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三年六月,浙江湖州德清县,地方豪族徐家的一个信客敲响了另一名门豪族蔡家的大门,信客给门房递上一封信帖,便行色匆匆离去。蔡家的主人蔡鸿接信一看,不免为之一震,这是一封发丧信,信中告知,自己嫁去徐家的侄女前日发痧暴卒,特此发丧。
此消息一出,蔡家上下悲恸,一时无人冷静。作为死者的叔父,蔡鸿接受了侄女死亡的事实,却对死因感到疑惑,一个向来养尊处优,有人悉心照料的少奶奶,竟然会死于发痧(发痧即中暑),未免太蹊跷怪诞了。
一
事件中的徐家和蔡家均是德清县的高门巨族,祖上科名鼎盛,代代为官。及至道光年间,徐家积业丰厚,财势甲于一方,家族内部的一把手为徐宝华、徐敦诚叔侄二人,二把手为徐宝华的年轻小妾倪氏(其元配已亡故),还有徐敦诚的夫人,即死者徐蔡氏。
蔡家的财力虽略逊于徐家,但其家族内部仍有人在朝中为官,故而徐家很看得起蔡家,遂与蔡家结为姻亲。
对于徐蔡氏在徐家暴病而亡一事,蔡家虽不胜悲伤,却也当即派出得力族亲赶赴徐家了解情况。蔡家的一把手蔡鸿认为,即使侄女(徐蔡氏)是寻常病死,也要追究徐家一个照护不周的的民事责任。
但查探情况的族亲返回时指出,少奶奶尸身颈部有几处伤痕,像是勒伤,自然死亡的结论可疑。又对少奶奶在徐家的人际关系调查得知,少奶奶与夫君徐敦诚关系不睦,且风闻徐敦诚胆大包天,竟与叔叔的小妾倪氏有调戏成奸的私情。
听完汇报,蔡鸿顿时脸色大变,综合这些信息看来,他认为侄女具备被害的特征,这就更加印证了此前的猜测——一个养在深闺足不出门的主妇,怎么可能贸贸然中暑而死?
“我蔡家人在徐家不明不白死了,怎是徐家随便按一个死法就了事?”蔡鸿拍案而起,不日便到德清县衙呈控命案。
要推翻徐蔡氏病死的说法,县衙侦查工作的第一步便是开棺验尸。清代制度规定,凡是要对尸体进行检验,必须由县一把手亲自到场,不得推迟延宕,以免尸体腐坏耽误罪证收集,亦不得委之杂佐,有损公正。但在司法实践中,许多地方一把手都不愿意沾染死人秽事,一般都交由下面的人代劳。
自蔡家七月初三报官以来,德清知县黄兆蕙既不亲自主持验尸工作,也不委托下属代办。蔡家追问缘由,县衙的答复是,“县老爷得了风寒,正抱病在床。”
另一边,徐家闻讯蔡家报官,以命案栽赃,登时勃然大怒,遂请本地有名的讼师费文焘出头主讼。两家一时间由亲家变为仇家。
蔡家德隆望尊,在德清本地穿插着千丝万缕的人脉关系,消息向来灵通。据打听,徐家已听从讼师费文焘的主意,向知县黄兆蕙及其门房长随送去洋银共一百二十元,要求县衙和息官司,不必上报。
徐家的行贿让蔡家更加肯定徐蔡氏是被害的,凶手就在徐家。不日,蔡家二次呈控德清县衙,敦促知县黄兆蕙别装死,赶紧起来验尸。
黄兆蕙知道蔡家有人在北京做官,不敢得罪,但另一头的徐家在德清财势滔天,也不好得罪。既然两头都不好惹,只好采取折中的办法将案子上报到市里,交由湖州知府(市一把手)方士淦定夺,至于黄推托工作的理由仍注明是抱病在身。
知府方士淦很顺其自然地便把案子划给了德清临近的武康知县,让他去帮帮忙走一趟。
徐蔡氏死亡的时候,正值酷暑难耐的六七月,又因官员之间左推右挡耽搁了一段时间,待到武康知县到案验尸时,徐蔡氏的尸体已经出现了腐烂。更要命的是,徐蔡两家在验尸现场吵了起来,指着鼻梁破口大骂各不相让。
武康知县难以维持秩序,正想大骂一声“刁民”,却顾忌到双方是大户人家,硬是咽了回去,心想接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真晦气。
打从一开始武康知县就不打算尽心尽力侦查此案,过后,他以尸体腐烂无法检验为由上报给上司方士淦,方士淦批评其能力不足,不敷大用,随后又将案子踢回给德清县。
实际上,即使尸体腐烂也并非不能检验,清代《福惠全书》在刑侦技术中提到:
“若尸已溃烂,肉色难辨,必须用水冲洗污烂之处,肉色方显露。若伤处色不明,必须剃开腐肉,验骨上,自有血晕、血荫等伤痕。”
此案兜兜转转竟然发回原籍重审,蔡家忍不了这口气,不日便跨越县、市两级,闹到省官员那里去。
前边武康知县主持的验尸虽不欢而散,但仍有收获,这次蔡家在控词中对尸体做了新的补充描述:“尸身右腮颊有掌伤,项下有勒痕三道,两手腕有缚痕,胸前后有血晕,绝非自然死亡。”
掌管一省刑狱诉讼并负监察地方官吏之责的臬司衙门接到了蔡家的呈控,但看了一眼是越级上访,便又循例发回湖州市让知府方士淦处理。
方士淦见蔡家竟然告到省里头去,这不等于连带把自己参了一本?他不免嗤笑一声,“还真以为省衙门是你祖宗开的,看有人管你没?”,于是又没好气地将案子批给了辖下的归安知县马伯乐审理。
可怜蔡家一行人还没回到德清县,上边的批复就已先行抵达归安县衙,他们哪里知道这一趟奔波劳碌竟是无功而返。等他们知道案子又发回县级官员审理时,已是气得五雷轰顶。
而此时还有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被告一方的徐家内部突然发生人事变动,老太爷徐宝华(徐敦诚叔叔)病死了,对外说法是老太爷为着案子操心而死,矛头不言而喻指向蔡家闹官司间接害死老爷子。
案子一直处于徐家有利可控的节点,反而是蔡家焦头烂额,所以老爷子怎会操心至一命呜呼?这倒让蔡鸿排除了徐宝华的嫌疑,那么有重大嫌疑的只剩下倪氏和徐敦诚了。
二
不出所料,蔡家又收到了风声,说徐家已向接案的归安知县打点了四百银元,使得案子又拖了几个月。蔡家忍无可忍,扬言要京控(告到北京)。
京控是一条异常艰难的控诉之路,所面对的是地方官员设置的重重关卡,不但难以突破,一旦遭追捕,还会被生安白造一个罪名。蔡家敢口出狂言,非得在朝中有些关系不可,湖州市知府方士淦这才心生胆怯。
十二月十四日,自报案以来,拖了近半年,知府方士淦终于肯亲自带队验尸,一直生病的德清知县黄兆蕙也康复归队。通过蒸检尸体(一种“惨拆骸骨,厌污三光”的刑侦技术),官方首次对徐蔡氏的死因给出结论——“自缢身死”。
一个大活人怎会平白无故自杀?审官转而对徐家人员提审。
经过审讯,徐敦诚供出了家暴发妻的经过——六月二十八日晚,一向与发妻不睦的徐敦诚将徐蔡氏推倒在地,又掌掴其右额及左臂。姨太太倪氏碰见后劝架,未果,又参与其中将情绪激动的徐蔡氏殴打至跌倒,并掌掴其左额。徐蔡氏不堪受辱,次日上灯时分上吊自缢。徐家生怕蔡家问责,这才假报发痧病丧来隐瞒。
审官又审讯了倪氏及徐家婢女,多人口供均一致,再结合死者额、腮、肋骨等处伤痕,与殴打方式造成的伤痕基本吻合,故而排除了徐蔡氏被谋杀的可能,审官认为本案侦查可以终结,照自缢结案。
蔡鸿听到这个结案定论,深感滑天下之大稽,他拒绝认可。不日,他第二次奔赴杭州,向浙江巡抚(省一把手)帅承瀛上诉。在上诉控词中,蔡家补充了新的异议:
①尸检得出的自缢结论与官方颁布的《律例馆校正洗冤录》所载的自缢情形不相同——死者额颅近太阳穴处有痕,二十七颗牙齿脱落,颈骨有黑黯色,血盆骨、肋骨等处都有红晕,显然生前受致命伤。
②下体羞秘骨、尾蛆骨不见,仵作(法医)称遗失。
③尸身衣内见粘着腐肉锋利磁片一片,仵作无法解释。
④结合②和③,本案尸检的仵作存在欺公罔法,徇私舞弊的嫌疑。
巡抚帅承瀛初步了解案情,认同疑点重重,遂受理上诉,下令臬司衙门将此案提到省衙门提审,由三名省级官员负责。
然而,尽管是省一把手亲自批示的案子,三位省府官员还是暗地里玩起了“拖字诀”,拖到巡抚帅承瀛因公调往他处仍没得出个结论。
其实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超乎所有案涉人员的想象。种种迹象表明,案子背后笼罩着一只巨大的黑手,多股势力博弈其中,卷入在内的大小官员不下十余人,涉及县一把手、市一把手,甚至有省府官员染指。
蔡家当前的处境是以一敌百,且上告是一件劳民伤财,耗时耗力的事情。据了解,大多数上告的平头老百姓被官吏磨几回,都会选择撤案放弃。有少数上告者死磕到底,但最后往往是散尽家财,甚至付出被反控治罪、赔上身家性命的严重代价,然告状成功率仍不过千分之一二。所以自古以来才流传一个冤大头的道理:“民不和官斗,屈死不告状。”
但蔡家显然是一个硬茬,上面越是想把案子压下来,他们越是要鱼死网破。
三
道光四年五月,死者徐蔡氏的胞兄蔡志栋向在北京任监察御史的挚友吴恩韶写信介绍本案的来龙去脉,信末诉道:“地方上救生不救死、救官不救民,上告前景晦暗,万不得已,还要请东翁在京中施以援手。”
吴恩韶接信后先对此案观察二月,发现确实无甚推进,举步维艰,于是给道光皇帝递奏折:“请旨敕交浙江巡抚帅承瀛秉公彻底根究,是足以饬官方而成信谳。”
至此,案子已经走到了京控这一步。道光获悉后当即下旨浙江巡抚,令其秉公严审。
当年七月,在案子停摆了大半年之后,新任的浙江巡抚黄鸣杰接旨收拾前任巡抚帅承瀛留下的烂摊子,指令杭州知府换掉原来的仵作,偕同原审官员一同覆审。这是本案的第三次验尸(第二次蒸检),结果得出的结论一模一样——自缢身亡。
根据下属呈报的检验报告,巡抚黄鸣杰写了一份折子对本案的各处疑点予以说明:
①牙齿脱落是多见现象,过往的一些自缢案件也有过这样的记录,不足以成为本案疑点漏洞。
②前述羞秘骨丢失,验明该尸骨相是“女首男身”,并无羞秘骨。
③前述尾蛆骨丢失,确为原检仵作遗失,人体中方骨与尾蛆骨相连,转验方骨无伤,可推尾蛆骨必然无伤。故此案遗失的证物可有可无,不足为患。
③尸身衣内的锋利磁片是蔡家人自己在棺材里捡的,然后塞进死者衣内,经检验无血迹,不足以成为证物。
④覆检死者各处伤痕与《洗冤录》所载自缢身死情状相符,其余多出伤痕均为轻微伤,或与生前遭徐、倪二人殴打有关,但不足以致命。
得到这份覆审报告,蔡鸿没读完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忿忿不平地对家人说道,“一派胡言,这种自圆其说的鬼话他自己都不信。我看案子搁省里是难以申雪,这帮人蛇鼠一窝、串通一气,覆检来覆检去都是同一批人,自己给自己交差,再覆检一百遍也只不过是背答案。”
不日,蔡家扬言会再次京控,强硬表态此案要么上送北京来审,要么调用邻省仵作。巡抚黄鸣杰耐心地听取了蔡家的要求,表示会向上反映。在给道光皇帝的汇报奏折中,他说道:
“死者家属对本案仍异议颇多,对案审官员质疑尤甚。臣初来乍到,对浙江官场深入尚浅,万不能说案涉官员没问题,但亦查无实据有问题。为昭显律法公正,臣建议准许由湖北刚刚调到浙江来的新任按察使(掌管一省刑狱诉讼)王惟询主审此案,并撤下本省仵作,从福建省调用精干仵作两名取而代之。”
道光阅后照准,虽然这件案子仍压在浙江省内,但此次主审官王惟询在浙江官场半生不熟,可以大胆任用。
四
王惟询办案雷厉风行,一经接手本案,便将涉案人员及相关证人隔离审讯,无奈口供无甚突破。转而从外围进行调查,结果让他大吃一惊,深感人事的复杂远远胜过案情的复杂,几天下来他变得精神恍惚,惶恐不安。
待到福建仵作到浙后,王惟询偕同杭州省府、湖州府等原审官员一同覆检。这是第四次验尸,但尸骨尚未蒸煮,福建仵作就依据尸身的明显伤痕给出了一个全新的死因结论——系勒闷掐死无疑,又指出从前检验疑窦重重,多有不实。
一时间,举座哗然,嘘声大作,那批原审官员连指带骂,愤而离场,导致验尸程序未能顺利走完。事后王惟询摆道巡抚衙门向上司黄鸣杰报告最新案情进展。
“噢,此案有翻案的可能?”黄鸣杰一边问,一边请已落座的王惟询用茶。
王惟询回答说:“有。”
黄鸣杰端起茶碗,却不喝,漫不经心地去拿碗盖拨弄茶汤上的浮沫,好一阵子才慢悠悠道:“老弟果然火眼金睛,前任巡抚,和我,还有一众官员都差点办了一桩错案,幸亏你发现了翻案的蛛丝马迹。现今有错就改,还不算迟,老弟你说呢?”
王惟询品味出了这番话的弦外之音,但他依旧义正辞严地说道:“面对一桩人命大案!各级官员玩忽职守,上有照拂,下有包庇,令死者家属陷入旷日持久的无头官司,无非就想看蔡家落得人财两空的笑话。卑职不开窍,拿的是老百姓的俸禄,自然不能为官出头,此案一定追根彻底,水落石出之时,绝不姑息涉案的任何一个罪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很没意思了。黄鸣杰脸色铁黑,认为王惟询诽谤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案审官员,忍不住骂了几句。王惟询前边在验尸场被其他原审官员奚落,本来就一肚子气,突然间又无端挨骂,竟冲昏头脑公然还嘴顶撞上司,黄鸣杰见他来劲,也丢失了风度,两人激烈对骂。最后黄鸣杰将茶碗摔破,大骂“滚蛋”,结束了这一次不愉快的工作汇报。
数日后,王惟询被人发现在衙署自缢身亡。此时是道光五年三月,王惟询到浙才短短一个月。
案子悬而未决两年,一个三品大员的主审官却死了!何其震惊!
由于王惟询死前与黄鸣杰发生过争执,有关王惟询受到浙江官场尤其巡抚黄鸣杰迫害威胁的言论不胫而走,引发朝野震动,王惟询家属及在朝官员纷纷上书道光皇帝,请求彻查死因。
道光骇异至极,责令新任巡抚程含章(其时黄鸣杰已离任)调查王惟询死因。但很唏嘘的是,程含章最终报给道光的结论是——王惟询因遭上司训斥,又感办案压力巨大,一时郁结难舒,遂产生轻生念头,实乃心理素质不过硬所致,追究黄鸣杰责任过于牵强。道光嗟叹一声,准了这个调查结论。
王惟询死后,徐蔡氏一案由新任按察使祁土贡接手。相比王惟询,祁土贡的刑侦经验更加干练老道。一经接案,他便连审徐、蔡两家二十余日,又对早已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的死者尸体进行第五次检验,可惜都毫无眉目。
思来想去,祁土贡觉得老在原来的地方打转太笨,非得从细微处着手排查不可。
经过十多天巨细靡遗的排查,祁土贡团队发现有一个叫桂香的婢女因为年纪幼小,从未被接受过审讯。祁土贡敏感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被忽略掉的线索,遂立马传桂香到案。
不问不知,一问果然有料,这个一直不被重视的幼婢桂香居然是一个目击证人。她吐露说,那天少奶奶卧病在床,姨奶奶(倪氏)带着丫鬟秋香来房探视,关门后未寒暄几句,秋香便突然按住少奶奶的手脚,紧接着姨奶奶掏出绳子勒住少奶奶的脖颈,少奶奶挣扎动弹不得,直至气毙身亡。
幼婢桂香的品格调查显示其为人善良敦厚,人际关系纯粹,供词可以采信。祁土贡大喜过望,立马针对倪氏、丫鬟秋香二人制定迂回辗转的审讯策略,再用已掌握的信息旁敲侧击,纵使其二人事先对好口供,配合得天衣无缝,但百密一疏,终难不露出马脚。倪氏供出了杀人动机,因为自己与徐敦诚的私情被徐蔡氏当面撞破,恐其向老爷徐宝华告状,故买通其贴身丫鬟将其杀害。二人画押认罪,收监待审。
既然本案是一桩凶杀案,那么以往的审查结论都要被推翻。发痧病丧和自缢身亡都是一个谎言掩盖另一个谎言,因此本案还有另一些犯罪事实需要查清。其一是要审查徐家经管一把手徐敦诚有没有同谘合谋杀害发妻的事实;其二是要审查原审官员有没有收受徐家利益,将案子大事化小,操纵案情的事实。其中后者,祁土贡认为基本坐实。
五
夜长梦多,趁热打铁,倪氏的嘴巴已经松动,正是乘胜追击撬出更多证供的好时机。可正当祁土贡打算再审倪氏时,一个衙役跌跌撞撞前来报告:“本案的重要证人倪氏,在死囚牢里用包头帕子自缢身死了。”
祁土贡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当场伏案而泣,直道:“满盘皆输啊!”
死囚牢里看守森严,避免犯人自残越狱,各种刑具都是经过特制。加之倪氏是钦案重犯,管狱官员都会高度重视,二十四小时都有狱卒狱官不间断巡视,四周也是眼线密布,难以置信倪氏一个绣花妇女竟然有办法放松刑具成功实施自杀。
闻及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巡抚程含章立马召见祁土贡将他一顿臭骂:“失误,大失误啊!本案已看见结案曙光,竟然横生变故。王惟询是前车之鉴,这也能重蹈覆辙。你个大笨蛋!”说完,程含章捶胸顿足,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向道光皇帝汇报。
按照律例,重犯狱中死亡,相关大小官员都要一概下课。道光想当然气得不行,但这帮人是唯一查出真相苗头的队伍,他不得不沉稳地回复说:“此际正是案件紧要关键时刻,大错已铸成,请罪无济于事,还盼尔等勠力同心,明察秋毫,查个真相大白出来将功补过。”
这个奏折发下去,道光到底还是不放心,终于肯为这一桩悬宕三年,错综复杂的人命大案派出一名钦差大臣监督主持侦查工作。
道光五年九月,(军机大臣、署户部侍郎)钦差大臣王鼎到案。自本年七月以来,王鼎就在浙江主持科考工作,期间早已对徐蔡氏一案略有所闻,听说徐家打点行贿官员的银子高达四万两之多,几乎耗尽家财,着实也吓了一跳。
由于失去倪氏这个关键证人,本案再度陷入瓶颈。徐敦诚死口不认自己有参与谋杀发妻,把罪名全部推到倪氏身上,只承认自己被倪氏裹挟,又顾及脸面,于是向德清、归安两县一把手及验尸仵作行贿,求其大事化小,帮忙掩盖罪行。问及有无向市级以上官员行贿时,徐矢口否认。王鼎只好核查徐家的家资,发现只剩下四千两,财势一落千丈。钱去哪儿了呢?无从核对,或许不翼而飞。
私下讨论案情时,巡抚程含章对王鼎说:“发妻被害,竟然包庇凶手,亦不曾掉一滴眼泪?此人不是同谋便是畜生。”
王鼎接话道:“他八成有罪,但我们没办法治他的罪!”
程含章叹了一口气,“杀人犯逍遥法外,这个世界会好吗?”
王鼎笑了笑,不再作答。
徐敦诚的口供价值极其有限,王鼎团队只能见一步走一步,逐一提审已被供出的受贿官吏,诱导他们互相出卖,冀望以此揪出更多的舞弊官员。但在审到归安知县马伯乐受贿一节时,又死了一个证人——马伯乐的一个受贿家仆在牢里“畏罪自缢”了。
王鼎震怒,问责时,狱卒狱官个个口风极严,异口同声归因于“管理疏忽,工作失误”,甘愿认罚,但只字不提有徇私舞弊的嫌疑。
连死两个证人,后一个还是在钦差坐镇的情况之下发生,王鼎深感这股神秘力量的气焰嚣张。讨论案情时,巡抚程含章战战兢兢地提醒说:“王大人,再出什么差错,恐怕你我都难辞其咎啊。不如就此交差吧。”王鼎一开始不肯,但证据链被破坏殆尽,继续盘查两月毫无头绪,最终也只好结案陈词,上报圣上:
“此案主要情节概已查清,但案中党羽远远未能缉拿归案......一个死人,出现三种死因,震惊四座,闻所未闻。数人接连所谓自杀,实则十有八九遭串通灭口。足见其中内情风谲云诡,扑朔迷离,全是一出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好戏,现今潦草结案,情非得已。自圣命降达以来,个中之人因根株牵连,沆瀣一气,结党营私筑起铜墙铁壁,牢不可破。若再深究下去,不仅会再出命案,恐怕整个地方官场都要连根拔起。臣以为凶手伏法,公道既还于民,此案点到为止,不宜再查。”
另附本案量刑奏报如下:
①婢女秋香从旁加功,以奴弑主,即行处斩。
②徐敦诚贿买官员,拟杖一百,流三千里。
③德清、归安两县知县贪赃枉法,发往边疆充当苦差。
④湖州知府方士淦失察渎职,发军台效力赎罪。
⑤历任不能审出真相的巡抚、按察使、府道官员交吏部议处,分别革职降调。
隆冬腊月,寒风侵肌,滴水成冰,灯火阑珊的养心殿内,已经工作了一个晚上的道光皇帝阅完这一份沉甸甸的奏折,不禁喟然长叹,“一石激起千层浪,平静的湖面下,涌动着巨大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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