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自古谁无死 丹心照汗青
——南宋的最后一位忠臣(一)
阳光
作为一朝之丞相,最痛苦、最感耻辱的事,莫过于目睹君王被俘、三宫受辱、山河易主,莫过于亲眼见到皇帝跳崖、群臣赴死、军民遭戮,自己却无能为力的了。
但这一切,文天祥都遭遇了。
公元1279年3月19日,南宋祥兴二年二月六日,南海广东新会崖山岛海面,一场旷世未有的海战正在发生。南宋朝廷的生命汞柱,正在归零。
蒙古大军从三个方向包围了南宋小朝廷,经过了长江丁家洲水战、焦山水战的蒙军水师已经强大起来,宋军的人墙防线被攻破,连营战船被焚烧,二十万南宋军民背水一战,或血战到死,或蹈海而死。左丞相陆秀夫在催促妻子儿女全部跳海而死后,毅然背起年仅8岁的幼主赵昺,跳入大海,尽忠殉国。副枢密使张世杰突出重围后,战船倾覆,壮烈牺牲。
崖山一战,南宋全军覆没,“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崖山,为南宋朝廷画了一个惨烈的句号,也画下一个悲壮的感叹号。这是大宋王朝历史上,也是中国朝廷史上最沉重的一页。
而此刻,在不远处的一艘海船上,南宋右丞相文天祥正痛苦而悲愤地目睹这一切。
他是作为蒙古大军统帅张弘范的俘虏,被押来观战的。文天祥拒降的斩钉截铁,让张弘范的劝降有些咬牙切齿,他阴阴地看着这位闻名已久的同龄人说,“我要让你亲眼看到,宋朝是怎么死在我手上的,看你降还是不降!”
把悲剧撕裂给你看,把制造悲剧的过程活生生地展示给你看,是一桩残忍而狠毒的事。“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这一幕幕令文天祥有锥心之痛,欲哭无泪,“惟有孤臣雨泪垂,冥冥不敢向人啼”。想到那些卖国求荣、卖主求生而腰缠万贯的奸臣内贼,文天祥不禁怒愤难遏:“我欲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悲愤与呐喊,痛心疾首与深恶痛绝,充斥着一代热血忠臣的胸膛。
张弘范此举,是想摧毁其心理、解构其尊严。不但没能降服文天祥,反而激起他反抗到底的决心。
文天祥此刻的想法只有一个,我堂堂大宋丞相,怎能降服于屠我军民、碎我河山的异族他邦!与其苟且,宁肯一死,为国尽忠。
崖山海战之前,文天祥的心已死过两回。
第一回心死,是在三年前,即文天祥被元军扣押的日子。
公元1275年初的一天,时任赣州知州的文天祥接到诏书,蒙古大兵进犯,长江上游告急,南宋首都临安危在旦夕。朝廷被迫颁诏天下,号召各地以兵马勤王。皇上哀告,臣子焚心,文天祥闻诏痛哭,决心不惜毁家纾难,组织义军,千里驰援京师临安。朝廷任命文天祥为江西提刑、安抚使,兼平江知府。
刚刚上任,蒙古大兵就从金陵杀入常州。文天祥命将士出战,但义军毕竟不是正规军,各路人马被强悍的蒙古大兵打败,或战死,或溃逃。文天祥弃守平江,退守余杭。此刻的大宋王朝风雨飘摇、朽木难支,不少在位的重臣猛将闻风辞朝而逃。危难之际,朝廷决定任命文天祥为枢密使,加任临安知府,不久升为右丞相兼枢密使,期待文天祥作为中流砥柱,力挽狂澜。此时升官,实为赴汤蹈火,文天祥毅然临危受命,慷慨赴义。
公元1276年正月初二,临安被包围,元军统帅伯颜拒绝了南宋大臣陆秀夫的谈判条件。三天后,南宋朝廷谢太后派出使臣,到元军军营递交降表,表示甘愿俯首称臣,且尊称忽必烈为“仁明神武皇帝”,供奉真金白银、绫罗绸缎,仍然遭到伯颜严拒。南宋朝廷于是不惜降格,自称为“侄”,亦不同意,再降为“侄孙”,仍然不许,又乞求留一方圆小国以苟延残喘,均被拒绝。蒙元势欲吞灭大宋、统一天下之心,彰然于世。
作为提纲重臣的文天祥一面力谏朝廷赶紧秘密转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面满城排兵布阵,尽临安知府之责,与都城共存亡。但六神无主的谢太后没有采纳。南宋朝廷的卑躬屈膝又令朝内文武百官失望和愤怒,张世杰等重臣反对朝廷不战而降,纷纷辞朝而去,贪生怕死的重臣陈宜中偷偷溜走。在朝中无人的情况下,谢太后不得不倚重报国心切的文天祥,而右丞相这个位置,已是居皇帝右手的主相,可以掌管军政大权、都督各路军马了。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面对国难危局,文天祥挺身而出,他辅佐幼帝和谢太后,行使统领文武百官的权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独木力挺,任重如山。
近一年来,是文天祥成长最快的时期。在艰难中被提拔、危难中被重用,高官无厚禄,升官不发财,更无光宗耀祖的念想,唯有凶险,唯有艰险,唯有牺牲。但文天祥义不容辞,有“壮心欲填海”“一日定千年”之志。
公元1276年正月十八日,呼啸的铁蹄狂奔到距临安仅三十里的皋亭山,突然停住了。元军统帅伯颜勒马叫阵,声称只有宋朝大丞相文天祥亲自来请降,方可商谈。
谢太后说,你去吧。国难当头,没有退路。为了保全江山社稷大宋朝廷,文天祥只能是置个人安危于度外,慨然前行,有一种当年荆轲的悲壮。
面对元军威势逼人的高头大马和寒光闪闪的蒙古战刀,势单力薄的文天祥强调,宋元之间是议和、是谈判,不是议降,必须平等相待。不卑不亢,傲骨凛然;他指斥元军侵犯大宋王朝,破坏社稷法统、践踏文明礼仪、滥杀无辜苍生,是野蛮行径,据理力争,义正辞严。伯颜自知失道寡义,只好承诺“社稷必不动,百姓必不杀”。文天祥进而要求,元军必须先退兵平江或者嘉兴,再谈其它;如果元军想毁我宗庙社稷,则我大宋豪杰并起,抗争到底。文丞相态度坚定,毫无妥协之意。伯颜勃然大怒,以杀害文天祥相威胁,文天祥说:“吾乃南朝状元宰相,但欠一死报国,刀锯鼎镬,非所惧也!”大义凛然、威武不屈。元军在场诸将无不被文天祥的凛然气势所慑,纷纷暗称他为“大丈夫”,“北方相顾称男子,似谓江南尚有人”。
几场交锋下来,原本恼羞成怒的伯颜慢慢地欣赏起这个对手的忠诚、勇敢和睿智来,暗起降服之心。伯颜放回其他宋朝使者,命他们按他的旨意写投降书,唯独扣留了文天祥。当文天祥再次见到伯颜和宋朝同事时,已是在受降仪式上了。文天祥震怒,捶胸顿足,仰天长叹,痛惜南宋朝廷的卑躬屈节,痛斥元军的蛮横无耻,痛骂宋臣的卖国求荣。而此时的南宋朝廷已经解除了文天祥的丞相职务,解散了他的勤王义军。被掷为弃子的文天祥无可奈何,只能痛悔自告奋勇孤陷敌营,但仍然希冀有机会出去率兵杀敌、复兴大宋,“南国应无恙,中兴事会长”。
降元的宋朝没有了颜面,举国萧条悲凉,国玺被送往元大都,宗室大臣文武百官收颌俯首,在临安城的瑟瑟寒风中排队晋见元军统帅伯颜。被软禁在元营的文天祥一筹莫展,唯一的抗争便是缄默不语。
悲莫过于无声,哀莫大于心死。沉默,也是一种抗争。
元朝皇帝忽必烈下令,把文天祥押送到元大都。
公元1276年二月九日,押解文天祥的元军向燕京出发,二月二十九日路过镇江时,文天祥等十几人趁着夜色逃脱了元军魔掌,从扬州取道长江口,沿海路向南追赶小朝廷,“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文天祥一边寻找逃难的朝廷幼主,一边回首遥望江南故国,“昨夜分明梦到家,飘摇依旧客天涯。故园门掩东风老,无限杜鹃啼落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啼血。
文天祥沿途收拾残兵游勇投入斗争,但此时的宋朝军队已是力如绵薄、兵心涣散,将士们互相猜疑、彼此设防,文天祥也多次被怀疑,险些被有戒备之心的宋将误杀;多次被元军逼得躲进丛林,甚至箩筐中,历尽千难万险,吃尽千辛万苦。在逃离镇江京口过程中,文天祥经历了“定计难”“谋人难”“踏路难”“得船难”“绐北难”“定变难”“出门难”“出巷难”“出隘难”“候船难”“得风难”“望城难”“上岸难”“入城难”。从公元1276年正月18日被元军羁押元营、二月二十九日逃离,到五月二十六日终于到达福州,奉诏回归朝廷复任枢密使,文天祥经历了九九八十一天,遭遇了九九八十一难,可谓行路难、路难行。
不仅经历“难”,还亲历了“死”。光从镇江到温州这一段距离,文天祥就体验了二十多种死法。痛斥元军当死,痛骂叛将当死,与元朝高官争执当死;逃往京口,随身携带匕首,随时准备自刎;在江面遭遇元军巡逻船,差点葬身鱼腹;逃往真州因被怀疑,在城门处徘徊,差点儿被处死;过瓜洲突遇元军哨兵,差点儿被打死;扬州城下进退两难都是死,桂公塘外元军路过险被擒,贾家庄口哨兵盘查欺凌死;夜逃高邮迷方向几被陷死,清早竹林遇骑兵差点暴露;过高邮、海陵、高沙、海安、如皋、通州,数次死里逃生;乘一叶小舟,涉万顷波涛,几回回险遭船翻人亡,终于到达温州。九死一生,但九死不悔。
第二回心死,是在崖山之战的前一年,即文天祥被俘的日子。
这是公元1278年,南宋祥兴元年,十二月二十日中午时分,在广东潮阳当地土匪引导下,元军汉军统帅张弘范帐下500兵突袭深藏在五坡岭的宋军营地,正在吃饭的文天祥被包围,情急之中他吞服预先准备好的龙脑,想自尽表忠,不料因连日腹泻,药力失效未死,一众部将全部战死。
文天祥被押到张弘范跟前,元军官员命文天祥行跪拜之礼,文天祥坚决不从。张弘范与宋军总指挥、抗元大将张世杰是亲戚,但二人志不同道不合,各事其主。此刻张弘范要做的一件要事,是让文天祥写信招降张世杰。文天祥义正辞严地说:“我不能保卫父母,还教别人背叛父母,可以吗?”文天祥拿出《过零丁洋》以明心志。当张弘范读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时,不禁连声赞叹“好人!好诗!”愈发对文天祥敬佩有加。
但文天祥心已死、情不移、志更坚。
这一次,张弘范强迫文天祥观崖山海战,想让他亲眼看着南宋是如何灭亡的,让他万念俱灭、回心转意。
这是文天祥第三次心死。
心碎,万箭穿心;心痛,宛如刀绞。
征服不了,劝降无效,张弘范只得奉忽必烈之命,派人押送文天祥到燕京,一路上严加防范,防止文天祥再次脱逃。
路过南京时,文天祥看到昔日繁华的金陵城“草合离宫转夕晖”“城郭人民半已非”的衰景,深感“风雨牢愁无著处,那更寒蛩四壁”,发出“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的悲叹,表达出哪怕“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的决心,惆怅地期待“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铮铮铁骨硬,拳拳丹心坚。“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咬断牙根也要报亡国之仇。信念坚似钢,意志强如铁,字字皆悲秋,句句都是泪。
一路上,面对元军的好菜好饭,文天祥以绝食抗争。五个月后到达燕京,元世祖忽必烈派南宋旧臣高官劝降,文天祥拒绝道:“国家亡了,我只能以一死报国。”
“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身虽在,心已死,化作磁针向南方。
(待续)
编辑:范俊杰
审核:金路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