要将这件事的经过写在回忆录而且文笔肆虐,毫无愧意,还说自己比任何人都一点也不差,这样的一个人物,能说他有良心懂正义吗?  卢梭一生,屡次得到一些有财有势的贵族女子的帮助,而且这些帮助对他的事业乃至生命都有重要意义。但他对巴黎一大批评,就是认定巴黎阴盛阳衰,而且对这种阴盛阳衰十分气愤。这样一个人,可以说他能以合乎近代文明的观念正确对待妇女吗?  卢梭一生,曾为人夫,曾为人父,曾为人友。但他为人夫不能尽其责,他的夫人到处寻欢作乐,找年轻的马夫作情人,而他对他夫人的关心可谓少而又少,卢梭可以说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吗?卢梭和他夫人一共生过5 个孩子,但他一个也不哺养,而把他们一个一个都送到育婴堂去。这些孩子的命运,他也不管不问——卢梭虽有儿女,但无后人,这样的一个父亲可以称为合格的父亲吗?卢梭一生交友甚多,朋友对他的帮助甚大,然而他与人或人与他绝交的也绝不在少数,即使如伏尔泰、狄德罗、休谟这样的人物,也没有一个可以和他有始有终、善始善终真正成为知心好友的。即使那些拼命帮过他的异性朋友,只要一触动他的利益,他马上和人家反目成仇,绝不稍待,如此等等,卢梭可以算作一个合格的朋友吗?有研究者说,卢梭身上具有东方人的品格,但我要说,至少他的人格品德,与东方人不同。东方人,例如我们中国人,最重视家庭,最讲究待人以礼,行事以德,卢梭或有与东方人相似的地方,但以东方人的道德传统衡量,他可以算是一个有道德的人吗?  卢梭,卢梭,你的多少行为,令人可疑,令人可厌,令人可憎。  然而卢梭是一个伟人。历史评判一个人物的优劣,并非只看他的言辞,或者仅看他的品行,甚至仅看他受人尊敬的程度。历史评判一个人物时,更重要的是看他的实际贡献,看他为历史文明的进展增添了什么或者他的作用的大小,比如中国历史上痛骂秦始皇的人可谓多矣,然而,秦始皇的地位是不能动摇的,尽管他焚过书,坑过儒,让我们这些靠书吃饭的人一闻此言便禁不住义愤填膺。卢梭在欧洲思想史乃至人类思想史上的作用十分显赫,虽然他是一个有争议的人,但这种争议恰恰说明他是一个无法忽略不计的伟人。

卢梭的历史贡献主要表现在以下诸方面。  第一,卢梭既是法国启蒙运动的一个" 例外" ,又是对启蒙运动的重大补充。说他是个例外,因为他的思想特立独行,别开生面;说他是对启蒙运动的补充,则还须多讲几句说明。  纵观人类文明历史的发展,凡在重大历史关头——其实未止于重大历史关头,绝少有靠着一种意见取得重大历史成就的。比如最负盛名的古希腊哲学,只有哥达毕拉斯不行,只有赫拉克利特不行,只有伊壁鸠鲁也不行,即使只有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都不行,只有百花齐放,才能春色满园。又比如,我这里正在讲述的西方近代哲学史,不能只有英国经验主义,也不能只靠大陆唯理主义,只有笛卡尔,没有培根,则是历史的重大损失,虽然笛卡尔要比培根更重要些。唯有众乐齐奏,才有共鸣之声,很显然,作为不同的哲学流派,肯定会有种种矛盾,站在其中一个方面看对方,最好是有我无你,至少是我大你小,我的大道理要管你的小道理。但站在历史发展的宏观角度去考虑,则正是这些不同的流派产生的共鸣效应,才是历史发展的最重要的推动力量。  法国启蒙运动的一个特点,是它的整体性行为方式。但它既以整体效应为特色,则不免使得它的多数代表人物,其理论个性不够鲜明,其著述特色不够凸显。所谓百科全书派,其基本观点大同小异;所谓霍尔巴赫集团,其理论要素,随你随我。彼此的区别,多在各自的侧重领域而不在基本的理论体系方面,恰恰在这样的情势下,出来一个卢梭。卢梭是法国启蒙运动的一声异调。他与他们一边合作,一边争论,又一边争论,一边合作,但终因分歧大于一致,闹到不欢而散。  卢梭的理论,自与启蒙运动的主流派有很大区别。而正是这些区别丰富了法国启蒙运动的内容,又扩大和加深了它的影响。比如,主流派对自由确有充分的重视,而对于平等的认识就远不如卢梭富于创造性。又比如,主流派对个人财产的地位确实非常重视,视其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社会内容,但对财产的公平分配就考虑不够,有了卢梭的提倡,则使这部分内容得到相应的补充。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反对也是一种张力,而张力是一种历史的整合力量。没有卢梭,虽然法国启蒙运动依然会生机勃勃,但在深度与广度上,不免要大打折扣。  第二,法国启蒙运动的主流派人物,大多家庭富有,甚至出身名门望族。  他们所受的都是良好的教育,所过的多是富足的生活,所享受的往往是上层社会的优厚待遇,所交接的往往是王公贵族和各类社会精华。他们的气质是高雅的,风格是华贵的,文章音节琅琅,气象不凡,是富于大学士气派的,其活动范围一般也主要限于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个特定文化圈。

他们的这些特点,使他们往往看不起穷人,看不见处在社会下层的劳动大众。虽然也许并非人人如此,至少在伏尔泰和霍尔巴赫身上就有很典型的表现。他们中也颇有些积善好施的人物,然而,积善好施只是现象,其内心世界中,依然贵族气氛远远大于平民气氛。即使他们中的相对贫困者——《百科全书》主编狄德罗,他是最与普通劳动者有共识共见的,但他与下层社会的接触,最主要的是表现在对各种工艺的重视和了解方面,至于对贫困者的同情、支持与重视,却又十分有限。

卢梭就不一样了,他自己就是一个穷人。但他人穷志不短,他做过仆役,做过家庭教师,也曾流落街头靠卖艺为生,又曾四处流浪,情同乞丐。他的家庭原本处在社会低层,而他的夫人更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普通劳动者,因此种种,使得卢梭有了为伏尔泰等启蒙运动主流派所无法理解更不能接受的风格与气质。他身上哪有什么贵族气,甚至连高雅的学者气也是时隐时现。他的这种社会经历和出身使他对平等最为关切,最易动情,对富人则最难沟通,也最易反感。他本人就是一个穷人,他自然要为穷人而呼号,甚至他一听到富人就产生不快。

曾几何时,霍尔巴赫烦请狄德罗作中介,希望和卢梭相识。孰料卢梭一闻此言,便产生嫌恶之情,他说:" 有一天他问我是什么缘故,我对他说:' 你太富了'。" 在这方面,卢梭确实具有特殊性。毕竟伏尔泰这样的人物,是不曾街头卖艺,也不曾作过哪怕一个小时的仆役的。正是卢梭的这种特殊性,决定了他对启蒙运动的特殊理解、特殊感觉和特殊贡献。或许应该说,不了解法国的文化背景和国情,就不会理解法国启蒙运动,而不了解法国的贫困阶层的生活和情绪,即使能够理解启蒙运动,依然不能理解卢梭。  第三,卢梭的思想在法国启蒙思想家中,具有超前特色。

法国启蒙运动时代,卢梭地位不算很高,至少他不能超过伏尔泰,甚至比不过百科全书的几位主将。如果说,他生前确曾得到过很多赞扬和推崇,那么,他得到的批判、讽刺和责骂也足以使他名列启蒙运动的思想家之首。但18世纪的法国不是只发生了启蒙运动一件大事,而是发生了启蒙运动和法国革命两件大事,且这两件事前呼后应,势成因果。虽然是前因后果,毕竟又各成一系。

启蒙运动时期,特别出色的人物是伏尔泰。所以当伏翁故世时,他得到的是一片如潮似海的赞誉之声。而卢梭去世时——要知道他们二位的去世时间仅仅相差一月有余——却是凄凄惨惨,冷冷清清。这说明,伏尔泰是启蒙时期的最好代表,而卢梭多少带些异端味道。然而,仅在他们去世11年后,法国大革命爆发了。到了此时,卢梭的威望陡然而起,大大超过他的那些并不喜欢他的同行。而且随着革命高潮的到来,卢梭先生更加独领风骚。卢梭思想的超前性在于:伏尔泰与百科全书派属于启蒙时代,卢梭虽生在启蒙时代,却是法国大革命的宠儿。第四,卢梭思想内涵丰厚。

罗素认为" 希特勒是卢梭的一个结果" ,其实并不正确。但卢梭确实是非常复杂的人物——但凡超一流的思想人物,可以说个个复杂。因为他们的思想体系复杂,所以他们的思想才有很大的涵容性。说希特勒是卢梭的一个结果,并不公允,更不全面。实际上,卢梭的思想,不但影响德国,尤其影响了美国和法国。美国独立宣言中有关平等和人权的概念,与其说来自英、法正宗启蒙思想家,不如说主要是来自卢梭。换个角度说,即卢梭的思想可以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它可以为民主政体所吸收,也可以为专制主义所曲解。他的这种涵容力和影响力,实在是法国百科全书派所少见或者说没有的。

唯其如此,后来的卢梭研究者,才会得出那么复杂甚至相互矛盾的结论,而伏尔泰、孟德斯鸠和狄德罗、霍尔巴赫等人,就很少有这样的情况。然而,复杂的人影响也久——人们对他总有兴趣。" 单面人" 结论好下,影响也差;伏尔泰或有传人,其余各位——恕我开句玩笑——则近乎能干的" 马骡"。

第五,卢梭对18、19世纪的欧洲浪漫主义具有独特的历史影响。而这一点,也是其他18世纪的法国启蒙思想家所不能与他比拟的。

卢梭的妙处在于,他不仅是一位影响特别深远的思想家,而且也是一位影响同样深远的文学家。他的文学名作《爱弥尔》、《忏悔录》和《新爱洛绮丝》,皆为18、19世纪的欧洲文坛的经典之作。这些作品不但影响了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而且影响到歌德和席勒,甚至影响和启发了托尔斯泰和罗曼.罗兰。托尔斯泰说:" 卢梭的书页深刻地触动了我的心灵,我相信我会写出那些书页。" 以此论卢梭,卢梭确是一位难得的文化巨人。  卢梭的影响虽昭彰于文学,但又不局限于文学。虽然伏尔泰和他本人都不太承认他是一位哲学家,但他以后的那些人们公认的哲学大师,却对他另有评价。例如,德国古典哲学的奠基人康德曾这样讲述:" 我自己爱好研究,具有极强的求知欲,急切地要获得知识,每前进一步都感到满足,有一个时期,我相信这都会促进人类的繁荣,我蔑视无知的贱民。卢梭纠正了我。骄傲的优越感消失了,我逐渐尊重人类。如果我不相信这种思考能够使我承认其他一切职业有价值,即重新确定人类的权利,我想我自己还不如一个普通劳动者那样有用。" 康德未曾讲到哲学二字,但能对这么一位哲学巨人产生如此影响,其非大思想家而何!  德国古典哲学集大成者黑格尔也说:" 休谟和卢梭是德国哲学的两个出发点。" 卢梭若非哲学家,他怎么能成为德国哲学的出发点呢?卢梭果真不能进入哲学家之列,那么这也不是他的过错,相反,因为有一个卢梭,对哲学家一词的定义,都该另作斟酌。  第六,卢梭独特的人格魅力,震惊了文化世界。

卢梭有一部影响深远的《忏悔录》,在这部回忆录中,他回首人生,对自己的一生功过,作了淋漓尽致的回忆与宣染。他的这种别开生面的回忆录,历来有不同意见,或有极端者干脆认为他这是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哗众取宠。也有人认为他虽然确实讲了自己的种种缺点,但目的还在于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  不错,卢梭的确与众不同。虽然那些批评者讲的并非全无道理,但我仍然认为,能以他那样的方式把自己的种种丑闻昭示于天下的,无论18世纪还是今天,都不简单,无论西方还是东方,同样不简单。人们尽可以张着大嘴批判卢梭的自我暴露还不够彻底,但却很难再找出一位能像他那样敢于暴露自己的人!这就是卢梭的人格魅力之所在,也是为什么历经200 年光阴,他的《忏悔录》依然拥有那么多读者的原因所在,又是他敢于以那样自豪的口气标榜自己的根据所在,既然平庸如我们不能像卢梭那样把自己的灵魂赤裸裸昭示于众生之前,那就只好听任卢梭" 大言不惭" 地对着上帝去说:" 不管末日审判的号角什么时候吹响,我都敢拿着这本书走到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果敢地大声说:' 请看!这就是我所做过的,这就是我所想过的,我当时就是那样的人。不论善和恶,我都同样坦率地写了出来。我既没有隐瞒丝毫坏事,也没有增添任何好事;假如在某些地方作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修饰,那也只是用来填补我记性不好而留下的空白。其中可能把自己以为是真的东西当真的说了,但决没有把明知是假的硬说成真的。当时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就写成什么样的人:当时我是卑鄙龌龊的,就写我的卑鄙龌龊;当时我是善良忠厚的,道德高尚的,就写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万能的上帝啊!我的内心完全暴露出来了,和你亲自看到的完全一样,请你把那无数的众生叫到我跟前来!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让他们为我的种种堕落而叹息,让他们为我的种种恶行而羞愧。然后,让他们每一个人在您的宝座前面,同样真诚地披露自己的心灵,看看有谁敢于对您说:' 我比这个人好!'"的确,我们无法确认,究竟哪一位哲学家或非哲学家,肯定比这个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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