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奇幻的河流

文/余长城

1

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一书中,费尔米娜重燃的爱情,是从一条河流的旅行开始的。这次计划十一天的旅行,持续了她整个一生,并且没有终止。那是一条奇幻的河流——类似于中国的长江或者黄河,穿行在亚马逊热带的丛林中,奔流入海。

已故河南诗人马新潮曾写过一本荣获过鲁讯文学奖的长诗作品《幻河》,我相信他写的是黄河——虽然没有读过,但诗的名字却记住了。几位新派河南诗人弄有一部民刊,刊名是《内陆省的河流》——仍让人首先想到黄河。河南是一个河流众多的内陆省,境内分为黄河流域、淮河流域、海河流域和长江流域,黄淮海平原纵贯全省。

我出生在河南省最南边大别山区的一个边城小县,境内有江淮分水岭之大界岭、小界岭,一部分河流流向淮河,一部分河流流入长江。在大界岭,有唐朝时南来北往最有名的关隘穆陵关,宋朝时则改走小界岭——苏东坡诗中称之为春风岭。

在民国以前,这个边城小县还是没有城的,直到1932年建县。清朝以前甚至没有镇,只有驿站,是光黄古道上必不可少的一个节点。那时它是如彼的蛮荒,几乎所有的村庄都用湾子作为命名——选择在水边。邻县是商城县,古称殷城,我猜测那是殷商遗民逃难之所。

在这么一个奇幻而荒凉的地方,春秋时的一个小国——弦国消失了,至今没找到它的都城遗址。有人说它又是夏商时更古老的光国,但看不见它的光。后来在传说中,人们又说这个光是淮河的浮光——对应一个叫浮光山的小山,于是就有了光山这个县名,却无法解释光州,以及光城。

郦道元在《水经注》中,称黄水发源于穆陵关,该黄水就是现在的潢河,对应古老的黄国。黄国是淮河上游最古老的国家,《竹书纪年》中有后羿篡夏后征黄尹的记载。潢河的上游流过我的故乡边城新县,中游流过光山县城,下游流过潢川县城——古光州城,最后注入淮河。光州城最初在光山县,即古光国境内。

2

在我出生的年代,许多河流都失去了本来的面目,新修了许多水库。潢河的支流泼陂河修了泼陂河水库,泼陂河的支流长洲河修了长洲河水库,而潢河的上游修了香山湖水库。正如毛主席说的——“高峡出平湖”,如今长江三峡上也修了三峡水库。

水库改变了河流的本来面目,使河流变得更加宜居了。起先,我们只居住在河流的中下游,如今,无数河流的上游也塞满了村庄。而水库,无疑最适合修建在河流的上游。有时,我们也称这些水库为湖——这是一个美丽的字眼,令人浮想联翩——并刻意地省去水库二字。

有些字词在历史时代的变迁中逐渐失去了其原来的意义,或者式微。如古人表示水库或水库堤岸的称谓“陂”“堰”,“陂”已不用,但“堰”还在用,如都江堰、十堰。又如古人表示河堤称谓的“坟”“岸”,“坟”已不用,但“岸”还在用。表示天然湖泊的称谓有湖、泊、沼、泽、滇、池、洋、淀等,现在用湖统称,其他词语只用于固定地名。

或许在若干年后,当“水库”抹去其人工的时代气息而成为历史名词的时候,我们的子孙才会感受到它的美好,如同湖泊。如今来看那些天然的河流,其实是自大禹时代起就被人类不断改造或修饰过的,有些不留痕迹,或者说痕迹已经被历史的风雨打磨殆尽。

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仍喜欢用“湖”一词称呼水库。河与湖的关系,是一种共生的关系,一个流淌,一个静止。河之大者称之为川,小者称之为溪。《尔雅》:“水注川曰溪,注溪曰谷,注谷曰沟,注沟曰浍,注浍曰渎。”如今,渎、浍、谷已经不用,最小的流水称之为河沟,而山沟、山谷之水都可称涧水。

“人工湖”是一个奇怪的名字,通常存在于大小城市之中,通常是屁大的一个池塘。从前——并不遥远,人工湖存在于公园中,如今,每一个商居小区的池塘也都叫人工湖了。在北京,较大的池塘称为海子,海子是湖泊的另一称谓。

正如河南作家陈峻峰所说——“拥有一条河流的城市是幸福的”,这话并不绝对,但充满哲理。通常,我们所见拥有“湖泊”的城市,主要原因是不能拥有河流。然而,一条河流的长度,绝不是一座城市能全部拥有的,更多的是河流怀抱城市,如同母亲怀抱婴儿。

怀抱城市的河流与怀抱村庄的河流有所不同,怀抱城市的一定是大河,怀抱村庄的多是小溪。无论是大河还是小溪,当它流过城市或村庄——或者说被拥有——的那一段,或多或少会失去天然的成色,特别是当它穿城或穿村镇而过时。

3

站在黄鹤楼上眺望长江和站在邙山眺望黄河,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受。此时代的城市已相当拥挤了,站在黄鹤楼上以观长江,简直说不上叫做眺望。坐渡轮经过长江,喜悦之情多过惊奇之心,这是一个易渡的时代,没有孤帆也没有扁舟。而站在邙山顶上眺望黄河,则可以看到其曲折如龙蛇飞舞,可以极目到水的尽头,正应了极目阁那幅对联——“紫气东来露生禹甸,涛声西去声振黄河”。

那一刻我一定产生了幻觉,感觉这就是一条幻河。在游览的一整个上午,我都在邙山上引吭高歌,旁若无人。直到三十年后,这种幻觉仍历历在目。我看到黄河对岸的麦田,有一种骑马渡河的冲动,或许我还看到了麦地上的蝴蝶。气垫船上岸发出的巨大轰鸣声,告诉我这是一个虚幻的年代,而黄河岸边突然坍塌的堤岸,发出比汽垫船更震撼的轰鸣声,仿佛黄土高原都会在这一刻坍塌下来。

后来在庐山顶上眺望长江,眺望到模模糊糊的一条曲线,我不敢肯定那是长江。或许是我的游历太少,没有找到一处眺望长江的完美境地,诚为遗憾。未游历过高峡出平湖之前的长江三峡,未来即使有机会溯流而上,恐怕也不会再有唐人诗句留给我们的那种神往,况且已过了整日做梦的年龄。

在我整日做梦的那个年龄,我是在被称为“北国江南”或“江南北国”河道纵横的奇幻之地的一个小村庄长大的。这种北国江南或江南北国称谓的不确定性,正好说明淮河上游这一地区位于中国南北的地理分界线上,有一个我们引以自豪的自创词语——豫风楚韵,也被人叫做豫韵楚风。如今,在争论这个成语的出处时,陈峻峰说是他首创的。

豫风,自夏商时代就吹到了这片黄尹之地,而楚韵,还得从春秋时代楚风北渐开始。夏后羿伐黄尹,这里还被称黄夷之地;商武丁置息国,或者才真正的融入中原文化圈;西周开始境内的七八个小方国,有三个是姬姓的。从楚国置申县、息县和筑负函城开始,在四个半世纪中,这里都是楚风北渐的前沿阵地,一直吹到中原腹地。

从春秋时代开始的义阳三关,到南北朝、大唐时的穆陵关,一直是南北交通上的重要节点。宋金时期,又多出许多关隘,以至光黄古道先后达到了五条之多。在我的故乡这个边城小县——清末还是光山县南部的五个里,曾屹立过八道大别雄关。

许多古道都是沿河道走向开拓的。正是因为清代的光黄古道沿潢河走向,才在长潭驿附近产生新店,新店发展为新集,新集发展为新集镇,新集镇成为县政府驻地,这个县被称为新县。

4

在我的故乡新县,所有的村庄都被称为湾子,如今或写作塆子。我想那些主张将湾子改作塆子的人,并不是因为脑子里进水了,而是心里没有水了。

在我们家乡,所有的无名小河都被统一称为河沟,流过村庄的小河则以村庄的姓氏命名,例如吴陈河、苏河、周河、郭家河,但也有例外,如陡山河、箭厂河。在全县十五个乡、镇、街道中,有六个是以河为命名的,即上述六个,此外还有两个乡镇的名字与河有关,即浒湾乡、沙窝镇。浒湾和沙窝都曾是埠口,在河流边。

在我出生的年代,空间地理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最大的变化是许多小山早已被夷为坡地,山冲(山谷)被改造为冲田(梯田),再后来又兴修了许多水库。我知道那些冲田是早已存在的,相信即使我的爷爷也不知它们被开垦始于何年。

但我知道那些水库和野塘是不久前出现的——在有了人民公社以后。香山湖比我出生早一年建成,泼陂河水库、长洲河水库在我出生那一年建成。

我的村庄有一条河沟,注入到泼陂河水库。河沟只有两里长,但是它的前身,在洪荒的时代足有十几里长。河沟起源于长冲,那本是它的上游,有六七里长,夹在两排群山之间。长冲的起点是作为一个小分水岭的山岭,那里曾有一座古庙。在古庙被挖去的古柏位置,不知何时又被人栽上了三棵小柏。也有人对着这三棵小柏树烧纸,在柏树上挂上红线,祈求心中未被根除的神灵。我想那柏树一定很有灵性,据父亲讲,被砍伐的古柏曾流出鲜血。

长冲的冲田分归三个村庄所有,一半属于我们村庄,最下面那块大田面积十斗,也称一担田,仿佛就是一个水库。河沟的下游又被水库淹没后,仅存的只是它原来的中段。在元朝大德十一年,中下游交接处建了一座独板大理石桥,该桥板重十几吨,颜色与本地所产石头完全不同,呈赭红色,不知何处而来,仿佛是神仙留下的一样,故此桥被称神留桥。神留桥北侧有一个集市,至少在明初即已形成,称神留桥集,明清时以此地为中心设神留桥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因为新修马路之故,古桥稍上的河段新修一桥,称为新桥。因为供销合作社在马路旁边,古集废除,新集市迁到供销社旁边。人民公社时期,神留桥村被改名为新桥大队,但神留桥中学拒不改名——我想那一定是因为知识分子的坚持。

自从上抗大小学开始,我每天要来回四次经过这条河沟,赶集也得经过河沟。这条河沟并非我们村庄独有,因为它流经四个村庄——早期可能流过更多的村庄,因此也就一直没有名字。和所有的不甚宽阔的小河一样,过河桥是几块光滑的大石头——通常河水都不会淹到石头,除非在雨天。

不知从何年开始,河壁都换成石砌的了,都是那种一尺见方的青石,错落而凌乱。因此,无论如何,这看起来也不像一条天然的河流了。这些被水泡得发黑的极不规则的石头,看起来是那么丑陋,而最影响它美丽形象的,是没有常年不断的流水——长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干涸的。只有在靠近新桥和神留古桥的部分,才有月光下发白的流水,和落日时的浮光耀金。

5

我理想中的水国或者江南,是一个长满蒹葭和开满荷花的地方,很不幸的,这两样在我的村庄完全没有。野塘中会有菱角,长满水草和浮萍,稍稍有一点江南的风韵。河沟中也有水草,但并不茂密,偶尔有几丛剑菖蒲,以及红蓼,仿佛已是它的全部。

又或者有过芦苇,不成片,以至后来都灭绝了,如同剑菖蒲后来也灭绝了一样。美好的东西总是会逐渐消亡,当所有的人都想据为己有的时候。在我很小的时候,山谷中是有百合花的,后来也至于灭绝,我就曾亲自将一丛野百合挖回家中,如同折断那些那些剑菖蒲作为宝剑一样。

有一年初冬坐车沿312国道经过竹竿河时,我曾见河道边有一大片白雪飞舞,可后来再来没看到那样的景象了。蒹葭苍苍,那样的景象我竟只见过一回。在泼陂河水库的汊子上,环湖也有这样的芦苇,可惜终没有那么雪白的一大片。

故乡也曾有莲花,这是我敢肯定的。八十年代初期,邻居将他家的一块田挖成池塘,准备养鱼,挖深约有一米。不期然的,那片新开挖的池塘里长出许多王莲,奇异的景象。王莲花的叶子大得出奇,又非常坚硬,小孩子可以站到叶子上。邻居以为出了怪事,把那片池塘又掩上了。我相信那片水田的位置,在很远的年代应该是一片池塘,只是后来在它的上方新修了一个池塘,原来的池塘才变为田的。

在我的村庄及附近的村庄,是没有人种藕的,因为并不需要莲菜。坡地比梯田还多,任何坡地都可以被用作菜园,而有限有梯田都被用来种植粮食,生产队甚至还搞过双季稻的失败尝试。

只有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才种莲花,陶冶性情。新县有一座山叫连康山,其实原名莲康山,曾经有一个和尚在山下寺门外开辟十二莲池,故得名。如今,郭家河乡的莲花种植已形成规模,并起名为红廉文化园,兼顾旅游产业。最初在九十年代兴起莲花产业的时候,主要集中在集市或城镇附近,种藕作为莲菜,莲塘边常立一个牌子——“摘一朵花罚款五十”。

6

河溪的美好,无非是在它有水的时候,黄河断流的时候也曾令人唏嘘。因此故乡无名小河的盛况,在每年夏天。

夏天常有暴雨,有山洪暴发,河沟水涨。河沟有着巨大的落差,甚急的流水,即使如此,连续暴雨也能使河沟的水涨起一丈多高,直漫到两边的稻田上。

在河水最迅猛的时候,我们一般都放了暑假。若未放假,是需要大人背着过河的,有时甚至需要骑牛过河。这是一条丈宽的小河,从来不会出现大的事故,而其他村庄一些较宽的河流,则往往会有淹死人的——我曾亲见表弟被冲出几十米远,所幸冲到岸边。

山洪一夜就可以让河沟水满。有一年夏天,河沟的源头,那块十斗的稻田当天刚完成割谷,谷子还摊在稻田里,半夜下起了暴雨,一整田的稻谷都被冲入河沟中,被水带走。

山洪会带来数不清的鱼儿,那是从泼陂河水库逆游而上的,有些甚至会钻入稻田。天晴水落时,河道便成了捕鱼的场所,一道一道的关卡拦截鱼儿。年轻人将竹簿用木杠固定在河道上,呈四十五度倾斜,回游的各种各样的鱼儿便被水冲到竹簿上,走上餐桌。而在较宽的河面上,如长洲河,竹簿无法固定,只能用渔网,某年一位刚结婚的青年男子竟被两条鱼拖住鱼网溺亡了。

待洪水完全消退,仍有许多不太大的鱼儿滞留在河流的水荡子中。小孩子便会用脸盆舀干荡子里的水,涸泽而渔,那也是我童年的快乐。并且在每一个梯田的决水口下方也会形成一个荡子,里面有小鱼小虾。

河沟中有许多这样的水荡。有那么两年,我家种有一小块麻地,砍下的麻就沤泡在水荡中,直到麻杆和麻可以轻易剥离为止。

春秋是河沟两岸最美的季节,可以牧牛,也可以躺下睡觉——看蓝蓝的天空,做水流一样奇幻的梦。弟弟喜欢在河沟两岸的草坪或坚硬的沙滩练习鲤鱼打挺,而终于被他练成了。在河道有水的时候或较大的河荡中,落日每每跌入水中,那一刻会感到天高地迥,身后是背负的村庄和村庄背负的群山,直到两个落日都消失不见。

在通往学校的道路穿过河沟的另一侧,曾经有一座小庙,是村庄对面吕家湾的家庙,我上学时是一片菜园。这片菜园被认为是一只乌龟头的形状,道路从龟脖上经过,右侧被称为龟山。吕家湾的村口有一棵枫树,需一个半人合围,我湾村口有一棵古柏,需二人合围。古柏和古枫就像两个千年的恋人,隔河相望,都看到那只乌龟饮水。上学或放学的途中,我们常在枫树下避雨,同时想着那条涨水的河流,有一种爱流满全身。

站在村口,总能看到河沟对面的龟山,那也是吕家湾的坟山,一半是茶园。许多消失了的事物是会回来的。生产队时,没有茶园,只有大队茶场。公社体制废除后,茶园回来了,小庙也回来了。而一些新的事物会产生,又会有新的消亡。一九八四年,上学路过的河沟上铺上了预制板的桥面,村村通公路修建后,又有了新的石桥。而后来,集市则消亡了,村口那棵千年古柏也死去了——因为一场意外的因迷信而引发的火灾。

再看那棵古枫,也像一位寡妇一样地迅速苍老了,曾经那么郁郁葱葱的风韵犹存一下子都失去了。这条在无数活人与死人注视下的河沟,月夜会发出呜咽的声音,有时听起来像风吹枫叶的声音,有时听起来像白鹭孤飞的叫声。雁阵与飞机拉出的白线飘荡在云层中,那么遥远而久远,一朵王莲花的种子被埋入泥土中,期待下一次的生根发芽。

2021.6.27

散文游牧时光(散文奇幻的河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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