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52期，原文标题《“摇摆伦敦”的记录者》，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11月17日去世的英国著名人像摄影师特里·奥尼尔（Terry O'Neill），终年81岁。他和他拍摄的时代偶像，离我们似乎越来越遥远，却又近在咫尺，已成永恒。
文/李孟苏
1963年1月，特里·奥尼尔为披头士乐队拍摄的合影
他拍了披头士的第一张正式合影
特里·奥尼尔离去了，20世纪60年代“摇摆伦敦”的记录者又少了一个。
1963年1月，奥尼尔不到24岁，还是报社的摄影记者，被派到艾比路的百代录音棚去给四个小伙子拍照。四个年轻人组了个乐队“披头士”。奥尼尔有些不以为然，他在英国有名的报纸任职，是舰队街最年轻的摄影记者，要论名气，可比这个乐队大多了。“披头士”正在录制他们的第一张专辑，奥尼尔带着四个小伙子走出录音棚，来到院子里，以砖墙为背景，拍下了乐队的第一张正式合影，放在了头版。
“披头士”的这张照片，也是流行乐队第一次出现在英国报刊的封面。报纸迅速售罄，另一支名叫“滚石”的乐队恰巧也在录制首张专辑，两天后，经纪人向奥尼尔发出邀约，希望他也能给“滚石”拍张同样好的照片。一开始奥尼尔没有答应，五位歌手坐着地铁不请自来，他只好让他们穿上美式服装，现买来几个旅行箱让他们提着，扮成一队旅人，拍出一张照片，给了刚和他们签约的Decca唱片公司。多年后，基思·理查兹告诉奥尼尔，他拍片时用的手提箱是他平生第一个旅行箱，里面还装着卫生纸。
奥尼尔同时还给“滚石”乐队拍了一张大头照，编辑看到后说，这简直就是“史前怪兽”。于是，他又给另一个五人组合戴维·克拉克拍了照片，五位成员穿着黑色上衣、白裤子、黑色短靴，清爽漂亮。编辑将这两张照片并列在一起刊登出来，配了个标题“美女与野兽”。
这几张照片宣告，伦敦开始摇摆，成为“青年大骚动”（Youthquake，专指20世纪60年代发生在文化、音乐、时尚业内的运动）的中心；流行音乐史上，60年代发生了“英国文化入侵”，指英国流行音乐横扫美国的狂潮，其中最重要的力量是这三支乐队。奥尼尔意识到，青年文化将在全球兴起，但在舰队街，没有人愿意报道年轻人和新兴的流行乐队；而他，年龄正赶上时代的潮流，应该用胶片记录电影、时尚和音乐领域的新面孔——他们将是定义时代的人，留下文化和社会变革的图像。
已故英国著名人像摄影师特里·奥尼尔
对名人并不在意，也不背任何情感包袱
特里·奥尼尔的摄影事业是无意中开始的。奥尼尔出生于1938年，来自工人阶级家庭。他家住在空军基地附近，在闪电战中成为纳粹德国空军的重要轰炸目标，因此奥尼尔自称是在防空洞里长大的战争儿童。他父亲酗酒，对子女没有责任心，吝于关爱，到晚年才流露出舐犊之情，可惜为时已晚。奥尼尔14岁就辍学了，服完兵役后，他想去美国当爵士乐鼓手，便申请了航空公司的工作，希望能借工作之便到美国旅行，却被分配到希思罗机场的摄影组。1959年的一个周末，他拍到一张照片：一个穿着细条纹西装的男子，在一群穿着长袍的非洲酋长中睡着了。此人是英国时任内政大臣拉布·巴特勒（Rab Butler）。一位记者把照片发给了报社的编辑，编辑们称赞他“有慧眼”，他还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就这样，他进了当时英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Daily Sketch》做摄影记者。
拍完三支乐队后，奥尼尔不想再被指派去拍摄社会新闻，那往往是发生了悲剧的现场照片，于是从报社辞职做了自由摄影师。半个多世纪的职业生涯，他几乎拍遍了世界上知名的演员、政治家、音乐家、君主、模特。他为大卫·鲍伊留下了标志性的形象，从外星人Ziggy Stardust到瘦白公爵，还有他平静地坐在一只巨大的跃起的狗旁边；他拍摄了埃尔顿·约翰1975年在洛杉矶道奇体育场举行演唱会的现场；1992年，他为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和菲利普亲王拍了官方合影，有评论说，女王在他镜头前露出了在位期间最真诚的笑容；他拍了拳王阿里和母亲，以及每一任“007”的扮演者……
奥尼尔有个难能可贵的职业素质，那就是对名人并不在意，也不自命不凡，与偶像们相处时从不紧张，不背任何情感包袱。这让他打破了明星的诸多神话，切入到他们的性格核心，又树立了新的神话。他拍的奥黛丽·赫本在泳池边放松地做着傻乎乎的鬼脸，一扫“优雅美丽”的陈词滥调；他抢拍到一张丘吉尔出院回家的照片，那是一个虚弱的老人坐在椅子上，在众目睽睽下被抬上救护车，他手拿雪茄，露出努力的微笑，曾经的强悍被镜头撕得粉碎。
奥尼尔为前妻、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得主费·唐纳薇拍摄的获奖照
1977年，好莱坞明星费·唐纳薇凭借《电视台风云》拿到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奥尼尔说，他不想拍常规的那种光芒四射的获奖时刻，而想表现第二天早上，新一天开始了，得奖的女明星身价飙升，有了要求演任何角色的权力。在唐纳薇获奖的第二天早上6点，奥尼尔在她下榻的酒店泳池边拍了她的获奖留念：半躺在扶手椅上，穿着前一晚领奖的缎面礼服，脚边散落一地的报纸上印着她得奖的新闻，远远地看着站在小桌上的小金人。
新晋影后脸上有茫然困惑的表情，正是奥尼尔想捕捉的。他后来回忆，他要捕捉的表情暗示了“一种震惊的状态，领奖后他们兴奋地上床睡觉，一觉醒来，他们意识到自己变了，不仅是明星，还变成了百万富翁”。当时奥尼尔和唐纳薇是情侣，6年后唐纳薇成为奥尼尔的第二任妻子。唐纳薇在传记里写道：“在特里的照片里，成功意味着高处不胜寒……他最喜欢的电影是《成功的滋味》，就像电影演的那样，特里竭力要在镜头中捕捉到的就是空虚。”他们的恋情和婚姻让奥尼尔成为小报追逐的对象，令他尴尬。他只想做镜头外的摄影师。这段婚姻维系了不过3年。
1966年，奥尼尔去片场拍拉蔻儿·薇芝。薇芝正在拍《洪荒浩劫》，剧中服装是皮革的比基尼。当年好莱坞的审查制度非常严苛，薇芝抱怨，自己会被舆论钉死在十字架上。奥尼尔灵感大发，让剧组制作了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把身穿比基尼的薇芝用绳子绑在了上面。拍完照片，天主教徒奥尼尔却失去了勇气，30年后才发表这幅作品。
为了切入拍摄对象的性格核心，奥尼尔会等很久。1971年，碧姬·芭铎拍摄西部片《尤物对决》，在片场奥尼尔几乎用完了所有的胶卷。在芭铎抽烟时，他终于等来了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脸上的机会，然后按下快门，用最后一张胶片创造出芭铎标志性的形象。
为了拍弗兰克·辛纳屈，他请辛纳屈的前妻艾娃·加德纳写了封介绍信，和辛纳屈贴身相处了三周，甚至可以跟着他去厕所。当辛纳屈大步走在迈阿密海滩的木板人行道上，旁边跟着替身和保镖，晒日光浴的人们看到巨星走来，惊诧的表情如同看到上帝显身。这个场景被奥尼尔抓住了。
很多明星把他当自己的心理医生。一度，彼得·塞勒斯会在凌晨2点准时给奥尼尔打电话，问：“为什么所有的女人都爱上你？为什么女人不会爱上我？”奥尼尔会去他家，倾听他的孤独，告诉他，我只是虚张声势。
“只有花时间和拍摄对象相处，才能知道真实的巨星是什么样的。你知道最让我吃惊的是什么吗？我拍过的漂亮女人都不认为自己漂亮。艾娃没有。玛丽莲没有。米歇尔·菲佛没有。”奥尼尔说。进入90年代，他仍想拍新面孔，但发现名人身边围绕着许多助理、公关，一举一动都受到这些人的牵制，名人与摄影师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即便是奥尼尔这样的顶尖摄影师，也只有在酒店房间里工作30分钟的机会。他逐渐认识到，曾经给予他平台的名人世界已退化为谄媚平庸之才的15分钟成名乐园。
1975年10月为埃尔顿·约翰的洛杉矶演唱会拍摄的现场照片
逝去的时代和记录者
在奥尼尔去世的这一天，热门电视剧《王冠》第三季开播，故事线始于1964年。这一年，有收音机的地方就有披头士乐队的歌声，女孩们的裙子越来越短，卡纳比街上的时髦商店里挤满摩斯族，性解放也来了。当披头士狂热逐渐飙升到高峰，一些关键的变革发生了：21岁以上的男性之间产生同性恋合法，堕胎在某些条件下也是合法的；《计划生育法》允许女性采用避孕措施，无论她是否结婚；《离婚改革法》被通过，允许分居两年的夫妻离婚……社会的进步恰好与奥尼尔的职业上升轨迹重叠了。
2014年，奥尼尔曾说：“如果让我重新开始，我不知道如何在当今世界取得成功。”他多次感慨：“20世纪60年代是文化的分水岭，给了像我这样的工人阶级男孩以机会，否则我们就不会有出路。在其他任何时代，我都不敢奢望自己能够成功。”
回忆20世纪60年代，他说：“在伦敦你放眼看去，每个角落都在发生着什么。”在奥尼尔看来，当时的国民心理与现在相比，有关键一点的不同：“每个人都希望我们年轻人能成功。我们齐心协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争我斗。老家伙们和我们年轻人都孜孜不倦——然后我们突然有了发表意见的机会。你根本想不到这有多了不起。”
去世前，他与癌症缠斗多年，疾病加重了他对英国、对当代文化的幻灭感。2008年，他为曼德拉拍摄了90岁生日照片，也为25岁的艾米·怀恩豪斯拍了照片。这是他的收山之作。“我不想再拍任何人了。没有比弗兰克·辛纳屈、迪恩·马丁或小山米·戴维斯更令我兴奋的人了。”他本以为艾米·怀恩豪斯将成为一名伟大的爵士歌手，但终究没有看到这一天，怀恩豪斯在2011年早他而逝。
1963年1月，拍照间隙，他和披头士们聊到两三年后应该做的“真正的工作”。林戈想开个连锁发廊，列侬说他可能做个裁缝，奥尼尔怀抱理想做专业的爵士鼓手。有生之年，他除了偶尔和麦卡特尼同台演出外，始终未能梦想成真。他镜头里的人一个个离去，“我又能和谁一起演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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