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保尔】

最近一段时间,长江中下游深受暑热之苦,由于江河水位下降,一些地方已经发出了节约用水的呼吁。然而,以中国之幅员辽阔,冷热、水旱并存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同样是在这段时间,北方不少地方就连降大雨,地处西北的新疆更是出现了水灾的苗头。

据新闻报道,新疆塔里木河流域的二十余条支流发生了超警戒洪水,抗洪防汛刻不容缓。在人们的印象中,塔里木河通常与沙漠、胡杨林为伴。如果翻阅媒体,关于塔里木河“缺水”、“断流”的报道倒是有不少。

这样一条河流,为何发生了大规模的洪水?这场发生在西北干旱地区的洪水与东南的酷暑有关联吗?探讨这些问题,还需要从塔里木河的流域特点说起。

保尔侧面描写(西北将成新江南)(1)

关于塔里木河出现超警戒洪水的新闻报道

沙漠也有洪灾

塔里木河地处干旱的塔里木盆地,是我国长度第一,也是流域面积第一的内流河。河流以盆地为中心,呈向心状水系,支流大多发源自南北两侧的高山,最终注入于内陆盆地或山间封闭盆地。

整个塔里木河流域包括干流、阿克苏河、叶尔羌河、和田河等一百四十多条大小河流,流域面积约102万平方公里。塔里木河干流河段长度约为一千三百千米,如果从叶尔羌河的源头计算,河流全长超过两千四百千米。从天空俯瞰,塔里木河就像一条灵动的绿色纽带,串联着一个个绿洲,捆住了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

这样一条地处干旱区域,且环绕沙漠的内流河,通常径流量不可能太大。加之最近几十年来,西北地区快速发展,工农业用水激增,塔里木河的水大量被截留使用,干流常常以“缺水”的面目呈现在人们的眼中。但事实上,作为一条自然河流,塔里木河发生洪水并不是小概率事件,根据水利部门的统计,在20世纪后半叶的50年里,塔里木河发生过了大小洪灾五百余次,平均每年发生洪水约11次。

如此高频的洪水,为何鲜少见诸报端呢?

一方面,塔里木河流域广阔,而且很多地方是高山、峡谷、沙漠,大部分洪水的发生地人迹罕至,对生产生活几乎没有影响,自然就没有太多在新闻里登场的机会。

另一方面,由于工农业用水激增,加之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塔里木河上、中、下游用水分配不合理,塔里木河长期缺水,以至于在缺水的高峰时期,洪水反倒成了“救星”。比如1994年塔里木河发生了一场流域性洪水,由于此前一年,塔里木干流水位下降到了历史低点,因此这场难得的洪水就成了人们的期望,洪峰在上游、中游就被截留殆尽。

不过,千万不要认为塔里木河的洪水不可怕,就在看似“久旱逢甘霖”的1994年之后,1996年塔里木河流域发生了大洪水。据气象统计,当时降水量之大、降水时间之长、降水范围之广,为历来所罕有。这场洪水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多条重要国道干线被毁,数座县城进水,受灾人口超过百万。

保尔侧面描写(西北将成新江南)(2)

塔里木河干流洪水通过沙雅县其满水库附近的杨贵生坝,大型机械设备在加固堤坝(8月14日摄,无人机照片)。 新华社发(邹懿 摄)

每当西北地区出现大面积降水,或者温湿度增加,总会有人奢望西北能够成为“新江南”。特别是偶尔因降水出现植物生长,短暂出现戈壁变草原的景象,更容易引起网友的热议。但事实上,这类突如其来的降水、时常爆发的洪水从来都不是西北的罕见事。更何况,与游客们看到的“青青草原”不同,暴雨和洪峰更多带来的是危害。

在历史上,塔里木河就并不“安生”。清代收复新疆之后,在塔里木河流域屯田驻军,暴雨和洪水一直威胁着驻军的口粮。比如乾隆二十四年,叶尔羌河爆发洪水,导致屯田大量损毁,军粮一时紧张。此后在嘉庆、咸丰年间,新疆的军屯又多次遭到洪水的破坏。直到晚清光绪年间,清军重新收复新疆之后,依然遇到了洪水,当时仅莎车一地就损毁田地四千多亩。

由于塔里木河的历史水文数据有限,我们很难精确追述到更早的时代,但可以确信的是,这是一条自古以来就经常发生水灾的河流。

雨加雪的组合

观察塔里木河的洪水,首先要看这些水从何而来。

塔里木河及其支流的水源补给主要有二,一是雨水补给,二是冰雪融水补给。完全依靠雨水的大多是季节性的短小河流,完全依靠冰雪融水的河流也很少,绝大多数河流是雨雪兼容,但雨多还是雪多,往往能够决定洪水的规模与时间。

主要依赖雨水补给的河流,往往深受夏季降水的影响,季节性差异明显。就降水量而言,新疆除了极少数地区,基本都属于干旱气候。但就是这50毫米左右的降水,往往集中在几次降雨之中,甚至有一次降下一年降水量的情况,形成洪灾和雨灾。

塔里木流域内的大河,比如叶尔羌河、阿克苏河对冰雪融水的依赖相对较大,这些河流的水量与冰雪消融的速度直接关联。每当春夏季快速升温,高山积雪、冰川湖泊加速融化、崩塌,就可能造成突发性洪水。

因此,这些河流的水位变化与季风区的河流很不相同,即便是高温干旱的天气,由于温度高、冰雪融水多,发生洪水的概率依然很大。如果高温范围扩大,多处冰川同时崩塌、融化,更是会出现几条大河同时涨水,形成流域洪水。

新疆地区的降水主要发生在夏季,引发冰雪消融加速的升温主要出现在春夏两季。两相结合,每逢高温与降水重叠的盛夏之时,就是塔里木河洪水极易爆发的时候。据报道,今年出现的大范围超警戒流量洪水,就是强降雨与连续高温共同作用的结果。

保尔侧面描写(西北将成新江南)(3)

俯瞰沙漠中的塔里木河(2017年9月27日摄)

雨水与冰雪的组合不仅决定了塔里木流域的洪水时间,也决定了洪水的特点。在长江流域,洪水往往伴随着连绵不绝的雨水。而在新疆,持续数日,甚至更短时间的暴雨就能够引发洪水。由此形成的降雨型洪水急促、迅猛,但持续时间往往不是很长。而另一种由高温导致冰雪融化,继而出现的升温型洪水持续时间较长,影响范围大,而且水量大、洪峰高,危害性大。

就地理空间而言,由于气候条件的不同,塔里木流域内的洪水样貌也存在差异。比如喀什地区位于前山地带,故而暴雨多发,出现迅猛急促的降雨型洪水的可能性比较大。天山南坡中断的河流主要由冰雪融水补给,爆发的洪水也大多源自冰川融化。

总体而言,作为一条既仰赖冰雪消融,又容易受急促降水影响的河流,塔里木河及其支流发生洪水的概率本就不小。特别是在夏季,当高温与降水叠加而来,出现洪水自然成为大概率事件。

洪水改变的绿洲文明

气候向来是研究新疆历史不容忽视的问题,特别是古代丝绸之路沿线的绿洲国家,其兴衰存亡往往与气候变迁有关。由于新疆气候干旱,人们大多更加关注历史上的旱灾。

比如著名的楼兰古国,谈起楼兰的消亡,气候干旱、水源断绝、河流改道都是高频词汇。对于被沙漠环绕的绿洲文明而言,水源的确是其赖以生存的关键,但水也并非多多益善。在历史上,桀骜不驯的塔里木河洪水频发,对临河而居的绿洲来说并非好事。

北宋建国之初,王延德出使高昌国,就亲身经历了一次大洪水。根据他的记载,当时降水量达到了五寸之多,折合今日超过150毫米。现在吐鲁番地区的年平均降水量只有15毫米左右,果真如王延德所记,恐怕有些耸人听闻。

也有学者认为,其记述的五寸,应该是降水舒润的土壤厚度,若折合为今日通行的降水量,大约在30-50毫米之间。但即便仅有30毫米的降水,也算得上是罕见的暴雨,并且引发了迅猛的洪水,损失必然惨重。

高昌是西域大国,一两次洪水尚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对于许多沙漠边缘的绿洲小国而言,突如其来的洪水很可能会酿成灭顶之灾。

在对塔里木盆地的考察中,研究者们就发现了不少疑似毁于洪水的文明遗址。比如和田地区的约特干遗址,斯坦因曾经在他所谓的“探险”中找到了佛像小人,判断这是公元三世纪左右的城池。但在后来的考察中,学者发现各种泥塑小人混杂分布在三米厚的沉积层中,在这厚厚的淤积之下,才是一千多年前的佛寺。据推测,可能是洪水吞没了这座城镇,掩埋了城内的建筑。

在临近高山的盆地边缘,山洪通常裹挟砂石奔涌而下,对城寨的毁灭性更强。上世纪80年代,学者们就在和田附近的阿克斯比尔遗址发现了类似的山洪痕迹。这里有一座唐代遗址,故土上覆盖着大量的鹅卵石和沙土。

研究者推断,当年这里很可能爆发了一场大规模山洪,迅疾的水流冲走了肥沃的表层土壤,只留下了来自山上的石头和沙土。由于不再具备农耕的土壤条件,这座绿洲城池只好被永久废弃。

一些著名的遗址,也有洪水的痕迹。比如出土了“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尼雅遗址,虽然没有因洪水而毁灭,但不止一次遭受过洪水的侵袭。在尼雅遗址的一个断面,清晰存在着洪水沉积。我们不妨大胆推想,在两千多年前,驻防西域的汉军将士就已经感受过了塔里木奔腾而急迫的洪水。

保尔侧面描写(西北将成新江南)(4)

尼雅遗迹的“地标”——佛塔。新华网 史依灵摄

翻阅历史文献,洪水对西域文明的影响也并非毫无迹象。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中记载了不少西域的传说故事,其中一些就与洪水有关。比如有个瞿萨旦那国的建国传说,说在建国之前,两条河流分别向东北、西北流淌,但建国之后,两条合并归为一条,成为这个国家赖以生存的基础。河流的突然改道,或是因为地震,或是因为大洪水,这个故事很可能反映了古代和田地区的一场大洪水与当地部落文明的重建。

近年来,随着全球气候变暖,有研究认为我国西北干旱、半干旱地区正在经历升温增湿的过程,尤其表现在降水量的增加。虽然学者们谈论的湿润只是几毫米的降水量增减,而且分布很不平均,也有的地方正在变得更加干冷。但在一些热心网友看来,降水增加等同于西北湿润,再放大一些就约等于塞上江南。

其实,增温增湿是否就意味着“西北湿润化”?这个问题还值得探讨。退一步说,即便真的有增湿的趋向,年均不足50毫米降水的西北距离年均1000毫米以上降水的江南,这差距不是一般的大。更何况,塔里木流域的降水绝非江南烟雨杏花那么温柔。在历史上,西北不是没有过更湿润的时候,塔里木的洪水也常有发生,但对这里的文明而言,水多了并非总是好事。

在今天的学术界,水旱问题已经是探讨绿洲文明不可忽视的视角。回归现实,我们也应该认识到,塔里木虽然干旱,但洪水却从不是稀罕之物,没有必要大惊小怪。在水资源越发珍贵,洪水气势汹汹又来去匆匆的当下,更应该关注和思考的是怎样建好、用好水利工程,把保护人民财产与促进社会生产、改善自然环境相协调。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理应是永恒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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