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傩面师约在浦市镇最繁华的十字路口见面。清晨的浦市镇被一层浓雾覆盖,正当我们准备玩竞猜游戏,看撕开浓雾向我们走来的傩面师将会是怎样的尊容时,一位推着自行车、着瓜皮帽、乡村教师模样的老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跟前——他便是今天的主角,湘西屈指可数的傩面师刘明生。
沈从文的《湘西散记》中的湘西,是一个民风原始的“失落世界”。赶尸、下蛊、落洞的故事,尽管谁都没有见过,但是湘西边民却都深信不疑。湘西人认为这个世界是人神共处的,但神放不下架子直接与凡人沟通,
于是巫和傩这样的人神中介就诞生了。神选择代言人,不能空口无凭,得有信物证明。傩面具便是这样的证物——戴上面具,立马化身为“神”。
“傩面的木料没有太多讲究,一般是就地取材。因为戴傩面的就是普通百姓,太名贵的木材没必要,也没人要!”刘明生一边把面具粗胚放在案板上固定,一边自嘲:“外人把傩面 师看得很神秘,我们湘西人可不这么认为,抛开傩戏,傩面师其实就和木匠差不多。”
粗胚固定后,刘明生拎出工具箱,像哆啦A 梦一般从工具箱里拿工具:锯子、斧头等大件摆在地上;刨子、锤子等中号放在案板边远一点的地方;圆凿、方凿、油刷、调色板等小件则放在右手边。
“你姓雷,我今天就雕一个雷公吧!”说着,刘明生就拿起笔刷在木质粗胚上画起来。唰唰几笔,木胚上就出现了一幅似人似鸟的类漫画肖像。
“乡傩时,来唱傩戏、看傩戏的都是乡里乡亲,太精细的东西他们体会不了,所以傩面的造型越夸张,雕工越粗陋,反而越能引起他们的共鸣!”刘明生左手握凿,右手抡铁锤。手起锤落,木屑横飞。几分钟工夫,地上木屑散落一地,木胚上的雷公脸也逐渐从平面变为立体。最后铁锤落在雷公的眼睛上,只听两声清脆的声响,雷公的两只眼睛终于洞穿了。这时,刘明生拂去雷公脸上的木屑,把傩面贴在脸上。一瞬间,雷公便从和蔼风趣的老者变成凶神恶煞的模样。
雷公脸雕好后,刘明生从屋里端出一个搪瓷脸盆,把地上的木屑都放进脸盆中,生起一盆火。待脸盆中升起青烟时,刘明生把刚雕好的傩面凑到青烟上。
“这是雕傩面的仪式吗?让刚雕好的傩面‘吸烟’?”我忍不住问了一个很外行的问题。
“哈哈,的确是让傩面‘吸烟’,但你把这一行想得太神秘了,这可不是什么仪式。用烟熏,就像熏腊肉一样,一是为了给傩面防腐,二是让傩面看起来更有生气!”刘明生把傩面按在火盆上,烤一两分钟换一个位置,动作像烧烤摊的小伙子在烤肉串一般娴熟。烤了十分钟,傩面里外都熏得泛黄,刘明生这才把傩面摊在案板上让其冷却。
然后,他端起案板上的调色板,不紧不慢地调色。调好色,拿起傩面,就像京剧演员画脸谱一般给雷公“化妆”。
上色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先涂上一层底漆,
待底漆干了后,再往上加一层……仅给傩面上色这一道工序,有时就要持续两三个月。好在傩面颜色往往比较单一,要么大红,要么大紫,更多的傩面,像牛头马面、无常等,都不用上色,只需要刷几层桐油就完工了。刷完漆、上完油,装上供佩戴用的带子,傩面的制作阶段就结束了。
如果是普通的木匠,在这个阶段,作品已经完工了。但是对傩面师来说,傩面却还不能“出厂”。因为傩面是沟通人神的道具,要出现在傩祭仪式上,还缺最后的流程——开光。其实,不仅仅是傩面,在湘西,任何神像都需要开光,而且开光时,不同的神像还需要念不同的咒语。
我们恳请刘明生好人做到底,给眼前的雷公开光。刘明生摇了摇头:“开光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哪能说开光就开光啊!”但是傩面师似乎又不忍心让我们过分失望,于是决定给我们秀一段傩祭时的道家咒语:
祖师为我敕灵鸡
本师为我敕灵鸡
你未敕是凡间鸡
敕了化成开光鸡
点天天清
点地地灵
点人人兴旺
点神神复兴
点了凶神恶鬼慢走不停留……
刘明生咒语念得正兴起时,突然停止,因为他瞥见了我的录音笔。在刘明生看来,这是辟邪驱魔的咒语,是道家安身立命的本领,是轻易不与外人说的。刘明生放下念了一半的咒语,说要给我表演一段傩戏。在他打电话找傩戏戏友的间隙,我偷偷地百度了一下关键词,完整的咒语就跃然手机屏上。我继续向眼前的傩面师投去崇拜的眼神,傩面师见我孺子可教,破例告诉我:“这咒语是我老师教我的几大压箱底的咒语之一,一般人我不念给他听!”
手机屏幕显示,这咒语名为《敕灵鸡咒》, 是道家神像开光、民间安葬时必念咒语——现代科技就是这样不懂风情,轻而易举地就把傩面师的骄傲和神秘撕得粉碎。
雷公面具成型,刘明生站起来,拿着傩面一 步一顿地走进另一个房间。当我跟着走进房 间时,我看见刘明生嘴角挂上了诡异的笑。
“这么黑怎么不开灯啊?”摄影师也跟着进屋,按亮了白炽灯。灯亮,一声尖叫响起——房间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凶神恶煞阴森扭曲的脸。这是刘明生的傩面陈列室,罗列了六七十件傩面,有牛头马面、小鬼判官、黑白无常、十二生肖、三十六天罡,也有雷公、电母、风神,还有地藏王菩萨和十八罗汉……
佛家、道家神像皆有,苗、土家巫术人物也不缺——走进这房间,就如同走进了一个众神集聚的世界。
“这是祭祀面具,这是开山面具,这是跳香 面具,不同的面具有不同的功能,有的驱 鬼,有的逐疫,有的用在傩戏和祭祀等民俗 上。”刘明生站在傩面墙边,每拿起一个 傩面都滔滔不绝。正当他讲得兴起时,门开 了,走进一位着黄色戏服的中年妇女。她便 是刘明生请来给我们跳傩戏的“傩友”。
两位傩友见面后,心领神会地点头。她拿起电母的傩面戴上,左手递给我黄色的傩戏戏服,右手递给我雷公的傩面。我换上戏服,化身雷公后,刘明生就从柜子里取出一只二胡,拉起了诡异的音乐。音乐声起,“电母”挥动着双手跳起夸张的舞步,我也跟着“电母”的步伐开始学步,化身“雷公”。
“动作更夸张点,不要拘束,你可以想象你是原始人,当你耕田、狩猎,劳作归来时,一群族人围着火堆欢庆丰收……”刘明生一边拉着二胡,一边指导我如何跳傩戏,一边向我讲述傩戏的来源。
傩戏是人类祖先自然崇拜的残留,也是先辈生活场景的再现。它最开始只是一种人类取悦神灵的仪式,后来慢慢演化成娱神娱己的活动。在65岁的傩面师刘明生身上,傩戏从娱神到娱人的趋势体现得淋漓尽致:他集聚了一帮巫傩发烧友,组建了一个傩戏班子,逢年过节就到湘西各地演傩戏。
“我不知道我会影响多少人对傩戏感兴趣,但起码我影响了我的家人。我孙女在我的影响下学了民俗艺术专业,她对我这个傩面师爷爷引以为傲,这对一个傩面师来说,够了!”
文字根据线上传播方式对原作有部分删改。
撰文:雷虎。摄影:阮传菊。内容来自:《地道风物.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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