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涛

双休日上街闲游,路过青年圩广场,蓦然看见广场石牌上“青年圩广场”五个大字。我不由停下脚步,仔细观赏。这五个文字是邓凡训仿毛体题写,尤其是“青”字,行草结合,欣长挺拔,颇具韵味。

邓凡训,我是认识的。他不仅是安徽省书法家,而且还是一个农具收藏家。他三次下乡从事农村工作,各种农具他都十分熟悉。几十年来,他收藏农具二千余件,并建了一个收藏馆,名曰:“九和收藏馆”。

九和收藏馆位于五河县城关镇民俗巷内,建筑面积1200平方米、展厅面积800多平方米。该馆于2007年底建成并投入试运营,2008年4月18日正式开馆,2011年被安徽省文物局正式批准为民间收藏馆。走进展厅,木水车、木风车、木独轮车、木斛、草耙、大钉耙、木笼……等一系列农具列队而来。这些农具纷纷拨开了岁月的风尘,一步步将我们带进了遥远的农耕时光,一股浓郁的乡土味道不由静静地透骨入髓。

收藏馆中的车辆馆室收藏有木轮车、胶轮手推车、参加淮海战役支前的小红车、生产队拉庄稼的四轮铁边大车、二轮大马车。谈起四轮铁皮大车,邓凡训眼里放光,他说:“这辆铁皮大车有故事,它来自一个偏远的农村。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天傍晚,我到乡下收集农具,突然发现麦场上有一个老者正欲点火焚烧这辆铁皮大车。我看了心焦,急忙上前阻止,要出钱买下这辆大车。当时,农村运输庄稼已经普遍使用手扶拖拉机或者四轮机,铁皮大车早已退出了农事舞台,老者烧掉大车,是想取出大车上的铁皮和铁钉卖钱。一辆大车上的铁皮和铁钉可以卖到83元。我给老者100元钱,买下了这辆大车。一开始,大车被我收藏在一家农户家里,每年付给一定的费用,后来这家农户搬家,铁皮大车没有家了。我又雇车雇人将大车从乡下搬运至当时的五河新华书店仓库里。大车体积大,分量重,搬运起来非常不容易,常常要十几个壮汉才能抬到车上。后来,我的收藏馆建好了,这辆铁皮大车才在我的馆内安家落户了!”

把土寄回家(给农具安个家)(1)

铁皮大车

邓凡训说起铁皮大车收藏的曲折故事,感叹唏嘘了良久。他之所以如此喜欢这辆铁皮大车,是有深刻原因的。他说,铁皮大车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每个生产队主要的运输工具。每至秋午两季,它便派上了用场。一辆载重的大车需要四头壮牛才能拉动,有的大车上还装有大叉网,麦子、大豆、玉米、高粱就装在车上,沉重的车轮常在黄土路上压出一道道深深的车辙。那时候,每个生产队里都有几个有名的赶车车把式。大车拐弯时,他们只要将手中的长鞭在空中一挥,手里的牛绳用劲一抖,拉车的牛儿们便心领神会,及时调整身位,开始转弯。

赶车的车把式都会打号子。说起打号子,邓凡训不由眉飞色舞起来,他说:“打号子也是给牛发号施令一种方法。那些拉车的老牛和主人已配合多年,只要主人的号子在身后一响,它们便知道要转弯了,该使劲了,该加快脚步了……号子声常常紧跟在鞭声的后面,每遇道路拐弯或者大车上坡之时,车把式就会从肩上取下长鞭,于头顶上空一绕,然后逆向猛地回旋,“啪”——地炸响,号子也随之响起。那号子没有实词,随着声调起伏婉转的大多只有一个词:‘啊——’但随着它声波的律动和声调的轻重变化,却起伏出了无数光亮闪烁的波澜。赶车号子高亢,激越,调域宽广,音色洪亮,尾音悠扬。它不像雷霆那样穿云裂石,也不像激流那样咆哮激荡,而像是盘山公路,从底往上一道道旋转上去,极尽婉转回环之妙,抑扬顿挫之韵,最后若一缕明亮的星光,渺入了苍茫高远的云端深处。这号子声里有激越无奈,有辽阔苍凉,也有对泥土深深的热爱和敬畏。倘若是夜晚,这号子便会在淮北平原的上空,带着穿肠入肺的力量,千回百转,久久回荡。让人觉得心底猛一下子涌起一股沧桑亘古的暖流,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老邓的解说诗情洋溢,我们听得也如醉如痴。

农具收藏室中,邓凡训最爱木犁。他说,犁是所有农具的先锋,只有它下地了,一块块收割后的农田才会被重新耕翻起来,才可播撒种子,长出厚实的庄稼,其他农具也才能紧随其后,逐次派上用场。犁就是粮食,犁就是希望。

2009年的一天,一位老农开着手扶拖拉机给他送来了一张木犁。老农说:“这老伙计跟随我一辈子,我不想让它流落乡下,放在你的收藏馆里,也算我对得起它了!”老邓闻言,非常感动。木犁犁把汗亮闪光,犁铧已经有些秃顶,不知在泥土里穿行了多少年。老邓收下木犁,留下老农吃了中饭,又写了两幅大字赠给老农,以表酬谢!

来到这张木犁前,老邓如爱珍宝。他开始为我们讲解木犁的构造和使用方法。木犁由四大件、三小件和两个配件组成。四大件是指犁辕、犁牮、犁底、犁把。犁辕呈弓形,是供牛拉拽的弧形木杠,常用枣树或槐树刨凿而成。“牮”字很生僻,读jiàn。它其实就是一段方木,用来连接犁辕与犁底,以便使犁身运行时保持平正。犁底是用耐磨的榆树做成的,形如砖块,但比砖头略窄。犁把是犁的扶手,比犁辕弯曲的弧度略小,底粗上细。这四大件组合起来,形成了一个夸张的倒“戌”字形状。

三小件的命名颇有意味。犁辕前端有一木桩,名曰:千斤爪子。顾名思义,千钧之力抓手也。千斤爪子上套一泥扣,再拴上轭头缆子,套在牛的肩背上,即可下田耕地了,其拉力少不了千儿八百的。犁底也有一小木桩,名曰:汨水爪子,供固定犁耳使用。犁把上也有一木桩,称之为忙桩。犁地时用它来提上提下,不断修正犁前进的方向与深度。两配件即鏆头、犁耳。鏆头在犁底的前端,犹如箭的镞头。犁耳即犁刀,成内弧形,光洁明亮,撬绑在鏆头上面,犁耳犁起的泥块就是顺着它,向上卷起,或成块翻到一旁,或于翻卷过程中将其碎成细小的土块。鏆头需生铁铸造,犁耳用熟铁锻制。生铁比熟铁坚硬锋利,一旦鏆头运行过程中遇到砖石,熟铁制成的犁耳就会起到缓冲作用,从而保护鏆头崩裂。木犁改进成钢犁后,鏆头、犁耳合而为一,统称为犁铧。

木犁构件中最难制作的是犁辕。说它难以制作,是因为它的选料需用枣树或槐树,而这两种树木长得都很慢。即便是找到了犁辕的原材料,倘若不是呈犁辕所要求的弓形,还要经过火烤、压迫、变形。做犁辕时,先在台阶上生一堆篝火,将犁辕一头支在门限下,下垫砖石。一头伸过火上,双手趁热往下压。不大一会儿,犁辕的中部便微微弓起,直到成为犁辕需要的弧度。拗好的犁辕先用小巧的刨子一遍遍刨平,再用碎碗渣一遍遍刮亮,最后用桐油刷上几遍,晾晒干,放在屋角。等到犁的其他部件都制作好后,再组装成犁。

犁不是演戏的道具,只要它一走进田野,便会步步负重。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它简直就是手臂的延伸。一个家庭没有一张犁,就等于这个家庭没有能撑门头的人,而一个家庭一旦有了一个会扶犁的人,那么这个家庭便豁然有了希望。多少年来,负重的牛、锋利的犁、扶犁的人,三者构成了华夏大地上一幅延续了几千年的牛耕图。

老邓说出了木犁完整的制作过程,又开始解说木犁的使用方法。他说,用木犁犁地第一环节是起墒。扶犁好手犁地只要来回看了看地块,马上就能决定应该从哪里起墒、怎么起墒。如果这块地是中间低、两边高,就从中间起墒,要覆着犁。如果是两边低、中间高,就从两边起墒,要搅着犁。覆着犁就是土往中间翻,这样犁完后,土就正好被翻得平平展展的。搅着犁就是土往两边翻,最后犁完后,地也是平平展展的。犁地时手扶犁把,要微微倾斜着犁身,犁到地头时,扶犁人要借着牛拐弯的劲儿,灵巧地一侧犁身,迅疾将犁铧从土里拖出来。待牛儿拐过弯,再认直行路线,略微上抬犁身,让犁尖重新切入土中,继续前进。

木犁要注意保养。农闲的日子里,可以倒出半碗桐油,用刷子蘸着,轻轻刷着犁辕、犁牮、犁底、犁把……鏆头和犁耳呢,要用一张大大的报纸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以防生锈。桐油干了以后,可以把犁小心地放在屋角,用自己编制的厚稻草帘子严严盖住。

九和收藏馆里计量器具也颇为丰富。有民国盐行大秤、清代戥秤和早期的天平秤;有打酒的端子和量地的弓;有骨尺、木尺、钢尺、绳尺、卷尺、角尺、拐尺、钉尺、卡尺、分尺。其中一把量尿尺,格外吸引我们的注意。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生产队为了多收粮食,广泛积肥,早晨两人抬个桶到每家收集尿,就用这杆尺子量尿,记工分。计量器具部分最为突出的是各种量桶,有圆斗、有方斗,有官斗、有民斗,有较斗、有家用斗。九和粮斗是清末九和粮行使用的量器,是九和收藏馆的传家之物。

参观完九和收藏馆,老邓对我们说,九和收藏馆以收藏、展示淮河地区农耕文化为主,以传承记忆,留住乡愁为主题。他建九和收藏馆目的就是为了给那些曾经帮助过我们的农具安个家,努力打造出一个乡愁博物馆。他常对孩子们说,不要小瞧了这些生产用品,它们都曾是淮北平原上农民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工具,每一件都记录了农村、农民生活的痕迹,也寄托了几代人的感情。现在,它们虽然逐渐退出人们视野,但每一件农具藏品都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可以这样说,一件农具就是农耕时代一个滴着汗水的场景,就是一段饱含着深情的难忘岁月。

出了九和收藏馆,我回头瞥见收藏馆门楣上“九和收藏馆”五个大字,这五个大字是由安徽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方绍武先生题写,其体为行书,笔力苍劲,一气呵成。尤其是“九”字,结体遒美,骨格清秀,颇具书圣韵味。望之,不由让人油然而生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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