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生(姑妄言人物)的舅舅多谊,是个慷慨善良,心直口快,乐于助人的男子汉。娶亲后氏,聪慧贤淑,生得一女二男。女婿陈仁美,中了进士后,选了陕西褒城县知县,长子名必达,当日与钟生同窗,都是广先生的门人。多必达与钟生又是乡榜同年。次子必进在学馆读书。多谊少年的时候有一个同窗好友叫王恩,幼无父母,与兄嫂同居。兄嫂待之如奴隶,鹑衣百结,终日空腹,以草带束腰,忍饥以度。王恩苦在心头,无门可诉,他虽二十多岁,还是一个书呆子,只知道捏着个书本,一日苍蝇之声不绝,哼哼地念。除此以外,别无一能,拿轻不得,负重更不行。他每每想要赌气出来,不但无置身之地,且无糊口之方。别人穷无立锥之地,他真穷得连锥也无。一日,嫂子生辰,娘家送了些鱼肉酒面之类来给女儿,她烹庖了,留着夫妻同享。但碍着小叔子,要给他些吃,心中又舍不得,不给他些,又觉得不好意思。遂忍不住发话道:“当日公婆又不曾留下半点家俬,二十多岁的后生,不想些营生,只啃哥哥嫂子,脸皮子也不害羞么?成日牙疼似的捏着个书本子,哼也哼得出饭来吃么?要等你哼出个举人进士来,哥嫂也让你累死了,亏自己也过得去。”嘴里说着,将瓢儿碗儿摔得一片声响。王恩一腔忿气,走到多家来,多谊见他满面怒容,两眉如锁,心中像有万千为难的事一般。多谊问道:“我看兄像是有甚么不悦之事么?”王恩长叹了一声,忍着泪,不能答,多谊道:“我与兄自幼同窗,所谓侵颈之交,有事何妨与我言之,或可为兄助一臂之力,也不可知。”王恩不得已,将他兄嫂恶薄的话说了,复堕泪道:“今日投身无地,欲住不可,是以悲耳。”多谊激出一腔义气来,道:“世情嚣薄,手足之谊何至于此,罢,兄既无处栖身,若不见弃,就在我小斋来住着,但恐家常日食不堪,兄若不责,弟还可以供给,就是几件冬夏衣服,弟也还力有可为,兄意若何?”王恩道:“承兄雅爱,弟铭刻五衷,但岁月甚长,如何敢常在府上叨扰。”多谊道:“朋友乃五伦之一,近来人情恶薄,将朋友一道几几废尽,弟每每痛恨,我与兄多年友谊,犹如手足了,何必还说客套话,不妨今日就来,弟扫榻以候。”王恩见他义气侠肠,感恩不尽,说道:“既承兄见爱,弟还有几本残书取来。”遂起身别去,少刻,他卷了一床破被,捆了一束烂书,背负而来。到多家书房住下,他竟毫不务外,终日对着书本咿喔。多谊喜道:“他有这一番苦志,将来必有可成,安心要培植他成人。”先替他换了一身衣服,又做了被褥与他,数月之后,多谊向他道:“弟痴长吾兄三岁,大小女今已八龄,古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兄今已二十多了,婚姻一事,亦不可缓。”王恩道:“弟之此身,当日不知飘泊何所,蒙兄收留,已出望外,今在此得衣食丰足,可以读书,就是万幸了,何敢复何奢望,想及婚姻一事,托兄福庇,异日若稍有寸进,再做商议罢了。”
多谊也就不做声,却暗暗叫人打听,替他寻亲事,说成了一个薄姓老童生家的女儿,整二十岁。到了下定之日,才对王恩说知,王恩感恩不尽,道:“兄如此爱弟,虽是兄一片热肠,但使弟何以克当?心中藏之,何日忘之,愿终身效结草衔环以报耳。”多谊笑道:“丈夫处在世间,于陌路之人施恩,犹不望报,何况你我朋友之间,些须微情,怎么讲报答的话?兄不但轻弟,亦自轻了。”王恩不敢复言,唯心中感愧而已。多谊就将书室收拾,做了他的洞房,到了吉期,娶过门来,一应供给,皆出自多谊,自是不用说的了,后氏时常请薄氏到后边喝茶吃饭,闲谈说笑,如嫡亲妯娌一般的亲近。那薄氏心地聪明,齿牙伶俐,二人着实相投。那年王恩进了学,多谊甚喜,以为不枉收留他一场。蓝衫酒礼并送学师之费,皆出自多谊。次年多谊生了一儿子,就是多必达了。王恩之妻薄氏同月产了个女儿。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不觉就是五个年头。那日多谊同王恩正坐着闲话,见那两个孩子从里边出来,相携着顽笑,如亲兄妹相似,多谊欢喜得了不得,笑说道:“我同兄真算得异姓骨肉了,我看这两个孩子也如同兄妹,我同兄何不做个先朋友而后亲家,把两个孩子配成夫妇,兄意若何?”王恩受了他的无限恩德,三口在他家穿吃数年,门槛都踢豁了,毫无闲言,连妻子都是他替娶的,何况要他的女儿做媳妇,可有不肯之理?他每常就想攀这门亲,好图久远,因自己还靠着他家,自鄙寒贱,不敢启齿。今听见他说这话,满脸是笑,说道:“承兄不弃,小女得配令郎,真得所天了,但弟不敢仰攀耳。”多谊见他喜允,进来对后氏说知,后氏道:“我也久有此意,如此甚好!”王恩就告诉薄氏,薄氏巴不能够,连声怂恿。过了两日,多谊选了个好日子,备了两席酒,先送了几件头面礼,两套小衣服与媳妇,算做小定。然后请王恩吃喜酒,请了女婿陈仁美,外甥梅根来相陪,做个见证。一家甚是欢喜,自不用说。过后,他男女四个亲家愈加亲热。多谊同王恩走了几科,总不得中,到了天启甲子科,他二人同女婿陈仁美同进场去,不意放榜之日,王恩同陈仁美都中了,多谊反落孙山之外。
多谊虽然未中,见女婿中了,还在次,见王恩中了,倒欢喜得比自己中了还高兴。他女儿去年嫁到陈家,女婿中的这一日又添了个外孙,真是喜事重重。次年,王恩上京会试,路费家人皆是多谊预备,托女婿与他同往。一路到京会场,又同中了进士,王恩殿在二甲,选入庶吉士。报到家中,多谊欢喜真快乐不过,他也不是喜亲家连捷,图他的荣耀,喜的是王恩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成就他妻子功名,不负当初一片热心。
次年,王恩给假回来祭祖,仍在多家住着。拜谢多谊夫妇,感恩戴德的话说了无限,口口声声念之不忘。他此时是荣归了,从不上门的亲戚不知从何而来,一日来来往往拜贺不绝,连他那无情兄嫂,虽然不曾像苏秦的兄嫂侧目而视,蛇行匍匐的样子,也老着脸重新来亲热,做了许多丑态。一应贺客来往,吃喝用度都是多谊替他应酬,限期将满,要回京去。多谊劝他带了家眷同往,此时他女儿十三岁了,生得十分标致,多谊夫妇疼爱无比,恐王恩路费不敷,又送了些盘缠,多谊后氏同他夫妇同居了十数载,一旦言别,心中戚戚然,恋恋难舍。那王恩薄氏毫无留恋之情,欢然而去。
王恩到了京中,那时正是魏忠贤秉政,他的头一个干儿子大学士魏广微。王恩初进,不敢投见魏忠贤,就拜在魏广微门下走动。那魏广微有了这样个赛皇帝的太监老子,自己又做了首相,声势无双,富贵已极,别无他想,只要寻些美女到家中来取乐,差人四处访求。王恩听得这信,动了一个富贵的妄念。同薄氏商议道:“我如今名虽做官,一个翰林院庶吉士,是人说的写大字拜帖的穷鬼,巴到那一日才有升转,我想走一个捷径。这魏中堂做了魏上公的干儿子,不过一两年时间,就做到了阁下。我官卑贱小,不敢奢望能到魏上公跟前,做他的义子干孙,如今在魏中堂的门下,若博得了他欢心,一日三迁的事还怕得不到?他如今在边外寻美女,我家女儿虽算不得十分绝色,也还算个十全的容貌,虽才交十四岁,已长成大人模样,献了与他,不愁他不欢喜。果然中了意,我这官,眼见得腾腾的就升起去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挺着胸脯,满地走道,接着道:“请教那时岂不体而面乎?你也就是响当当的一位夫人了。珠其头而缎其体,凤其冠而霞其帔,黄其伞而四其轿,呼其奴而使其婢。”摇头摆尾着道:“何等威武。”又把脚跌了两跌道:“但可恨许过了多家,当日受他厚情,扰他多年,又替我娶你,这个恩情忘不过去,二来女儿年幼,魏中堂五十多岁了。怕不相配,恐女儿不愿,你的意思怎么说?”薄氏道:“人说黑心人才有马骑,如今世上不忘恩负义的,能有几个。古语说,大恩不报,何况于小惠。你当日在他家,我是见的,每日不过是粗茶淡饭,没有见他弄甚么三牲五鼎的供养你。娶我的时候,不过是几根簪棒,套把衣服,所费有限。我在他家多年,那一年不帮他做些针指,他女儿出嫁,我帮着做了多少活计。没良心人大都如此。你中举人进士,虽说费了他几个钱,一来是你的命好,二来是他要做疏财仗义的好汉,也是他自己要博好名声,岂单单是好心为你。至于女儿许他家,也不过是一时儿戏的话,又不曾大酒大礼的行下,痴痴的守着这个虚名做甚么,等女儿到了魏家,你写个信带与多家去,只说女儿死了更隐密。他往那里去查帐,就算知道女儿与了魏家,他可敢到魏家去哼一哼么?我们有魏府做了靠山,料道也不怕他。我说的可是否?若记怕魏阁老的年纪大,那有甚么相干,她去做阁老小妾,穿吃不愁,不强似嫁那秀才家的少年儿子么?况且我们养她一场,拿她替爹娘出些力,也不为过,就是她不愿,且瞒着她,送到人家去,还怕她跳到哪里?且顾了我们夫妻眼下,也顾不得她了,你不要呆,趁早去行,做父母的且博一场富贵,也不枉生她一回,不然,守着这清淡衙门,活活的熬死人呢。”王恩听了薄氏这些话,笑逐颜开,不住点头道:“说得妙,有智妇人胜似读书男子,好见识,好见识。”
次早,到了魏广微私宅门口伺候。等到将午,饿得腰酸腹痛,在管门的人跟前陪了多少小心笑面,再四相求,才得禀了。魏广微在书房中,传了进去,见了礼,魏广微叫他坐下,他做了许多谄媚的样子,说了无限奉承的小话,才说道:“生蒙师相夫子收禄,天恩无以为报,门生有个亲生幼女,不敢称为美丽,也还可寓目。愚夫妇意欲送到老师相府中为婢妾,不识台意可肯俯纳?不敢造次,门生先来上达。”魏广微大喜道:“既是贤契闺秀,我怎么好立为小妾。”王恩深深一恭道:“此不过门生仰报老师相天恩之万一,若能小女得先得充下陈,留备驱使,不但小女之万幸,亦门生愚夫妇之万幸了。”魏广微道:“你有这番好意,我亦当有厚报,既承你雅意,今晚就可过来,更妙。”王恩道:“小女在家穿戴,不过荆布,如何送得到府中来,既蒙老师相不弃,还须俟一二日,制些衣饰,才可送上。”魏广微笑道:“这有何难。”问了他女儿身材高矮,遂吩咐小厮,传了进去,要了一匣子金珠首饰,数套衣服。一个猩红毡包装着,拿了出来。魏广微命交与王恩家人拿着。王恩辞了回家,忙叫薄氏将女儿香汤沐浴,换了衣服,也不答女儿的猜问,收拾完了,日色将暮,一乘轿子,王恩亲自送到魏府。传禀进去,许多丫环仆妇出来,簇拥而入,王恩归去了。
魏广微见好个女子,年纪甚少,十分心爱,当晚就宠幸了。那女子知她自幼许了多家,今日忽然被父母送到这里来,被这个五旬多的苍髯老汉同她比翼鹣鹣,鸾颠凤倒起来,心虽暗恨,说不出口。
那王恩以为女儿这一去,虽不能像董卓之于蔡邑,一日三迁,大约不过一二月之中,定然高升。不想过了数日,便是冬至,天启遣魏广微代为祭天,他半夜就到天坛祭了回来。又朝贺礼毕,他将近六十的人,连日宠幸王恩的爱女,有些过了,祭天又辛苦了半夜。一早晨神疲力倦,还要到他令尊魏忠贤处叩贺,因身子怕动,恐这一去,留赐酒饭,未必就得回来。况且父子之间,都是怜惜儿子的,哪里就肯劝勉从善的,权且回家歇息歇息再去。
不料魏忠贤朝贺回府,合朝大小文武干儿门下厮养都来叩贺,惟独不见长子魏广微,他哪里知道干儿子被新得的小媳妇弄瘫了。只疑他目中无父,大怒骂道:“这狗弟子孩儿,你是个甚么黄黄子,咱抬举你这个宰相,也就算咱的大恩了。你今日竟公然连我老子都不来磕,岂不是虚设的了。”叫过小儿子锦衣卫田尔耕来,吩咐道:“魏广微这狗攮的弟子孩儿,连咱老子都不来磕,好大胆子,你去把他即刻逐出都门,不许容情,迟缓迁延片刻不得。快快的去了,来回我的话。”
那田尔耕奉了恩父的怒命,那里还顾得长兄的私情,亲带了许多官旗校尉到他家驱逐。魏广微吃了些人参汤,正在暂歇,听了这信,魂飞魄丧。这田尔耕素常谄事魏广微,奴颜婢膝,要一奉十,放一个屁他也是要钦此钦遵的,二人极其亲厚。魏广微此时若恳求田尔耕稍缓须臾,再去面见魏忠贤哀求,或可挽回。田尔耕不但不准,且放下脸来,道:“上公待你的恩典也算极厚了,你今日竟公然藐视于他,冬节都不去叩贺,不加罪于你就是万幸了,趁早走路是你的造化,我怎敢徇你的私情。违了上公的严旨,况你目中无父,我又焉得有兄,亏你还读过几日书,从井救人的事也有的么?快快的走,不要讨我个大没趣。”
魏广微见他这样子,大非往昔,料道求他也没用,况且又恐没人性的假老子,比不得自家天性之恩的真老子,或再触了他的怒,性命恐不保,只得带着家小踉跄而去。及至王恩得了这信,连忙赶了去,要看看女儿,她已经去了,只得忍泪回来。父女连告别一声都不能,就生生的离散了。
却说王恩见把魏中堂顷刻逐去,一座泰山化成一泓秋水,悔恨无及。一级不曾升,半文不曾见,把个娇娇滴滴的女儿白白送去,垂首丧气,惟有咂嘴咨嗟,顿足叹恨而已。反被薄氏骂了数日,说他见事不明,仓促冒进。当日说得这魏阁老怎样尊贵,如何被一个太监老子就撵了出去了,带累了她的女儿。王恩也无言以对,只是哎哎叹气。后来写了封书信带与多谊,内中说女儿不幸于某月日身故,不能得终前盟,并说了许多谢他的鬼话。
多谊见了书,念与后氏听,夫妻着实悲叹,他倒不惜失此亲家,倒可惜失了个好媳妇,也就放过一边。
他女婿陈仁美与王恩同榜进士,等了两年,补了褒城县知县,已同女儿上任去了。到了天启七年丁卯科,多必达同钟生那年中式,他已定了个荆贡生的女儿为媳,榜下成亲,两重喜事临门,又是一番热闹。
那年八月内天启驾崩,崇祯以皇弟信王嗣位,魏忠贤失势,举朝纷纷参劾,阉党事败,附逆诸人尽皆问罪,魏广微虽系魏逆干儿,后革职逐去,先亲后疏,姑从轻议。比傅应星等减罪一等,家俬籍没入官,阖家男妇发陕西庆阳府充军,王恩的令爱不消说也跟着去了,王恩是魏广微姻党,株连革职回籍,他夫妻一场妙算,富贵不曾到手先送掉一个女儿,功名尽毁,虽是忘恩薄情之报,然而人算自不如天算,奈何,奈何。
多谊在家闻这信,向后氏道:“王亲家别无子女,他与魏中堂是甚么亲家,如何就到连累革职的地步。”后氏想一想道:“他前次寄信说他女儿死了,我常看那孩子,不像个短命的,我素常疑心,不曾出门,他做了官,恐嫌我们是秀才门弟,或者是把他女儿与了魏家了。”多谊变色道:“岂有此理,你妇道人家见识短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样的事,禽兽之所不为;他一个读书的人,可肯做这无耻坏心之事。”多必达在傍边说道:“如今的世情,这样事也是有的。母亲这一想倒也不错。”多谊道:“胡说,少年人也跟着这样乱讲,你母亲妇人之见罢了,你也曾读几行书,这话如何出之于口。”
次年,多必达上京会试,不第而归,那王恩夫妻已回来了,还是一个空囊,他做了一场官空手回家,女儿又送了人去,没有再来多家住的道理,只得东拼西凑买了几间小房栖身,家中艰难之甚。多谊虽见他女儿死了,念昔日交情,还时常资助他柴米盘费。王恩见多家近来比当日更觉兴旺,女婿又中了举,娶了妻,一家和美。想起女儿来,嫁了他家岂不好。常同薄氏暗暗悔恨饮泣,见多谊还常常照顾,良心不死,又是内愧。多谊一日偶然同他闲叙,问他同魏家是甚么关系,竟被株连至此,他无言可答。谓说:“当日承魏公垂青,时常到他府中,他有一个心爱的幼儿,认弟做义父,所以说是亲家,因此拖累了。”多谊叹:“君子不可不择交,兄也是大通明理的人,难道冰山泰山者看不出么?那时魏逆上无君父,自不能久,这些依草附木者,又岂得长久,原不该同他亲近,都是自错,怨不得人。可惜十数载灯窗辛苦,功名犹在次,还落一个污辱之名,只好自恨罢了。”多谊是个真心的人,就把他的假话信了真,那里知道魏广微是他令爱沾皮贴肉的亲家,还进内向后氏、多必达说知其故,道:“你们向日还疑他是那样坏人,我就知其决不然。”那王恩夫妇要靠他家过日子,见了多必达夫妻,一口一个姑爷姑娘,假做亲热。多必达听他两口子说他女儿之死千真万真,也就信以为真。多必达幼年同他女儿亲如兄妹,又曾下过定,想念旧情,也时常来往。
过了两年,多谊接女婿来信,已经行取进京,升了山西太原府推官,舅子若上京会试,务必绕道任上一会,以慰数年久别。多谊见女婿荣升,心中甚喜。王恩知道这信,越发自恨,他两个是同年,那一个听天山命的,何等荣耀。自己趋炎附势一场,弄得冰消瓦解,隐恨在心,有苦难言。
且说那陈仁美行取之时,沿路州县拜往,馈送下程,好不热闹。一日,到了庆阳店中住下,他偶然到店门口看看,见一个人来寻那店主,道:“我们夫人问你的回信怎么样了?”店主道:“今日有位老爷下着,不得去讨信,明日才得去。”那人道:“你做媒人图中用钱使,倒要我们两头跑。”咕咕哝哝的去了。陈仁美问店家是甚么事,店主道:“小人当着个官媒,隔壁这魏夫人是魏阁老的奶奶,充发到这里来的,魏老爷去年死了,家中穷了过不得,有几个小奶奶要卖给人做妾,托小人去卖,都卖完了,只剩了两个上好的,价钱大些,昨日有人要,叫小人今日去讨信,老爷驾到小店,不得闲去,他才又着又来催。”陈仁美道:“你可知道这两个小的是哪里人,果然生得好,肯与人相看么?” 店主道:“小人都见过,生得真好,一个是北京人,一个是南京人。这个南京的还不到二十岁,生得又强些,说他是好人家的闺女,他父亲还是个官儿呢。他既要卖,可有不与人相看的?”陈仁美道:“既与人相看,你把那个南京的带来我看看。”遂走了进去向多氏说。多氏道:“你要娶小,要那后婚老婆做甚么?” 陈仁美笑道:“我那里要她。店主说她生得好得很,不过带来看看。”
正说着,店主带了一个女子进来。多氏一见,便觉眼熟,问她道:“你是南京那一府的人,你家姓甚么?”他答道:“我姓王,就是应天府的人。”多氏忽然想起她就是王恩的女儿,自己兄弟所定的媳妇了,这女子在她家长了十二三岁,终日相见,还替她梳头,教她做针指,如何不认得。那女子别她时年幼,况在异乡,一时想不起,倒忘记了多氏。又问了她一句,道:“你当日在南京谁家住来?”答道:“在一个姓多的亲戚家住的。”多氏听了这话,越发是她无疑,问道:“你如何到魏家的?” 那女子一腔气愤,多年郁结,遂将她父亲是官,并不知道被她父母送到魏家,以至后来到此处的前后经过详细说了。落了几点泪,多氏也不再问,仍叫店主领回。他夫妻商议道:“王恩这个没良心的畜生,受了我家多少恩惠,才得一步好处,便忘恩负义,献女豪门,还假说女儿死,来哄我父亲,我们如今把这女人买来,带了去,等我兄弟到京,竟与他做小,带她回家,看她父母有何脸面相见。”定了主意,叫店主讲明价钱买了,次日起身,到了京中,后来升了太原司理。故此写信回来,叫兄弟到他任上,也不说破其中缘故。
多必达中了甲戌进士,回家绕路到山西看望姐夫姐姐。到他任上相会了,饮酒接风,多氏道:“我替你寻了个小,等了这三四年你才来?”多必达道:“虽是姐夫姐姐疼我,恐怕回去父亲嗔怪?” 陈仁美道:“不妨,又不是你自己寻的,是我同令姐的意思。我细细写信禀知岳父,料道决无话说,但这女子原是魏中堂的小妾,不是女儿身了。因为生得好,我同令姐在陕西买了带来的。”多必达正在少年,离家日久,见姐夫姐姐这样美情,又听说女子生得好,有何推辞,欣然领命。
多氏命收拾了间房子床帐,叫那女子洗沐,更了新衣以待。这王氏一买来,以为是陈仁美要她做妾的了,数日总不见他说及,每日好食好衣养膳,不知何故。今日听说是赠他舅爷,是新科少年进士,心中暗喜,到晚上见多必达进房,好一个齐整少年,越发相爱。多必达见她生得果然娇好,也甚快乐,但是觉得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十分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二人上床,春风一度之后,多必达盘问她的家世,她哀肠细告,方知是王恩的令爱。多必达大诧道:“怪不得我觉面熟,原来是你。”也把自家姓氏前后的事说了。王氏羞愧无地,多必达推枕穿衣而起,叫人请了姐夫姐姐来,说道:“这女子原来是王恩的女儿?”他姐姐笑道:“我当日一见,就认得她,我故此买了来,安心叫你带回去。叫她父母看看,羞一羞这忘恩的小人,看他有甚么脸面见乡党亲友,不然我替你买个妾做甚么呢?”多必达道;“他父母如此无良,我怎肯要这女子?”陈仁美道:“一来时令姐就问过,是她父母瞒着把她送到魏家,她还不知,及到了那里,欲回已是不能,这也还怪她不得。你如今为妻则不可,做妾却不妨,不但羞辱她父母,正可出你之气。”多必达想了想:“甚是有理。”留做了小妾,见她聪敏懂事,倒也心喜。住了几日,辞了回家。
到了家中,他拜过天地祖先,又拜过父母,然后叫王氏拜见,并见了荆氏。多谊见儿子中了进士荣归,心中甚喜,见他娶了妾回来,大有几分不悦。多必达将姐夫的书呈上,多谊看了,多必达又细说底里,多谊后氏不胜恨怒,道:“有这样没良心的人,真是人质兽行。那禽兽听得你要回来,清早就在外边坐着,不要让他回去。再着众人去请他妻子来,当着众亲友,叫他父女相见,看他何以见人?”遂差人去请薄氏,薄氏听说女婿中了,归到家。叫人来请,她来得也没有那样快,到了多家上房,有许多亲戚内眷都相见了,她见多谊夫妇怒容满面,不像每常相会亲热,又不敢问。多谊见薄氏来了,叫人请王恩同众亲戚都进来,说道:“古人有还魂的事,我常不信,今日竟有一个女子死了数载,忽然又活转来,昨日我小儿在途中娶了她做妾,带了回来。特请列位来见一见这异事。”因对多必达道:“你叫那女子过来。”倾刻来了,一进房门,王恩薄氏正在疑心要看这还魂的女子是怎个模样,不想是他们的令爱,夫妻俩羞得要死,掩面就跑。被女儿一把拉住,连哭带骂,数说了一番。此时对着许多男亲女眷,两口子比杀一刀还难过,挣脱跑了回去。夫妻互相埋怨了一场,在城中无颜见人,躲了几日,将房子卖了,迁往远乡而去,后来竟不知下落,这一件事传得人人皆知,无不唾骂王恩为忘恩负义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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